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作者:黄国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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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政委到家天已黑了。他们没有跟副师长一起走。听了副师长的一番话,副政委心里有点愧。他意识到自己工作有点飘,到农场居然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让他发生兴趣,农场在他脑子里如同一张白纸。他没想到要看看士兵的生活,也没想到要看看农场的生产,更没想到要了解古义宝,帮农场解决什么困难。他只想着证实孙德亮这份证明材料是真是假,农场其他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要不是副师长来,农场在他脑子里只是一张白纸。孙德亮态度前后的变化,让副政委心惊。同一单位,同一个人,同一事情,在短短的几小时内,为什么前后态度截然相反。这事引起副政委深思,他想要是副师长不来,或者来了也跟他一样走马观花虚晃一趟,对农场的问题,对农场,对古义宝意味着什么呢。
副师长走后,副政委重新找孙德亮谈了话,而且翻了账本,又找古义宝了解了农场的情况,尽管后勤处长在一旁摸不着底乱插杠子,几次提醒他时间不早了,他还是按照自己新的思路做了想做的工作。临走,他告诉古义宝,师里要组织其他单位来农场参观,不能弄虚作假,但工作还是可以再往前赶。古义宝激动地感谢了首长们的关心。
副政委回到家,心里还觉得不踏实,他拨了赵昌进的电话。电话拨通后没人接。
赵昌进就坐在电话机旁的沙发里,他听到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响着的铃声,只是这时他不想接电话。赵昌进不想接电话是因为今天他心情特别不好。吃过晚饭,他出门去遛马路,碰着了师里组织科的田干事。赵昌进在宣传科里,两个人几次一块儿给领导写过讲话稿,相处得很不错。田干事现在兼了党委秘书,知道许多重要的内部机密,两个人聊着聊着,田干事问他到团里后是不是心情不好。赵昌进觉得田干事这问题提得奇怪,田干事的这个印象绝不会只是田干事对他的印象,而是师首长的印象。他问田干事上面怎会有这么个印象。田干事说,按说这事不该说,不过都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提个醒。党委在分析年度工作时提到,觉得他到团里工作后,团里没出现什么新的起色。就这一句话,弄得赵昌进一晚上提不起精神来。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当了政委团里没有新的起色,那就是没踢出头三脚,没闯劲儿,没有创造,工作平平,进而言之,这政委提得不够理想。赵昌进分析到这一层面,心里冒出一股凉气,弄得他一点情绪都没有。
电话再次响起,他爱人急了,在外面吼了他一嗓子,没听着电话铃响啊!
接完副政委的电话,赵昌进为之一振。他对自己说,不能再一味沉浸在个人的得失之中了,如此下去,只会被淘汰。没想到古义宝这小子还真是条汉子,这么大错误竟没能把他压倒,他没被摔趴下,竟会重新又站了起来。自那次拒他于门外之后,古义宝再没来找他,他算是个有良心的人,识趣,知道自己身上脏,不再给他添堵,这也算是懂得感恩。听完副政委那一番汇报,赵昌进感觉自己原先的想法太幼稚,有点感情用事。只想到自己培养了一犯错误的典型丢脸,只认为文兴在故意跟他拧着劲干,他是一把手,举足轻重,不想跟文兴较劲。弄半天自己又犯了战略性错误。他树古义宝的时候,文兴冷静地挖他动机,提醒别树错一典型;古义宝犯了错误,他不管古义宝了,文兴反去农场苦心帮助。当初反对古义宝当典型,反对对了;如今帮犯错误的古义宝重新做人,又帮助对了;人家处处高他一筹,自己还糊里糊涂陷在意气之中。
接完电话半小时之后,赵昌进拿起电话反过来给副政委又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十分果断地说,把情况向团长汇报一下,他的意见明天上午立即开党委会研究这事。
党委会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赵昌进一反常态,副政委汇报完,他没像以往那样待其他人发表完意见,再总结拍板,而是率先谈了个人意见,让大家讨论。
看出他认真做了准备,他的意见很具体,第一,根据现有证据,不需要再层层研究逐级上报,提议党委研究,给原农场场长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第二,后勤处要结合这一问题,进行一次整顿,不论是谁,按照端正党风的十条标准认真对照认真检查……
文兴静静地看着赵昌进。赵昌进态度的突然变化让他感到奇怪,人真是个怪物,几天前他把这事一推二挂,几天工夫说变就变,一点不加掩饰,找不到一点原因。
团长、副政委立即表态附和赵昌进的意见。副团长不表态,他一直分管后勤,这事似乎让他有点棘手。文兴没让副团长为难下去,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在认定这事性质的严重性和它对部队凝聚力的破坏性后,提了一点不同意见,提出对原场长的处理,不宜太急,还是按组织程序办较为稳妥,后勤处在对原场长进行核实、教育的基础上,提出处理意见,同时拿出整改措施,这样比较稳妥。
事情立即在机关扩散,成为团里的一大新闻,后勤处成为新闻的中心。
此事由副政委挂帅组成一个专案组。找原场长谈话,一个回合他就把事情全兜了出来。这小子早就留了一手,每年给后勤处长送的、根据后勤处长的指令送给部队领导的、送给他朋友关系户的物资,一一登记在册,一目了然。团里原来的领导多少都收了一些苹果、面粉、花生之类的东西。没占一点便宜的只有文兴和赵昌进两个人。
材料摆到赵昌进面前,他一下陷入了孤独的困境,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搞下去当然不行,可搞下去,他面对的是一只刺猬,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时候他再没法意气用事,唯一能联合的力量只有文兴一个。他顾不得面子,只好放下架子主动找文兴,他只能找文兴商量。这也是他到这个团当政委后,第一次诚心诚意主动找文兴商量工作。
文兴显然比他超脱。他认为这事如果处理不好,全团的工作就无法再有突破,这一届党委也就再没有战斗力和号召力,上下也就谈不上凝聚力。到了这一步,他认为只能讲组织原则,无法顾及个人恩怨。他帮赵昌进分析,处理这个问题,并不像他想得这么难。关键在党委,领导的问题涉及党委的作风,需要党委成员自己来解决。就每个人的问题来说,性质也是不完全相同。团里的领导只是一般地享受了领导的特权,而且是后勤处主动送上门的,他们是被动的,也可以说是光明正大的,至多是个说清楚和认识的问题,即便按价退赔,一筐苹果也不过一二十块钱。后勤处长就不一样了,他是利用职权搞不正之风,是以权谋私。农场场长的问题是贪污行贿。这样一分析,性质有了区别,问题有了主次,解决起来也就有了轻重先后。对这一事件的处理要害是看党委内部能不能统一认识,应该先单独和团长、副团长、副政委通气,统一认识,如果他们能有积极态度,事情就好办。当然他们的态度还取决于他的态度,团领导的工作必须他亲自来做。
赵昌进第一次打心里佩服文兴。
赵昌进心里还是个愁,说来说去工作都要他来做。说事容易做事难,团里的领导,虽不是什么大问题,小问题总归是问题,有问题谁脸上会光彩,要他们认识问题,主动承担做自我批评,不是件容易事,要他去一个一个做工作。到团里工作时间不长,跟他们都只在工作上有了一点来往,没有什么私交,对每个人的性格脾气也还没有完全摸透,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要不愿拿出高姿态怎么办?再说真要让他们吐出吃进去的东西,心里好受吗?这不是吐口痰的事。钱不在多少,说起来不好听,让谁往外掏钱谁心里会好受?再说党委成员里别人都有份,就自己清白,清白人来整不清白的人,心理上就难接受。他们会说,你不就是晚来几天嘛!要是早来,还不是一个样。一句话就会让他无话可说。
赵昌进心事重重,饭不香觉不甜。这些自然瞒不过当护士的老婆。赵昌进本不想跟她说,可她开口就点破了他的心事,再要不说,他就没把她当自己老婆。
他老婆听他一说竟哈哈大笑起来。
赵昌进有些不高兴,说这么大的事,你当笑话听。他老婆说,你真傻,你当我是笑这事,我是笑你这个大傻瓜,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书呆子一个。赵昌进让老婆说蒙了头。他老婆说,就这么点事愁得你这个样,你还能做啥官哟!
赵昌进真让老婆说糊涂了,这么大的事不算事什么事算事,他没好气地说,别他妈不挑担子不知重,躺着说话不腰痛。
他老婆说,还真得开导开导你。这种事,就你这两下子,怎么处理都不会有好结果。事情却总是这样的规律,越难办的事也越好办。老百姓最聪明,孩子哭了抱给他娘啊!你一个团政委,怎么能处理自己团里领导的事呢?你去找团长他们谈,不是自己找难堪嘛!你听文兴的,他能要你好?他自己怎么不去找他们谈?
他说,他是主任,他怎么去找他们谈呢!赵昌进反为文兴辩了一句。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不想想,他跟你心贴心办过一件事吗?你别傻了,他们与你是同级,你去找他们,就是你跟他们过不去,怎么处理他们都会记着你这笔账,有机会就会给你来一下。你应该向上汇报,团领导的问题,师里才能管,再说组织观念也应该向上汇报。上面有了意见,你是执行上级指示;上面要没有态度,你自作主张去处理,你不是自找不利索嘛!在机关混这么多年,你连这还不清楚吗?上面没有人为你说话撑腰,你累死了也没有人可怜你。你就这么闷着头一门心思干,上面说你错了,你都不知道跑哪儿去哭。再说他们后面有没有人?你都清楚吗?你赶紧向上汇报,听听主要领导的意见,他们要是能派人来,不是一切问题都好办了嘛。”
赵昌进让老婆说得哑口无言。虽然好多是妇人之见,可也不无道理。
第二天,赵昌进直接向师政委做了汇报,政委当即说让组织科去人协助处理。赵昌进大喘了一口气,他真感激老婆。当他把上面来人的事告诉文兴时,文兴皱了眉头。他遗憾赵昌进没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他是想既要处理问题又不在主要领导之间感情上产生隔阂。他感到赵昌进没能跟他想到一块儿,上面来人表面上减轻了赵昌进的压力,骨子里却加大了他与其他团领导之间的裂痕,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人家会说你打小报告故意扩大事态,借上级来压人,故意在领导那里败坏他们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