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者:邱勋 |
字数:3909
十分钟以后,冉敏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口。
妈妈从后面赶上来,问道:“天这么晚了,小敏,你还要到哪里去?”
“有点儿事。”冉敏回答。她一手提着自行车大梁,噔噔跑下楼梯,头也不回,朝马路上飞奔而去了。
晚风拂动着她的短发,轮胎在空旷的马路上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她便穿过几条马路,来到一幢大楼面前。
这是鹤泉路小学新建的一座宿舍楼,完工不久,楼门口的道路还没有整平,旁边堆着一些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碎砖和沙土。上级号召改善小学教师的住房条件,几年过去了,这项工作却进展迟缓。全市学校数百处,每年由教育局拨下的基建费为数甚微,学校自筹资金又门路不多。更难办的是地皮。这几年城市发展很快,要弄一块合适的地皮盖房子,除了要缴可观的地皮税,还得求爷爷告奶奶,打通各种关节,有时简直比请求开天辟地的盘古老祖,挥起那把巨斧,重新给砍出一块还要难些。鹤泉路小学的老师们福分大,他们竟然不声不响地弄到了地皮,筹集了资金,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盖起这座宿舍楼,今年暑假几十位老师搬了进来。这一点,不仅让附近几所学校里,那些仍然住在又矮又暗的小屋里的老师无比艳羡,就连一些财大气粗的大机关、大单位,也有些自愧弗如呢!
邢校长就住在二楼的一个单元。
冉敏快步登上了楼梯。来到邢校长家门口,她没有停留,就快步上楼去了。
她来到最高的一层——五楼的一个单元门前。
门开了。开门的是大队辅导员何老师。
“小冉老师!请进请进!”她高兴地喊。
何老师三十多岁,人长得蛮秀气。只是眉梢眼角过早地出现了几丝细细的皱纹;在柔和的日光灯映照之下,显得比白天年轻了些。她一面让进冉敏,一面说道:“老葛!你看谁来了?”
跟冉敏一个备课室的那位中年教师,手上带着一团团的肥皂沫,走出厨房迎了过来。原来他是何老师的丈夫。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笑着,一面甩打着两只手。冉敏被让进房间,在简易沙发上坐下。何老师忙着泡茶倒水,她的小女儿佳佳就抱来一只糖盒放到冉敏面前。
“谢谢你,佳佳!”冉敏说,“佳佳几岁啦?”
“三周半!”佳佳认真地说。冉敏一听,不由得笑了。
“小冉,你来得真巧!”何老师说,“我正想去找你哩!”
说着,她从桌子上拿来一片纸,交到冉敏手里。
冉敏一看,不由得怔了一怔——这是跟她收到的那枚“火箭”完全相同的一封信。
“谁给送来的?”冉敏问。
“我给送来的!”佳佳大声说。
“你?”
“我从托儿所放学,一个大哥哥,一个大姐姐,把它放到我的兜里。”
佳佳说着,把小手伸进绣着一只米黄色小鹿的罩衣口袋里,挺起肚子给冉敏看了看。
“大哥哥,大姐姐,长得什么模样啊?”
“大哥哥,背着书包。大姐姐,也背着书包……”
“他俩没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啊?”
“他俩没告诉……”
葛老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
“小冉老师,不要难为佳佳啦!天晓得,你和我们这位何同志大概是一位师娘教出来的!怎么不好好研究一下人家信上的意见提得对不对,有没有道理,光是查问写信的是哪一个呢?据我看,别看写信人小小年纪,却击中了要害,提出了学校改革的一个重大问题。古人云:勿以人微而废其言。我们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照你的办……”
“好啦好啦!”何老师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你忙你的吧!”
葛老师缩回头去,厨房里又传来哗哗的水声。
“小冉,你仔细看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何老师也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把信朝冉敏跟前推了推。
“我已经看过了!”冉敏把自己收到的那份也拿了出来。
两人互相望了望,一齐笑了。
“从这封信上看起来,”何老师说,“你班的学生,对中队和班级干部有一些意见呢!”
“是这样的!”冉敏说。她想起那天课堂上一些同学和焦耘之间的矛盾,想起这些天无法解脱的烦恼来了。
“不光你们一个班是这个样子!”何老师说,“每个新学期开始,改选中队和大队干部,我都伤透脑筋啦!为了保证选举结果符合要求,我和中队辅导员老师都要做些工作……”
“不是做些工作,是做些手脚!”葛老师又探出头来说。
“你不要这么咬字眼好不好,老葛!”何老师说,又转过脸来朝冉敏笑了笑,“没办法,这人就是这号脾气!按说力气并没少出,教课教得也还过得去,可他臭就臭在这张嘴上,到时候姥姥不亲,舅舅不喜……”
“你的工作干得可不错呀,我的大队辅导员同志!”葛老师说,“无限忠于校长,坚决不越雷池一步,把个少先队搞得死气沉沉!这不,每年都能抱回一张烫金大奖状……”
这句话似乎触着了何老师的痛处,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冉敏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只好跟着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们两个,蛮有意思哩!”冉敏搭讪着。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正在一旁用蜡笔画画儿的佳佳,抬起头来,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阿姨说啦,听话的小朋友,不要打架。”她说。
冉敏笑了。她忙拉过佳佳,两手疼爱地捧住她那胖胖的脸蛋。
“你来以前,我们俩已经吵过一通了!”何老师沉思一阵说,“老葛这人话说得难听一些,可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他说,少先队员要求**选举队干部,这本是他们的神圣权利,白纸黑字印在队章上的。可他们不敢把信亲自送来,只好偷偷塞到佳佳兜里带给我,而且信上没有写上他们的名字。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对我不够信任,说明我们的少先队工作缺乏**。作为一个大队辅导员,应该感到难过……”
“我也是这样。他们是把信叠成‘火箭’射到我家阳台上的。”冉敏说。
“我们的事业大有希望,两位辅导员同志有点儿自我批评精神了!”穿过房间到阳台上晾衣服的葛老师说。
何老师没有理他,继续说:
“我考虑过了。如果你同意,就以你班作为试点单位。这次中队选举,不提候选人,就按他们信上说的,**投票,自由竞选……”
冉敏点了点头。反正目前班里已经乱成一团,干部不负责任,少先队任何活动都不能开展。就算选得再不理想,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那咱们一言为定!”何老师说,人显得更精神了,甚至也更漂亮一些了。
冉敏又点了点头,接着说:
“孩子们这信写得怪认真,咱们确实也应该认真对待。只是这‘不搞终身制’,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
“不,不!小冉老师此言差矣!”葛老师又从阳台上探进头来,“如果这封信里有闪光的金子,那么这一句就是!我认为它具有高度的思想水平和强烈的现实意义!”
“呵?”冉敏半玩笑半认真地笑着。
“咱们请大队辅导员何老师给我们答复!”葛老师干脆把要晾的衣服扔进脸盆,空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走进屋来,“请问,您手下的大队委员、中队委员,有多少是从一二年级一直干到小学毕业的?据我看,不到百分之九十也超过百分之七十!不管干得有没有成绩,在同学中间有没有威信,一直那么稳如泰山地干下去,人家信里说的就是这样的终身制!请想一下,这样的做法能把少先队搞得生气勃勃吗?这符合当前改革的精神吗?”
“又发神经啦,又发神经啦!”何老师扁一扁嘴说,“你这人老毛病就是改不了,总爱激动,总爱夸大其词!”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葛老师说着,又把脸转向冉敏,“就说你班那个焦耘吧,学习是不错,能力也有。可她以身作则怎么样?在队员心目中的威信怎么样?老实说,这些都很差!我就不信你全班几十个学生再也找不出个中队长!我就不信只能在焦耘这一棵树上吊死!”他这才想起手是湿的,顺手拉块毛巾擦了擦。“据我看,这个‘干部终身制’至少有五大缺点。第一,使一小部分同学滋长优越感,长期脱离群众;第二,使许多同学失去了经受锻炼、为集体服务的机会;第三,有一部分高年级学生,当干部当腻啦,想多拿点儿时间学习,准备考重点中学,因而工作不负责任,就更不必牛不喝水强摁头;第四……”
“好啦,别第四第五没个完啦!”何老师又打断他的话,“佳佳,过来!小心你爸爸说上兴头来,甩下眼镜打着你的眼!”
佳佳听了,正要向妈妈那里走去,葛老师却把她一把拉住了。
“佳佳,爸爸说得对不对?”葛老师问。
“对!”佳佳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咧开小嘴说。
“爸爸说得好不好?”
“好!”
“好佳佳,佳佳好!这么说新的一代在我们这一边,真理在我们这一边!”葛老师高兴地弯下腰,用布满胡楂的嘴唇亲着佳佳的脸蛋说。
“你的话说得不少啦,天也不早啦,我还要和小冉老师进一步研究一下呢!”何老师笑着说,“请抓紧把衣服晾好吧!”
葛老师站起来,走到阳台门口,却又停下来说:
“小冉老师,咱葛某人的地位你可看清了吧!在学校,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上了个主任。可咱是天底下最小的主任:班主任。在家里呢?说话没人听。只不过是一架物美价廉、经久耐用的洗衣机!”
冉敏笑了,连忙说:
“葛老师,你这话可没说准!听了你刚才这番话,我心里清亮多了,决心大了,干劲也来了!没说的,我们班中队这次改选,就照你说的办!”
“这么说,我不光是架洗衣机,还要变个教唆犯了!”葛老师笑着说。看来他很高兴,回到阳台上晾衣服去了。
屋里,何老师又跟冉敏研究了改选的具体步骤,并且告诉她,要深入了解队员的思想情况,及时做好选举前的准备工作。
夜深了,一幢幢楼房的窗口上,灯亮儿陆续熄灭了。最后一辆公共汽车驶过马路,跑起来声音轰通轰通的,大概车上乘客已经不多了。近处一家工厂,夜班的机器声懒懒散散的,也像是累了,乏了,困了。
佳佳躺在她的小床上,不断吮动着开放的花瓣儿一样的小嘴,也早就睡熟了。
冉敏站起来,要回家了。她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两眼晶亮晶亮,显得比来时增添了几分神采。青春的血液在她的脉管里鼓荡着,她脸色分外红润。
“对于困难要估计得充分一些!”何老师用力握住她热煦煦的手说,“要提防有人说闲话,准备有人反对……”
“这一位保证第一个起来唱反调!”葛老师向下指指楼板,伸出两个手指。
“你不要乱说!”何老师板下脸来说,又回头朝向冉敏,“找时间我向邢校长汇报一下!”
冉敏走下楼来。来到二楼,她又朝邢校长的房门望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脚下不由得变轻了,变快了。她一点儿动静也不敢出,像怕遇上什么人一样,飞快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