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作者:黄国荣 |
字数:3244
疲惫的骡子拉着沉默的驭手和颓丧的古义宝摇摇晃晃赶到太平观农场,日头已经从西面山头掉了下去。
炎日偏西收敛起灼人的光芒,古义宝才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皮。
他的精神和肉体早已疲惫不堪,硬是让痛苦和悔恨折磨得灵魂无法安宁。在他慢慢明白无论自己如何痛苦如何悔恨也无法改变现实的命运之后,他那破碎的心灵便渐渐麻木,瞌睡和困倦便乘机一齐向他袭来,他暂时中止了那无休止的自我心理折磨,让灵魂从苦难中得以片刻的解脱,也暂且忘却不讨人喜欢的驭手和陌生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睡足了,或许是因为车子停止了颠簸,古义宝的眼睛睁开的一刹那,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连队睡午觉醒来,当他坐直身子,明白了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明白自己来这儿干什么,明白自己现在要干什么后,心里像被蝎子蜇了一口。
骡子已经卸套,驭手和骡子都离开他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下的车,也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到的农场,他一点没觉察他们停车卸套,他睡得太死了,这些日子他哪一天也没正经睡过一个囫囵觉。
驭手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拉砖拉粪拉牲口也得卸车呀!驭手竟会毫不理会地把他搁置在营房操场角落的水沟边就不管了!
古义宝见这个驭手时就觉得这人怪,跟他见面时脸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表情,既没称呼古义宝什么,连他的名姓也没叫,一路上也没跟他说一句话。古义宝没精神跟他说话是一回事,作为下级的他,又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说也得先开口跟他打个招呼吧,可他就愣是招呼都不打,弄得古义宝跟他在一辆马车上待了一路还不知道他姓甚名啥。到了这里,他竟把自己当个没用的物件一样扔水沟边理都不理,如同扔一条死狗。这是部队,还有点规矩没有?他敢如此对自己,说明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场长放眼里。
古义宝再一次感到凄楚。
晚风送来轻松的吉他声,古义宝循声望去,操场那边杨树下一个士兵潇洒地依在白杨树上弹着吉他,他身穿海魂衫,身材相当健美,乐曲很熟悉,但记不得名,好像是俄罗斯歌曲,十分受听。另一边柳树下几个士兵光着膀子在甩老K。操场边的地里有一个年龄似乎很小的士兵在采着什么花。古义宝发现他们对他的出现没一点反应。
古义宝心里酸溜溜地收回孤独的目光,顺便把它投到两排破旧的营房上。看样子两排房子盖建时就没有完全竣工,砖墙既没抹面,也没用水泥勾缝,一律光腚墙面,风吹雨蚀,已是砖小缝大了。门窗也像安上就没有刷漆,木头都朽了,房子的窗户几乎都没镶玻璃。再看操场,就北面那个已经歪斜欲倾的篮球架下的小半拉球场是平的,其余都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长满了杂草,恐怕从来就没打过全场球。
古义宝心里除了凉还是凉。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他以后要待下去的地方。
古义宝扛起行李卷,他无法叫人,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左手顺便又提起那只提包,反正都得自己拿。他不知道该上哪间屋,只好走向甩老K的几个兵。
“第一排,东头第三间吧。”
“也可能是第四间,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兀自甩着牌,没有人抬起头来跟他说话。
古义宝扛着行李朝第一排房子走去,他走着从东面倒数着。第四间屋门留着缝,古义宝用脚踹开了门。
“你没长嘴啊!”
古义宝退缩不得,又腾不出手带门,他尴尬极了。屋里那个驭手光着脊梁正搂着一个女人在亲嘴,地上一大盆擦身子的水还没倒。
古义宝连声说对不起,没趣地收回那条伸出的腿,刚走出两步身后哗地溅来了水,驭手连门都没出就把那一大盆水泼到门前。古义宝两裤腿上溅满了泥和水。古义宝无话可说,驭手已经关上了门。古义宝把铺盖卷儿放到第三个门前。这回吸取了教训,先敲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推门,门没锁。屋里像刚遭了劫,一张双人床上散满了乱七八糟的废报纸,报纸从床上一直铺到地上;一张写字台六个抽屉两个拉开半拉,四个扔在地上;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只有三条腿;一个双开门旧式大衣柜,两扇门半开着,里面像挨了炸弹;屋里亮着灯,可开关绳拉断了,不知已经亮了多久。
古义宝无处下手,走出屋来,他想先把那只木箱和柳条箱扛回来再说。
弹吉他的还在弹吉他,甩老K的仍在甩老K,**的也还在**,他们与他好像毫无关系。
古义宝知道自己没法把那只木箱扛到屋里,他又不想叫这些心里没有他的兵帮忙,他想找辆小推车。他围着两排营房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辆推煤渣的小铁车。
柳条箱比较顺利地推了回来。古义宝再去推那只木箱。木箱太重,里面装着他当兵以来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宝贵的财富,有他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那些记载着他的光辉历程的影集和报纸剪贴,有他的全部功勋章,还有书和他的日用品。他拼着全身力气搬了三次,实在没能力把它搬到小推车上。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在地里**的那个小兵,不知是刚看到古义宝还是实在看不下去,他跑了过来。小伙子好年轻,至多十八岁,手里拿着一束小白花。
“你来啦。”小兵或许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来了。”
小兵帮古义宝一起把木箱抬到小推车上,又抢着帮他推。
“不,我来。”
“不,我来。”
古义宝冰凉的心感到了一点温热。
“你叫什么名字?”
“金果果。”
“这名字有意思。”
“没意思,别人老取笑。”
古义宝没让金果果帮他收拾房子。他自己也无心把房子收拾成什么样。只是把屋里的废纸整理捆好,扫了扫地,修了拉线开关,打开铺盖卷儿铺了床,连箱子都没开,脸也没洗,倒头就睡。
古义宝在这小屋里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中,只有金果果送来两次馒头、咸菜和菜汤。
夜里,天下起雨来。雨下得不紧不慢,一直下到天亮。古义宝在床上躺得慵懒无力,自己都闻到自己嘴里臭烘烘的。他翻身下了床,两天没刷牙了,他先洗漱。刷完牙洗罢脸,既没食欲,也没兴趣做事,拉过那把只有三条腿的椅子坐门口看着天下雨。天阴得厉害,云层压到对面的山头上,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古义宝看着门外场院上雨点砸出的一片水泡花,看得发呆。
隔壁驭手屋里的嬉闹声让古义宝心烦,夜里他被那吱哇乱叫的破床吵醒三次。他娘的!古义宝顺口骂了一声:猪!古义宝朝门外的雨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雨丝疏了一些,隔壁的床也停止了欢叫。起了风。风不大,却十分欢畅,吹得树叶哗哗,吹得雨丝唰唰,吹得门窗咯咯。一阵小风旋过门前,刮来片树叶和一只无名小虫,小虫不偏不倚正落在古义宝门前的一个小水凼里。水凼不大,周围是平的,雨点细而均匀,四面都往水凼里注水,凼里便汇成一个肉眼不易看出的旋涡,无名小虫在凼里旋转才显出这无形的旋涡,但它对小虫来说却是致命的威胁。小虫认识到了水凼对它的威胁,它狗急跳墙般拼命地挣扎起来。小虫的脚很多,或许就是因为脚太多,它掌握不了方向,每当它接近生的彼岸时就转了向,被细小的旋涡带着在水凼里转圈。古义宝对小虫生出一些同情,但没有想到要救它或助它一臂之力,他十分专注地看着小虫如何自己来掌握和创造自己的命运。小虫再次拼出全力挣扎,它一点一点接近彼岸,令人遗憾叫人生气的是它又一次迷失方向,目的明确的**便变成了毫无效果的胡乱挣扎,它再次被细流带进旋涡。小虫气馁了绝望了,它放弃了挣扎,听凭旋涡带着它在水凼里漫游。古义宝有点生小虫的气,怎么就这样没志气呢,何况这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小虫似乎感到了古义宝的气愤,它再一次挣扎起来,但除了在水凼里打转外,它再无惊人之举。
古义宝一直静静地看到它彻底绝望,看到它完全放弃生的愿望。到后来小虫的翅膀无力地张开了,再后来一滴雨点正打在了小虫的身上,小虫便翻了身,肚子朝了上。它彻底地死了,它的内脏即将开始腐烂,一切都发生在这短暂的瞬间。
古义宝很失望。他心情十分沮丧地闭上了眼睛,将身子靠到椅背上。他忘记了椅子只有三条腿,他和椅子一起仰倒在地上。
古义宝躺到床上。他已没有一点睡意。他忽然意识到他目前的处境与刚才落水的小虫有某种相似,他对于周围的环境就如同小虫对于水凼,他对于外界的种种压力如同小虫对于一股股细流和无形的旋涡。
古义宝再次走到门口朝水凼中小虫的浮尸看了一眼,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古义宝忽然想起了文兴的话,他不明白文兴为什么会如此未卜先知。
门外的雨点让他有些心烦。他站起来关上了门,重又躺到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