刘金根未能参与感受连队那一天的辉煌。一封“母病重，速回”特急电报把他拽回了沂蒙山老家。本来刘金根正在喜头上，提升四排长的命令刚公布没出十天，听别人叫他排长而产生的那种羞涩还未退去，从大屋的双层床搬进小单间独睡还未完全习惯，头把火还正在酝酿之中，就碰到了这码事。

　　连里领导态度十分明确，让他立即回去。按说当兵也五个年头了，儿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娘的养育之恩，刘金根也打心里想回去看看，何况刚刚荣升，他的地位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山区的一个种地的农民变成了一位军队干部，他何尝不想立即扑向家乡，让家人和乡邻与他分享这一份荣耀！让他犹豫的一则是自己刚提干，别说三把火，连干部班还没值过一次，连队正赶上如此重大活动，大家伙都忙得整日屁股朝天，自己回家不太好；二则是他正在寻思如何求古义宝与尚晶取得联系，无论成还是不成，有了定论回家才好另做打算，现在回去什么事也办不了。可事情让他无法延缓，万一老娘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不孝之子要遗恨终生，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权衡再三，刘金根还是回了家。

　　刘金根回去一并就把探望父母的假休了。不过他还是像一般新干部那样提前两天归了队。连队已经从喜庆中冷却而走上常规生活。当兵的，尤其是家里没老婆牵挂的，回家都待不住。过惯了军营生活，哪怕是山沟沟、穷海岛，在家整天鱼肉山珍、走亲访友，还是待不住。听不到号音，听不到杀声，看不到队伍，心里空落落的，没滋味透了，待不了几天就想往回跑。

　　刘金根回到连队，立即便得知连队正孕育着人事大变动。现场会给连队添了荣誉，荣誉由人创造，人是集体的最基本单元，集体又以领导负责的组织原则生存，领导又代表集体。因而，现场会的荣誉对于三连这个集体，落实到最后，俱乐部里增加了一个大奖框，士兵们敲锣打鼓聚了一次餐；而对于构成这个集体的人，那些代表三连的领导，连长、指导员、排长、班长们就有了升官的机会。上面干部部门来连队蹲了两天，分别找干部士兵谈了话，还开了座谈会，连长、指导员可能都要提到营里去。如果他俩上，连里其他人也好跟进，提拔一人，升迁一串。古义宝升副指导员大家认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剩下几个排长都较着劲，精神百倍地瞄着副连长的位置。让刘金根羡慕的是，无论连长、指导员还是士兵们，都说古义宝的好话。一点都不像以前他当典型那样，当面都说好听的，背后却都嗤之以鼻。

　　刘金根上下一转，这些日子的空白全得到了补充。吃过晚饭他单独找了古义宝。

　　古义宝自然不能先急于问自己的事，先关心了刘金根娘的病。

　　刘金根娘是病了，胃出血。刘金根到家，他娘在医院已止住了血，一见儿子，病好了大半。家里的电报是斟酌再三才发的。他娘是真有病也想儿子，但更要紧的还是刘金根找对象的事。刘金根是单男，老人心里挂着的头等大事就是儿媳和抱孙子。姑娘是粮管所的会计，是他舅舅保的媒。按说姑娘的条件跟刘金根算是般配，相貌、工作、人品都不错，他舅舅知根知底才保的媒，他爹娘觉着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也算是百里挑一了。刘金根却为了难。他跟她见了一面，也吃了饭，私下里也说了话，还真挑不出能摆到舅舅和爹娘面前的不满意。可他的心却已经在尚晶身上了。外表上她跟尚晶难分高下，尚晶要丰满一些。性格倒是两个样，尚晶热情、大方、开朗；这一位内向、含蓄、温柔。刘金根坐了蜡，不表态，怕失去机会，尚晶那边八字还没有一撇，弄不好两下里都耽误了；表态吧，尚晶那里要同意了，没法给舅舅交代，爹娘也不依。他左右为难。爹娘和舅舅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就急了。在他们眼里，这样的媳妇还不中意，想找七仙女呀！找仙女也得掂掂自己的身量。

　　刘金根被逼得没了路只好说实话，说先不定，通信了解了解再说，回去就跟尚晶联系，要是那边不同意，就与这边敲定；要是尚晶同意，这边就断，反正就通几封信断也好断，这样两下都不耽误。舅舅和爹娘生气归生气，但婚姻是大事，还得随他的意，他现在好歹也是个军官了；再一听儿子的这套打算，没亏这几年军粮，想事情想得够周全的，肚子里主意没少装，这么一想也就只好照这个缓兵之计办。

　　古义宝一听十分赞同刘金根的做法，说你小子没在情场多混，出手不凡，功夫不浅哎。心里话，尚晶我还没完全放手，你倒盯上了。可事到如今古义宝只能答应，说今晚就给尚晶写信，帮他穿针引线。他还能说什么呢？

　　接下来古义宝自然要问他家里的事，刘金根立即苦下了脸。古义宝一看刘金根的神色心里着了急，难道家里出了事。古义宝着急，刘金根更为难。再为难也得说，刘金根站起来神秘地看看门外有没有人，然后把门插死，这更让古义宝心里没了底。刘金根不紧不慢地告诉古义宝一个无异于五雷轰顶的消息：林春芳没有做流产手术，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已经四岁了。

　　古义宝完全傻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刘金根说，事情不能怨林春芳。她接到古义宝的信后，打算去做手术，可她一个姑娘家自己怎么到医院去做这种手术呢？她只好去找她姑父。她姑父倒很同情她，答应跟医院联系好之后再领她去做。可林春芳她娘觉着这事怎么也得跟义宝的爹娘通个气，免得日后他们落埋怨。林春芳娘便把这事告诉了义宝娘，义宝娘自然要告诉义宝爹。义宝爹当即找了林春芳爹。两下里一合计，说这事不能听义宝的，头胎咋好流产呢？这是一条人命，是伤天害理的事，不能由着他来。于是他们决定瞒着义宝让林春芳过门。林春芳死活不同意，但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她还要做人哪，她用了不少残忍的办法，挑水、推车、跳地崖……该在世上的就掉不下来。林春芳心理上生理上都受了不少痛苦和折磨，最后只能按老人的意愿办，举行了没有新郎官的结婚仪式，请村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和左邻右舍喝了一顿喜酒，办得挺热闹，摆了十二桌。

　　刘金根说林春芳真够苦的。去看她的时候，一见面林春芳就流泪。一个姑娘家，没有结婚就挺着大肚子过门，说什么的都有。你当兵到现在还没回过家，她领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让捎话给你，你当你的模范，你做你的官，她不稀罕，你承认那是你的儿子就回去看看，你不承认也不要紧，只要你说一声就行，反正也没有办结婚登记手续，好说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把自己的儿子养大，培养成人就了此一生了。

　　刘金根说，她这些话当然是气话，但她的确不容易，你得尽快回去一趟才是，越拖儿子越大，儿子越大事情越麻烦。

　　古义宝被刘金根带来这消息吓晕了，他眼睁睁地躺在黑暗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命运要给他出这样的难题，要跟他开这种玩笑，他档案中所有的表格上那个婚姻栏中填的都是未婚，可现在却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而且已经四岁了！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想哭，也哭不出来。他无法面对组织，无法面对领导，无法面对战友们，也无法面对尚晶。他悟出一个奇怪的逻辑：他的荣誉都伴随着麻烦，他不明白为什么每当他争得荣誉获得成功的同时麻烦总会接踵而来。他不相信命，可他觉得老天爷一直无情地在跟他作对，甚至不放过他深埋在心底的一丝私念，生怕他得到过多的好处，或许那些好处本不该属于他。他还感觉到老天爷伸着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无论他想的行的何等隐秘，都无法逃出老天爷的手心。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明天的现实。

　　黑暗中他静静地流着眼泪。这是男子汉绝望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