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出梦:二十二

作者:黄国荣 | 字数:5900
  毒辣辣的日头照耀着高低不平的山路,山路上一头骡子疲惫地拉着车,马车上躺着两个疲惫的人。赶车的那个兵拿军帽扣在额头上遮着太阳,倚着铺盖卷儿,一边流着汗一边打着盹儿。古义宝平躺在板车上,身下铺了两条麻袋,两手捧着后脑勺枕在柳条箱上,军帽把整个脸遮住,身子随马车一颠一晃颠动,睡得似乎很香。

  车上还装着古义宝的全部家当,一卷铺盖,一只自制木箱和一只柳条箱。

  古义宝和驭手一路无话,由着骡子随心所欲拉着他们行进。

  其实古义宝并没有睡着,他也不可能睡着。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咀嚼从泰山极顶摔向万丈深渊的滋味,那感觉如同在做梦,结结实实摔到渊底他才醒来,醒来后那痛就无法忍受。

  当他那根被**麻痹了的神经让尚晶的一句充满爱意的情话惊醒,他抓起衣服跑出尚晶的屋子的大门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做下那事又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一下午他丧魂落魄忐忑不安。他几次想返回去向尚晶道歉,请求她的原谅。可他怎么也鼓不起这个勇气。他只好惶恐地担忧着,同时又一次次假设着侥幸安慰自己。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第二天逃避灾难般赶到二百多里外的农场。当他与刘金根见面时,他的紧张和慌乱让刘金根感觉到奇怪,他从古义宝的目光里发觉了做贼心虚那意思。

  古义宝用超常劳动量来惩罚自己的灵魂,驱除心理和精神上的自我折磨。士兵们割一垄麦子,他割两垄;士兵们挑四捆麦子,他挑六捆;士兵们翻一亩地,他翻两亩。只是他拼命惯了,士兵们自认谁也比不上他,所以谁也没觉出他的异常,更没有从别的角度去揣摸他们指导员的心理,一切都照常进行着。官兵的忽略才让古义宝那颗痛苦的心得到暂时的平静。

  劳累而又担忧的一个月艰难地过去了,连队完成任务返回驻地。古义宝瘦了一圈,愈是接近返回驻地的日子,他心中的担忧和侥幸的企望愈折磨着他。

  当他接到政治处主任让他到团里去一趟的电话时,他的脸一下就黄了,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他连车子都蹬不动,平时四十分钟的路,他骑了一个多小时。主任见他没跟他说话,直接把他领到了政委办公室。他的手和脚就不住地打战。政委的询问还没完,他就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他到了团里便没能再回连队。政委主任训完话,接着便被送到师招待所,保卫科的副科长、团政治处的副主任和他们营副教导员在那里等他。

  一进师招待所,古义宝便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悔恨。他没有脸见人,可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交代这事发生的过程、动机,反复核实每一个细节后,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写。

  令他吃惊的是,刘金根居然告他**!

  自责和冤枉交替着折磨他。他从他们三个人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由人变成了狗,英雄变成了狗熊,模范变成了囚犯。他不能冤枉自己,抱定事实一步不让。

  他整宿整宿睡不着,他只想着一个疑问,尚晶为什么要告他**?

  难道是怨他不娶她故意报复?是他没如她心愿反恼羞成怒?是他成名超过了她男人嫉妒?要是他真和她做了那种事又会如何?他的头要裂开了。

  古义宝这时真正体会到赵昌进那句话的分量。要做个好人,只能一辈子做好事,不做错事,做一千件一万件好事无所谓,但要是做一件错事,就前功尽弃。他为自己近十年的汗水、心血叫屈。他为赵昌进的数年辛苦内疚惭愧。他知道他比当模范时更出名更昭著了,他在认识他的人心目中一落千丈,他从此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几次做梦梦到这是假的,是刘金根和他开玩笑,可他醒来后看到陪着他的是他的副教导员,他便陷入更深的痛苦。他气他恨他后悔不及他痛哭流涕。

  古义宝真想请求专案组把尚晶叫来,他要当面与她对质,澄清事实。如果尚晶敢当他面说他是**她,他立即死在她面前都毫无怨言,一生最知己的朋友这样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古义宝被痛苦煎熬时,一点也没想到尚晶并不比他舒服。此时的尚晶同样经受着痛苦折磨。

  那一天,古义宝突然无言跑走,尚晶当时的懊恼难以言述。尚晶跟刘金根结婚后,刘金根爱她那份热烈,让她那颗渴望被爱的心有了着落,感情有了归宿。古义宝也自动熄灭了心中那火焰,让林春芳来了部队。责任、道义、现实和她一起把她和古义宝的那段感情认真地一点一滴收拾起来,包裹捆扎好,扔进了大海,给心圈起一个坚固的城堡。从此,各自把自己的心收禁在自己的城堡之内,安静地过日子,彼此也就坦然地相处。但尚晶和刘金根婚后不孕,当古义宝暗示了她原因之后,尚晶那平静了的心又在自己的城堡里烦躁起来。尤其是那位军报记者来连队的那些日子,招惹得她那城堡闹了地震,出现了裂痕,常常想穿越出自己的城堡寻求新鲜,是古义宝那酸气冲天的目光让她收敛拘禁了那颗不安分的心。但从那时起,那城堡的裂痕无法弥合,她常常信马由缰地穿越出来观赏外面的风景,还常常邀古义宝入梦来玩耍。那天,连队开拔农场后带来的寂寞和古义宝的不期而至,巧合出一个世外桃源,让他们忘却了现实。尚晶那城堡竟然大门敞开,拘禁已久的**如野火渴望狂风,如禾苗企求春雨。对方却突然溜走,野火没有风吹而被憋熄,禾苗未遇雨露而干渴,沮丧、失落,被欺骗和被戏弄的感受如同遭受打击和污辱。她当时真想追出门去吼一声:古义宝你浑蛋!

  之后,当她冷静下来,有了一个月漫长的闲暇来回忆思考这件事,她一想起古义宝起初的激动和后来的惊恐就好笑。反复想过几次之后,她就觉得这是件十分有趣十分可笑的事情,似乎是一个遥远古老的传说,根本不是发生在她和古义宝身上的事情,倒像是发生在梦中。

  事情是那张照片引发的。刘金根向来勤快,回到家后,两人新婚般做了那件事之后,刘金根就收拾屋子里的卫生,他从沙发底下扫出了一张古义宝的照片。刘金根的奇怪只能让尚晶证实,尚晶的心情还在兴奋之中,把这事当笑话一样说给了刘金根。刘金根的脸唰地变了色,变得让尚晶恐惧,而且那晚上后来他对她那么粗鲁那么蛮横让尚晶非常后悔,她原以为他听了后会乐呢。可说出去的话已无法收回,一切都只能是后悔了。刘金根第二天便专程上了团部。

  当尚晶知道刘金根做了过分的事后,她比古义宝还慌张,她意识到这事的严重。她痛恨自己把事情告诉刘金根。当天晚上她偷偷跑到连部观察过古义宝。尽管她对古义宝有怨恨,但她完全不想害他,他真要跟她做了那件事,她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

  尚晶没想到的是这事会给她带来这么多麻烦和尴尬。保卫科副科长他们几次找她,要她如实说出事情的经过。而且一遍又一遍专问她那些让她难堪难以启齿却又必须回答的问题。尤其是保卫科副科长问得那么严肃那么逼人。

  “古义宝两手抚摩你肩头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动作?你是站着,还是坐着,还是躺着?你推他没有?”

  “古义宝吻你的时候你躲避了没有?你张没张开嘴迎接?”

  “古义宝把你抱起来的时候你的两只手放在什么地方?你反抗没有?”

  “古义宝压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你的两只手放在什么位置?”

  实在难以开口,可又不允许不说,这都是确定问题性质的根本依据。

  尚晶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难堪,最后她哀求地说:“请你们不要再问不要再来找我好不好,我从来就没有说他要**我,谁告的你们找谁去!”

  古义宝在痛苦中压根儿没想到还会遭遇这些,他也没想到这件事会给上上下下的领导添这么多为难。团里接到刘金根的告发后,一分钟也没敢耽误,立即报告师政治部,师政治部立即报告政治部首长,师首长立即召开紧急碰头会,决定立即将此事报告军政治部。军政治部立即报告主任,主任立即报告政委,政委指示立即报告军区政治部。这事非同小可,他是军区刚刚表彰的模范。古义宝出事等于自团到军区各级都出事,除了古义宝这个模范臭名远扬外,这事无疑是对各级党委各级政治部门工作的一种否定和批评,谁愿意自己培养的典型出这种丑事。

  军政治部指示立即成立专案组,查清事实。

  专案组以严肃公正的态度高效率进行工作,不久便向党委写出了专案报告。报告由师报到军,再由军以传真电报报到军区;处理意见再由军区下达到军,军再下达到师,师再下达到团。

  古义宝由副教导员带回团部,团里举行了由政委、主任和副教导员参加的小范围批评会。会上政委、主任和副教导员对古义宝进行了严肃而又深刻的批评。说他虽未构成**罪,但说明他脑子里潜藏着低级的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不健康思想,灵魂是丑恶的,与一个**员,一个军人,一个政工干部,一个模范指导员是格格不入的。其原因是改造思想不彻底,在成绩面前飘飘然,忘乎所以,辜负了各级领导的教育培养,本该从严处理,念其初犯,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没构成犯罪事实,没造成严重后果,还念他曾经为部队建设做过贡献,免究刑事责任,免予行政党纪处分,调离工作,到团农场负责生产。古义宝自始至终不住地点头,几乎是每一位领导说一句话他点一次头。等三位领导一一说完,古义宝的脖颈子已经酸了,酸痛了五天,当时他一点感觉不到,他也不可能有心思去感觉自己的脖颈子,到晚上躺下时他才感到脖子酸痛得不能转头。当听到免予处分的话之后,他一下跪到地上哭了。他没能说出心里要说的话,只说了一句要重新做人,要不我不是人。

  出事后,古义宝痛苦和悔恨之中还有一种惭愧,他觉得头一个对不住的是赵昌进,可一直没见到他。

  古义宝思前想后,一个人为人在世,无论是当先进做模范,还是犯错误当后进,做人要讲良心,这些年赵昌进为他操那么多心,写了那么多文章,还为他与别人貌合神离,如今自己出了事,等于给他当头一棒,等于给他头上扣屎盆子,自己就这么走了,算什么,哪怕挨骂挨打,也要见个面认个错说个对不住再走才是。

  昨晚天黑尽后,古义宝提了两瓶酒和一盒蛋糕,贼一样摸到赵昌进的家门口。家里有人,亮着灯。古义宝有些紧张,在门口定了一会儿神,想好见面该说的话,然后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赵昌进。当赵昌进看清是古义宝时,他的脸瞬间收起笑容,砰地关了门,转身拉灭了屋里的灯,好像古义宝身上带着瘟疫病毒。

  古义宝万万没想到会当面给他吃闭门羹,赵昌进关门和拉灯的举动把他仅有的一点自尊驱赶殆尽,他毫无承受这种打击的心理准备,这比接受专案组盘问和批评难受十倍,古义宝鼻子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忍着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没有离开,他觉得自己该,该挨骂挨撅。他想他不能就这么走了,应该让赵科长把心里的气出尽。等了一些时候,古义宝又轻轻地敲了门。一遍再一遍,赵昌进始终不来开门。

  古义宝再抬不起他的手,他轻轻地放下东西,心里酸酸地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赵昌进的家门。转过墙角,古义宝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撒腿就跑,结果差点儿把迎面走来的文兴撞倒。

  “这不是古义宝嘛!这么急上哪儿?走,到我那儿去坐坐。”

  “副科长对不住,我走了。”

  “走吧,我有话跟你说呢。”文兴一把拉着古义宝上了他宿舍。文兴的爱人没调来,他一个人住。

  “没有必要这么沮丧。世上只有两种人不犯错误,一种是未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文兴递给古义宝拧干的毛巾。

  古义宝始终看不透文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对文兴抱两种心理,有时想见到他,有时又怕见他。

  “人的悲剧性就在于虚伪,现实跟理想永远会有差距,但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便自欺欺人制造虚假,强迫自己去做一些原本自己不是真心实意想做的事,为达到私欲的满足而创造极端。可**是没有止境的,可怜的人便成了**的奴隶,无休止地逼迫自己陷在这种悲剧式的制造之中。”

  古义宝似懂非懂地听着文兴的话,他总感到文兴的话离他那么远,那么难懂,一点不像赵昌进说的话,句句他都明明白白。

  “一个人受点挫折好,经受一次挫折,你会长许多知识,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犯了错误当不成模范,那还可以做普通人嘛,我倒认为,作为人做一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要比做模范真实得多。我倒可以送你一句话,一个人只要不官迷,不整天争名逐利,他会活得很轻松很潇洒。”

  “副科长……我对不住你们。”

  “不要老是陷在对住谁对不住谁这样一个狭隘的思路里。这样你等于一辈子在为别人活着,你要想对得住对不住自己。什么时间到农场去?”

  “明天。副科长,我完了。”

  “别,别这样想,以后的路还长呢。人的本质其实是善恶并存的,孟子说,性本善。荀子说,性本恶。他们的说法看起来是对立的,其实目的是一致的。孟子强调‘性本善’,是提醒人要防微杜渐,修身养性,保持人的本性。荀子强调‘性本恶’,是要人时时克服自利心,克己复礼,返璞归真,做个讲仁义道德的人。我也认为人的本性是善恶并存的,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

  古义宝抬起头来看着文兴,他想到了赵昌进,他在疑惑,文副科长为什么不嫌弃他呢?为什么还这么耐心地在给他讲人生道理呢?

  文兴继续说:“人做不做错事,多做错事少做错事,是人的修养决定的。有的人不做错事,是因为他修养好,能把握自己,并不说明他灵魂中没有邪念;做错事的人,是他在某种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条件下没能很好地把握自己,让邪念占了上风。做了错事,犯了错误,还得靠自己来拯救自己,靠别人都是空的。如果能正视自己的错误,重新振作起来,或许以后的路会走得好些;如果就此消沉下去,那只会自己悄悄地毁灭自己。”

  古义宝在文兴那里坐到很晚才离开。从文兴宿舍出来,古义宝心里觉得轻松了一些,尽管他觉得文兴离他很远,他无法跟文兴站到同一个台阶,他与文兴走的也不是同一条道,但文兴让他羡慕;这时他从心里感到文兴的理论水平比赵昌进还高,这倒并不是赵昌进伤了他的自尊,赵昌进的水平也很高,可赵昌进的话他都能听懂,包括他的眼神和没说出的话,他都能看懂,但他传给自己的全部知识,基础都是农民思想。文兴则完全不同,文兴让他感到了距离,让他感觉自己低矮。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赵昌进却比文兴进步快。

  “孙副场长!”一个十分细柔的声音传过来。

  孙副场长?领导没有说过这个农场有个孙副场长。古义宝忍不住睁开眼侧身瞅了一眼。一位相貌平常的女人站在公路边跟驭手打招呼。

  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女人的小推车爆了胎,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她求助驭手捎她。他们似乎很熟。可驭手对她不怎么热情,似乎是无可奈何。驭手帮女人把小车上的东西装到车上,又把小推车的一个车把绑到马车后边。古义宝一直躺着没坐起来。“哎哟!怎么还躺着一个?病啦?”女人显然是在跟驭手说。“你才病了呢!”古义宝心里话,他连身都没翻。他感觉那女人上了马车,就坐到了他旁边的车帮上,一股女人特有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他心里产生一丝想睁眼看她一眼的**,但终究没有睁眼看她,这时候他听到女人的声音都烦。

  古义宝在马车上依旧想他的心事。他心里像一团糨糊。他沉浸在痛苦、后悔、气恨之中无法解脱。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跟尚晶的那件事,赵昌进说得对,抓鸡不着反蚀了米,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臊,一时冲动落得像发配的犯人一般。他不甘心,越想心里越酸,越酸却又越要想,想到后来天上是黑黑的,后面也是黑黑的,前面的一切都是黑黑的。

  他一点都没考虑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也没去想要相认相识相共事的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一切对他都已无所谓了。

  古义宝闭上眼睛,任骡子在黑暗中随心所欲地拉他走向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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