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作者:黄国荣 |
字数:4079
林春芳从地里回来,进门放下筐系上围裙就上了锅台。尽管她同样下地,跟别人做一样的活,出比别人多的力,流比别人多的汗,受比别人多的累,可她忙了地里的还得忙家里的,这是农村做媳妇的本分。
一口锅里熬上白菜汤。一口锅里烧着水,准备打玉米糊。锅沿上糊了几块玉米面饼,这是为公公爹准备的;汤锅上蒸着几个鲜地瓜,这是为小叔子小姑子和儿子准备的。她自然是只有嚼地瓜煎饼的份。
林春芳把汤熬好,盛到盆里,把玉米糊舀到每个人的碗里,把筷子搁到每个人的碗上,家里要吃饭的人也就都回到家里。她这才顾得洗一把脸,看一看儿子放学回来没有,或者急急跑进茅房,松一松早已憋痛的小肚子。
“义宝还没来信?”公公爹一边嚼着玉米饼一边问。林春芳的回答只能是没有,古义宝确实没给她来信。现在她连他部队的地址都不知道。
“这王八羔子,我够不着他,要让我逮着非揍他个半死不可。他挣的钱都用哪儿去了,不跟家寄钱,连封信也不打。这没良心的东西,还他娘先进立功呢!立他娘个蛋!”爹始终是家庭里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他对这个家庭里每一个成员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指挥权,他才不管你当官不当官,老子永远是老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谁就骂谁,怎么骂痛快解气就怎么骂。
林春芳只有陪着挨骂的义务。连公公婆婆也不会相信,古义宝会不疼他媳妇,世上没见过不疼媳妇的男人。公公爹是这么一种心理,林春芳的日子就特别不好过。对上孝敬公婆,对下侍候小叔子小姑子,多出力多吃苦不说,到时候公公一不如意就骂儿子,恶言恶语当媳妇的就只能听着;古义宝要真心诚意爱她疼她陪骂也还值得,事情恰恰不是公婆所知道和猜想的那样,别说古义宝没有给她好吃好穿,他连夫妻的一份起码的情分都没给她。这话她去朝谁说。她的眼泪只能往肚里流。
环境对人是残酷的。林春芳不是那种不会思想没文化的村妇,她是初中毕业,比古义宝上学还多。可是贫困和无法自立的经济地位,把她那些憧憬和思想全部扼杀,那些美丽的憧憬,那些美好的思想全部夭折,只剩那些妇道、做媳妇的规矩盘踞在心头,她终日陷入无休无止的农田劳作、一日三餐吃食和儿子的作业这些事务之中,她那脑袋被这些塞得满满当当,终日处在疲惫和心力交瘁的困乏之中,已经不再有心力去思想去憧憬。她的心和情感神经在公公无休止的随时随地都可能暴发的咒骂中渐渐麻木,她对生活已经厌倦。不过二十八岁,脸上却悄悄地布上了细密的皱纹。
吃过饭,收拾好厨房,离下地还有一段时间,林春芳坐炕上给儿子补衣服。
“林春芳拿图章!”门外邮差第一回叫了她的名字。
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一齐把眼睛盯到走出院门的林春芳身上。
林春芳没有图章,问邮差签名字行不行;邮差说必须用图章,写名字谁不会写。林春芳为了难,说她还没有图章,用公公的代行不行;邮差说没办法就代吧。林春芳就回到屋里,说给公公听。公公问是什么东西,她说还不知道。公公知道,只有汇钱才用图章,有钱不汇给他,而汇给自己老婆,他娘的想闹分家啊!他不想管老子死活了是吧!老头子这么一想气就冲天而起,回媳妇说图章丢了。林春芳知道公公的图章没有丢,他是在生气。她就说没有丢,早上擦柜子还见在柜上放着呢,要是钱,我取了给你就是了。林春芳这一说,反将了老头子一军,可儿媳妇说的又没半句错,关键还说了取了给他这话,他老头子就有点下不了台。就只好来了句,知道有还问我做甚。
林春芳取了公公的图章出得门来,邮差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图章是现刻起来的怎么着,这么长时间。林春芳只好认不是。
林春芳取到的不是钱,是古义宝寄给她的一封信。她也觉奇怪。平常不来一封信,来封信还挂号。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有些失望。林春芳听公公嘟囔了一句,吃饱了撑的,写封信还挂他妈的号,是不是把钱夹在信里啊。
林春芳已来到房门口,听公公爹这么一说,她就不好进去,要走进这房门,她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林春芳转过身来,当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把信拆了,还把一沓信纸一张一张翻着抖了一遍。老头儿一看没钱,再看媳妇那架势,实际是在给他示威,他很生气地说,没钱就没钱,要拿信这么个抖法做甚。毕竟是儿媳妇,老头子没好把嗓门儿完全亮开,话就比较温和。
林春芳进房里拿起信一看,她的两只手不禁颤抖起来。她的罪总算受到了头。她一直梦想的事终于变成现实,她可以随军去部队,可以离开这贫穷的山村,可以不用再整天看着公婆的脸面过日子,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她的儿子也可以到城里去上学了。她的一肚子惊喜直往外溢。
“他说啥啦?”
公公爹的问话让林春芳抑制住激动。公公爹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古义宝这两个月没寄钱来生气,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会气上加气,还没迁走就不寄钱了,要迁走了就更别想有钱寄回来,老头子要是死心眼儿到乡里去瞎闹,别说影响不好,随军的事让他闹黄了也不是不可能。不能让他知道。林春芳立即有了这个主意。于是她就很细声细气地说,没说啥,问二老身体好不好,问儿子学习好不好。
公公爹一听儿媳今天说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却又说不上特别在哪儿,他觉着这封信有点怪。就这么两句话用得着挂号,白花那钱,嘁,吃饱了撑的。可一想自己的儿子不至于这么傻。会不会把钱故意寄到她娘家,再写信告诉她,怕平信被人拆看露了马脚,特意寄了挂号信。想到这层,老头子又来了气,像是钱真的寄给了林春芳娘家,要是儿媳妇没事瞒着他,她不会这副模样。于是他亮起嗓门儿吼道,这么两句话寄挂号信,神经有毛病啊!
林春芳知道公公爹在怀疑,觉着不多说几句不行,要不他不知要气到哪一天。于是她又细声细气地说,还有都是写给我的话。他很想家,想我,想儿子,可部队工作忙,他提了副营职干部了,让他管着一个农场,他没工夫回来。
经林春芳一说,老头儿就没再说什么。他只好把没泄完的气闷到肚里。
林春芳不声不响地过了几天,看着公公爹的气差不多消了,才很平常地趁晚上没事回了娘家。她把随军的事告诉了爹娘。爹娘便跟着一起高兴。林春芳又把她的顾虑也告诉了爹娘。爹娘都说女儿想得对想得细,一家人统一思想把这事保住密,不到古义宝回来搬家不说。户口的事还是去请林春芳的姑父帮着办。
为了不让公公知道这事免得节外生枝,户口的手续林春芳自己没去办,林春芳爹拿着信和那些材料去找了林春芳姑父,她姑父帮她办了手续。其实手续很简单,办一个户口迁移证,再办一个粮油供应关系,说明是农业户口不吃政府供应粮。手续办好后,林春芳爹让她姑父立即到邮局用挂号信把手续寄给了古义宝。一件大事就这么瞒着古义宝家里悄悄地办好了。
林春芳在地里干活明显比往常更卖力气,料理着家务也更加勤快,对公婆也更加孝顺,对小叔子小姑子也更加关心,嘴上比以往更甜,待人也比以往更和气,人也比过去爱打扮收拾。全家人都觉出了她的异常,可又想不出是什么缘故。
日子又平平常常过了一个多月。古义宝给家里打了一封电报,说近日回来搬迁。
林春芳不好再瞒,就跟公婆说,可能是他提拔了营级干部,她和儿子可以随军了。没想到公公爹竟没生气,反高兴地咧开嘴乐起来,说我们的早春也成城里人了,再不是咱穷山沟里的土小子了。
全家人就等着古义宝回来。可是一等竟是半个月,不见古义宝到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又没法联系,一个个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古义宝是半个月前就离开了部队。他没有直接回家,而去了别的地方。团里没委派他什么临时任务,也不是农场有急办的事要办,更不是士兵有事托他,是他自己想做一件事。
他到农场这一年多来,改布局,扩果园,建苗圃,就这么十几个兵,整天忙得跟搞会战一样。有几个士兵有了探亲假,离家三四年了,谁不想穿着军装回去看看爹娘,见见父老乡亲。古义宝做了安排,让他们一个一个错开来回家探亲,可没有一个士兵回去。农场实在太忙,人手太少,他们不忍心走。古义宝回家前安排农场的事,顺便跟一个个士兵谈了心,他发现有一半士兵的家,挨他家乡很近。于是,他借了梅小松的收录机,录下了士兵们给父母兄弟姐妹捎的话,他沿路到士兵家里去看望他们的父母。每到一家他先放录音,让士兵家里人听士兵捎的话。做父母的听到自己儿子的声音,喜得直掉眼泪,兄弟姐妹听了也都很高兴。然后他再详细地向士兵的父母介绍士兵的情况,说明他们不回来探亲的原因,临走再把父母兄弟姐妹们要捎给士兵的话录下来。每到一家,古义宝都深受一次感动。士兵的父母见到他,就跟见到自己的儿子一个样,杀鸡宰鸭买酒包饺子,那一片血肉的亲情让他更感到自己对士兵的责任。
古义宝到的最后一家是孙德亮家。孙德亮家离车站有十多里地。古义宝赶到他家,家里没有人,都在地里刨地瓜。古义宝打听着找到地里,孙德亮的老婆和家里人正往窖里运地瓜。古义宝脱下军装就帮他们运。一家人很过意不去。古义宝架车孙德亮老婆拉车,古义宝便一边跟她讲农场里的情况,说孙德亮的事,说原来的场长受处分的事。他跟她说,孙德亮没时间回来,让她秋收忙完了,种上麦子就到部队上去,孙德亮老婆嗯嗯地答应了。古义宝看看天色不早就告辞。一家人都留他,他说他还没回家,今天要赶回去。他们才不好强留。
古义宝赶到车站已没有车,他在路上拦了一辆卡车,卡车顺便把他捎到离他家三十来里的地方,他再步行走回家。
家里人一看他那样,跟逃兵似的。他说他困死了,明天再说。林春芳要给他做饭,古义宝没让,吃了两个凉地瓜倒炕上就睡。睡着了又觉一件大事没做,又醒过来看了看儿子。接着完成任务似的跟林春芳做了早该做的事,然后倒下便了却心事一般地呼噜起来。
古义宝第二天让他爹没能发起火来。他一下给了他五百块钱。他说春芳和儿子去部队,什么也不用带,只带一点换洗的衣服就行。他爹拿到了钱,什么气都没有了。古义宝对爹在钱上的种种想法一点不在意,当儿子的知道自己爹这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也打心里敬服爹承受困难的毅力和心劲儿。他给家里钱和搬迁不要家里铺张,并不是怕爹或做给谁看,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爹娘的孝敬和履行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觉得这辈子,无论怎样孝敬爹娘都是应该的,爹娘的养育之恩是无法用钱物来抵偿的。
古义宝说场里太忙,只待两天就走。两边的老人就赶紧忙活,一边吃了一天饭,该请的客人和村干部也都请了一起吃,第三天古义宝和林春芳带着儿子,拎着两个衣服包就上了路。两边的老人一边送一边流泪,像生死离别似的,喜中有悲,悲中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