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者:黄国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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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义宝终于以场长的身份吹响了集合的哨子。
天晴了。晴得天高云淡,清风飒爽。
这是古义宝到农场第五天,除了知道驭手姓孙和认识金果果外,对农场的事一无所知。原场长本该做好交接再走,可他连古义宝的面都没见就卷起他的东西走了。走得有点仓皇,不知是在这里待腻了,还是怕这种赦免夜长梦多,还是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他扔给古义宝的就是古义宝住进去的那间被土匪抢劫了一般的房间和一个无从下手的破烂摊子,除此既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任何文字。这个农场有几个兵,有几亩地,种什么,存几块钱,有何财产,有多少债权债务,古义宝一概不知。
古义宝吹响哨子后五分钟,农场的兵一个一个走进那间被称为场部办公室实际只有两张破写字台和几把椅子至多四十平方米的两开间屋子。古义宝看着表,过了十五分钟还不见驭手进来。
古义宝问在座的,除了原来的场长还有没有指定班长之类的负责人。在座的没有人回答。古义宝就把眼睛盯住了金果果。金果果被他看得没办法,说除了场长就是孙德亮负责,他是志愿兵,场长宣布他是副场长,我们就都叫他副场长。
孙德亮就是驭手,还兼着农场的司务长和给养员,掌管着农场的财政大权和唯一的交通工具——马车。
古义宝打心里不欣赏孙德亮,倒不是孙德亮这几日夜里折腾得他难以入睡,也不是因为孙德亮把他扔马车上不管,他从骨子里觉得孙德亮不是个好军人。
古义宝让金果果去叫孙德亮。金果果十分为难。古义宝也看出他的为难,他就没再让金果果为难,自己走出门去。
古义宝敲了门,又叫了名,里面没有立即开门,只是瓮声瓮气地说了声知道了。
古义宝回到场部办公室,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孙德亮才懒洋洋地走进办公室,进门还自找台阶地嘟囔,开会?开什么会呀!
“孙班长,人是不是都到齐了?”古义宝盯着孙德亮。
“你是问我吗?人是都到齐了,不过这里没有孙班长,只有孙副场长。”孙德亮掏出烟,红塔山,档次不低。
“我来时,团里跟我交代,这个农场只有一名干部,也就是只一个场长,没有副场长。你这个副场长的称呼就到现在为止。”古义宝不紧不慢,却十分坚决。
孙德亮的脑袋来回转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来。在座的一个个相互交流了眼神,有的还做了鬼脸,一个个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幸灾乐祸。
接着古义宝开始了他的就职演说。他说今天开个见面会,因为前任没跟我交接就走了,所以我除了知道金果果和刚才知道的孙德亮外,其余一无所知。我不用说大家一定是知道的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嘛!今天咱们开的是见面会,每个人都自我介绍一下,相互认识认识。我先说,然后大家照着我的样说。
我叫古义宝,古代的古,义气的义,宝贝的宝。1975年入伍,1978年提干,1980年提升为副指导员,1982年提升为指导员,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六次,曾被军区评为“学雷锋标兵”和“模范指导员”,原来我总以为自己当之无愧,现在看尽管我做了许多事情,但我离这些称号有相当的距离。我到农场来是因为我犯了错误。我的错误或许大家知道了或许知道得不清楚。我的错误是差一点与本连副连长的爱人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人家告我是**未遂,实际是企图**……
屋里的气氛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士兵们都把眼睛盯住了古义宝。
我并不是想故弄玄虚,制造气氛。那天我看了小虫在水凼里淹死的悲剧后,躺在床上想了一天。我问自己到底是就此罢休转业回家,还是要在部队继续干下去?我的回答是要继续干下去,不能认输,要让大家看看我古义宝究竟是狗熊还是英雄。再说我怎么也得把老婆孩子接出来,要不儿子一辈子还得跟土坷垃打交道。要重新正名,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要不就跟那小虫一样只有绝路一条。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要爬就不能怕丑,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开始。怕什么,师里的文兴副科长说得对,是人谁不犯错误,不就是**还未遂嘛!我这么一想,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气便悄然而生,让我感到浑身是劲儿,心里坦坦荡荡的没了一点猥琐与自卑,我那错误是一念之差,说起来堂堂正正,没什么要顾虑和忌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什么,这没有什么好开脱的,不管这事做没做成,都说明我的灵魂里已经有做这种事的意念,这种意念是流氓意识,这种心理也是流氓心理,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是一点也不能原谅的。但是我对自己有一点欣慰的是我在关键时刻惊醒了,理智和纪律观念让我没有铸成大错,组织上的结论跟我说的是一致的。
组织上和周围的人包括我们在座的有的同志,可能把农场当作改造人的地方,我也认为农场是改造人的地方,但我所说的改造与他们认为的改造有本质的区别。我觉得在这里是干实业,是创业,人在自己的创造中可以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可以重新造就自己的一切。所以我声明,我不是罪犯,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正连职军官,我是这个农场的场长,我有权力指挥和管理这里的一切,我也相信我能胜任这一职务。我的介绍完了,下面按照现在坐的顺序作自我介绍。
我叫金果果,今年刚入伍,在一连当通信员,我给副指导员爱人去送开水,正巧她在擦身子,她说我偷看她洗澡,我真不是故意的。后来就把我打发到农场来了,临走我在副指导员宿舍门口拉了堆屎……
我叫韩友才,1981年入伍,原来在六连三班当副班长,看我们司务长不顺眼,他丈母娘家就在本地,他老往丈母娘家提东西,揩连队的油,喝我们的血。有次我站岗,炊事班没给我留饭,我故意找碴儿打了司务长,打得他鼻青脸肿难见人……
我叫梅小松,苏州人,去年入伍,在四连当士兵,在师医院住院,跟外科护士小白挺谈得来,医院告我谈恋爱,我说你们说谈恋爱就谈恋爱,谈恋爱也不犯法,后来就让我来农场改造……
我,你知道了,1979年入伍,**员,原来在后勤处汽车修理所当给养员,立三等功一次,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后勤领导说为了加强农场的骨干力量才把我调来……
……
除了孙德亮自称是清白的党员骨干外,其余的人都犯过大大小小的错误。古义宝发现大部分人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混两年复员的念头,年纪轻轻心都死了,荣誉感、上进心在这里几乎被扼杀。古义宝从自己这些日子的心理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还在部队图什么呢?这时候他特别想到了文兴,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会让他们重新鼓起劲儿来的。他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他感到这些天自己真错了。人都有年轻时代,哪个小伙子不想在部队好好干?谁没有荣誉心?谁不想在年轻的时候有所作为?可命运让他们碰到了这样一些事,又让他们碰到这样一些领导,他们被别人看成另外一种人,被送到这个远离部队、远离领导、远离老乡战友、无人问津的农场,他们当兵时的一腔热情全凉了。作为他们的直接领导,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小伙子自甘消沉不管呢!他一下感到了自己的责任,那种要做事的**一下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大家还没介绍完,他就有点等不及了。
今天我先要讲一个问题,叫自己别把自己看低了。在座的除了孙德亮说自己是没犯过任何错误的党员骨干外,其余的都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犯过错误。我来农场的时候,有位领导跟我说,世上只有两种人不犯错误,一种是没有出生的人,一种是死了的人,他说做错事的和没做错事的人灵魂其实是一样的,没做错事的只是修养好能把握住自己,其实并不说明他灵魂里没有邪恶和脏东西。问题不在于别人怎样看我们,那是他的事,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关键是我们自己怎样看自己。如果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们还算人吗?犯错误做了错事又怎么啦?错了就改。只要我们自己对得起自己。
古义宝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
我们不能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这是在毁灭自己的青春!我这几天就是这样过的。这样太不值了!我们要活个样给别人看看,我们不比谁差!至少比那些自以为不错其实不怎么样的人强!
士兵们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部队,是军人,部队就要有部队的样,军人就要有军人的形。我们一切都要按部队的制度来生活,我们是一支没有代号的分队!我们要让这支没有代号的分队叫响!行不行?
行!
这里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吼声。
我现在发给每个人一张纸,我们十八个人,分成三个班,你们给我选三个班长,三个副班长,无记名投票,然后我报团军务股备案。
古义宝说干就干,当场投票,当场点票验票。
投票结果十分理想,意见相当集中,韩友才被选上了班长,梅小松也被选上了副班长。孙德亮只得一票,还是他自己投的。古义宝当场宣布了投票结果,说农场是非编单位,我场长有权任命班长,只要报团里批准备案就行,你们的任职就可以装进档案。古义宝宣布正副班长的任命后,同时宣布金果果为场部通信员兼给养员,孙德亮工作太多太忙,免去给养员的兼职,为专职驭手,归属一班。炊事员采取轮换的方法。同时还宣布玉米地除草采取分地包干的办法,今后凡是能分工包干的活都一律分工包干,奖勤罚懒,包括我古义宝在内。
孙德亮有些下不了台,非常气愤,他连喊了两声我反对,说要到团里去告古义宝。
古义宝却十分平静,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心情特别好,他好像觉得自己从来没这样痛快地按自己心愿办过事。他看着气愤的孙德亮很可笑。他很客气地对他说,你想告我,完全可以,我一点没意见,但你先听着,你必须先执行我给你交代的任务。你三天之内把账结清,然后我一起参加,把账交给金果果。
孙德亮气得扭头出了门。屋里发出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