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叔

作者:邱勋 | 字数:2453
  赵大叔自从那天见到小驹子后,竟忘不下他了,勾起心事来了。

  他想起了杏花庄,想起了他最初听到的革命道理,想起了他的同志和战友,想起了共过生死的老乡亲……

  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个子比现在的小驹子高不了多少。鬼子挑死了他的老爹,湖霸夺去了他的小船。他两眼通红,怀着满肚子仇恨,扛一杆锋利的鱼叉,参加了游击队。他小人小马,只能当个通讯员,以后又当警卫员、侦察班长。为了开辟根据地,发动群众,他随首长出湖到了杏花庄一带,天天打游击,攻据点,学习抗日救国道理。杏花庄一带就是他的另一个故乡……

  那天他检查鱼苗回来,小驹子已经走了。他很想跟小驹子详细扯扯,打听一下熟人们的消息。可他是党支部书记,又要亲自看管鱼苗——那是从千里之外用火车运来的优良品种呢——因而老抽不出空来。今天到县里开会,他特意起得早一些,绕几步路,顺便到小驹子他们那窝棚跟前来。

  孩子们正在草地上练响鞭,看谁打的鞭响声最脆。他们看到赵大叔,一齐蹦跳着迎上去。

  “你也在这里哪!”赵大叔朝二牛说,“牛又吃麦子没有?”

  二牛从来没有怕过生人,他看看赵大叔的小船(上面有个小发动机,二牛自然不认识),说:“这船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是人民的。”赵大叔笑着说。

  “你把我们带到湖中间去玩玩行吗?”二牛指指湖水深处。

  “行。”

  “咱们这就去,行吧?”丫头胆小地望望窝棚,小声说,“别让老爷爷知道……”

  “干吗这样叽叽咕咕的,让人看着不顺眼?”赵大叔笑着说,“哪能这么胆小,天塌下来有个地接着哪!”

  老爷爷闻声走了出来。他正为孩子们偷偷进湖逮鱼而生气呢。他这下子误会了——原来是你领着孩子们去闹腾呀!

  他抖着胡子,朝赵大叔火辣辣地说:“你,你就怕乱子小了不热闹!”

  赵大叔一震,注视着老爷爷那满是皱纹的脸膛,那闭不紧的缺牙的嘴巴,那眼睛下面神经质哆嗦着的肉……

  他突然抢上一步,说:“你是庙台上大伯?”

  老爷爷愣了。他抄起衣袖,擦擦眼角,怎么也认不出赵大叔来。

  赵大叔说:“我是小赵……”

  老爷爷头向前伸,一时呆了。停停,他两手捧起赵大叔的下巴,高兴得眼圈一红,呼呼喘起粗气来。这下子,小驹子他们都怔了。想不到,老爷爷就是赵大叔向他打听的那个人,一时小驹子也糊里糊涂地笑了。

  老爷爷张着口,转了几个圈圈,把赵大叔拉到他身边坐下,从腰里掏出一个羊皮烟荷包来,递给他:“哪!”

  赵大叔接过烟包。老爷爷从腰里取出火镰火石,碰着火。

  赵大叔说:“还用这老古董呀?”

  “用惯了。火柴还使不来呢。”

  赵大叔轻轻抚摸着那短短的烟管,说:“还是那个老关西铜烟锅哪!”

  “嗯。”

  十几年前,有多少个漆黑的夜晚,他躲在庙台上的破房子里,就这样抽着老爷爷这根烟管呀!爷俩一袋又一袋,抽的大都是茄子叶、棉花叶,也偶然有老爷爷从某处弄来的陈年烤烟梗……而且抽着抽着,两个人就顶起嘴来了……

  那时候,赵大叔年轻气盛,啥也不怕。为了完成侦察任务,他常常掖个手榴弹,一个人在敌人窝子里转,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老爷爷是个谨慎人,心比针尖还小,有时候少不了说说他。

  赵大叔根本听不进去,说:“不怕!小鬼子成不了精!天塌下来有个地接着呢。”

  老爷爷就又生气又埋怨地说:“咳,小赵呀,你就怕乱子小了不热闹!”

  有一次,赵大叔一进村就遇上了汉奸队。按照当时的情况,他本来应该躲一躲,让开敌人。他却跳到房顶上,藏起身子,冷不丁扔出几颗手榴弹。敌人让他炸死了好几个,而且还缴获了一支新“二十响[ 二十响:一种驳壳枪的俗称,战争年代最普遍的短枪种类之一,一次可连发二十颗子弹。]”。不过,他自己的胳膊也挂彩了。夜里,老爷爷把他藏在神像后面,一面拿什么刀创药给他抹伤口,一面叨叨,劝他以后谨慎小心些。

  赵大叔说:“不怕,天塌下来有个地接着呢!”

  “你就怕乱子小了不热闹!”老爷爷喃喃地说。

  老人嘘口气,让赵大叔睡下,自己就把耳朵贴着窗口,听听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鸡鸣狗叫……烟锅在黑暗里闪着小小的、不倦的光……

  后来,奉上级命令,赵大叔离开了杏花庄一带。这一去,跋山涉水,渡江跨河,风里雪里,雨里雾里,他走遍了半个中国。十几年的枪林弹雨,十几年的艰苦斗争,使他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现在,人民需要他放下武器,走进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队伍中。于是,他复员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微山湖,又拿起他从小拿惯了的竹篙,荡起他从小荡惯了的双桨,要把微山湖建设得更加美丽、富饶……

  老爷爷指指小驹子,朝赵大叔说:“不认识吧?这就是你志刚哥那个……”

  赵大叔又惊又喜,一下扑上来,两手重重地捶打小驹子的肩膀:“好小子,长这么高啦!”

  小驹子的爸爸志刚是赵大叔的老战友。他们一起给同一位首长当过警卫员。小驹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国民党反动派疯狂进攻山东的年月。他是妈妈藏在村头一个地窖里生的。赵大叔跟爸爸一起转移的时候,小驹子才两个多月。孩子自打落地起就担惊受怕。娘吃糠咽菜,又没有好奶水,因此他的小身体长得瘦瘦的,那眼睛,却晶亮晶亮,像两颗星星。后来,因为工作需要,他和小驹子的爸爸分开了,从那就失去了联系。以后从一位战友那里得到了一个口信,说小驹子妈妈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他心想,大半这孩子也完了。想不到他却像石头缝里的小树,硬硬地、倔强地成长起来,长得高高大大,成了大人了!

  “多大啦?”

  “十四啦。”

  “你爹在哪?”

  “还在福建。”

  “想他吗?”

  小驹子撇撇嘴,不吱声,停停,又摇摇头。赵大叔把他拉到跟前,身子朝前弓着,两手重重地压着他的肩膀,好像要试验一下他能不能担得动自己一样。他又握着拳头,轻轻在小驹子胸前敲几下。噔噔噔,结实得很。

  “怎么,放牛放得不错吧?”

  “当然不错。”二牛说。

  要是在平时,小孩子在大人讲话时乱插嘴,一定要被老爷爷吵一顿。不过,今天这个古板、严厉的老爷爷,变得和气了。他高兴得烟都忘了抽,连点了三次火都没抽完一袋烟。因为心里高兴,他把孩子们惹他生气的事也忘了。他心里有多少话要跟赵大叔讲呀!这些年来他周围有多少变化呀,有多少忘不了的痛苦、辛酸、欣慰和希望,要一字一句详细告诉自己的亲人呀!他一时又不知道怎样开头才好,只是嘴唇嚅动着,浑浊的眼泪顺着干瘪的眼角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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