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勋 | 字数:3937
  备课室门旁有一面长方形小镜,由于年代久远而像出土文物,背面水银已经多处脱落,正面布满水渍和油渍,怪漂亮的人也会被照成丑八怪,已经很少有人敢去光顾了。

  冉敏却站在镜子面前,朝脖子上精心结着红领巾。

  读小学时她胸前天天飘着红领巾,可那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她当了中队辅导员,重新戴上它,就像见到了分离多年的童年时代的朋友。一种十分熟悉的庄严感和神圣感就会从她年轻的胸腔里油然涌出,人也一下子变得更加神采焕发了。今天下午是队日活动,冉敏要到教室里参加全中队少先队员会议。

  孩子们的感觉是很敏锐的,他们从冉敏这几天以来的音容举止中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人来得很齐,没有人请假,也没有人逃会。六年级的学生,男女同学之间界限已经悄悄产生了。按照一种不成文的习惯,开会的时候,总是男孩子挤在教室的这一边,女孩子挤在教室的另一边。但是眼下似乎还有另一种看不见的界限让孩子们很自然地坐成了更小的一堆一团。有几个同学没戴红领巾,这大部分是那些邋遢的男孩子,问他时红领巾不是刚洗了就是没有晒干,而其实呢,大概是怕在街上打闹时被人指出是少先队员而故意不戴,要不就是扔到什么地方早就找不到了。这些情况,眼下我们可以不去管它。令人奇怪的是,中队长焦耘和中队委员袁芳,今天脖子上也都没有戴上红领巾。

  但是会场秩序很好,十分安静,有种异样的安静。看来,同学们都在密切关注着,看这次会议会出现什么对他们来说事关重大的事态发展。

  冉敏踏着很有弹性的步子走进来了。

  “同学们,全体少先队员!”她说,“今天的中队会,内容是讨论一封队员来信!”

  会场上腾起一阵难以觉察的兴奋和骚动,有人轻轻挪动着身子。

  冉敏从纸夹里拿出前天收到的那封信,从头到尾高声朗读了一遍。

  “请大家发表意见!同意或不同意都可以讲,畅所欲言!”她说。

  几个同学开始互相咬耳朵,耸鼻子,递眼色。教室四周响起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但是过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什么样的意见都可以谈!一句两句都可以!”冉敏启发督促着。

  教室一角的几个女同学,你挤我,我推你,埋下头发出嘻嘻的笑声。猛然传来一个女同学低低的声音:“熏死人啦!熏死人啦!”

  那个女同学被叫起来。

  “怎么啦?”冉敏问。

  “不知谁中午吃多了大蒜,”那女孩仍然嘻嘻笑着,一只手掩着鼻子,“一股味道直顶脑门子,叫人喘不上气来。”

  会场里传来“轰”的一阵笑声。焦耘和袁芳笑得最响,身子前仰后合。

  “这是开中队会,严肃一点儿!”蔡军喊道。这蔡军可能由于比较调皮,也可能是其他原因,过去邢老师常常批评他,对他格外冷淡和严厉,因而他在同学中间说话也就没有什么分量。但是,这一次有些不同。听了他的话,只有几个女同学撇了撇嘴,教室里并没有起哄,反而渐渐静下来了。

  寂静继续着,仍然没有人发言。

  冉敏有些发急了,身上感到一阵**。教室另一角的几个女同学,又开始你推我,我推你,发出唧唧哝哝的声音。冉敏让她们站起来讲,她们却又静下来,不吱声了。

  冷娟腾地站起来:“报告老师,袁芳要发言!”

  “你怎么知道我要发言的?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袁芳也腾地站起来。

  “我听见啦,你小声说啦!”

  “我没说!”

  “你偏就说啦!”

  “我偏就没说!”

  两人全都脸红脖子粗,像一双斗架的小雏鸡。有几个同学一齐嚷:如果袁芳真的说了,快大些声讲出来让大家听听吧!

  “说就说,还能叫你们哈口气吹化了!”袁芳突然挺了挺脖子,一双小辫儿猛地一抡,“我有个建议,这封信是谁写的,今天会上首先得调查清楚!”

  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声:

  “对!得调查清楚!”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写上,可不够光明正大!”

  “哼,搞阴谋诡计哩!”

  焦耘可没有喊叫。她不动声色地听着,嘴角浮起一团暗暗得意的冷笑。

  多亏冉敏想起前天葛老师的那一番议论,立即警觉了。她挥挥手,想让屋里静下来,却听袁芳继续说:

  “写这号匿名信,算什么英雄!不敢承认也没用,谁的眼也瞒不了!哼,第一次写在黑板上,第二次写到信纸上,下一次就该写出来印到报上了!”

  听着这话,俞姗姗脸上腾地红了,她似乎想站起来辩白几句,却又用力压住了。

  各种各样的目光向她纷纷射来,有的同情,有的鼓励,有的带着发现了隐私那样的快意,也有的怯怯地浮着一层迷惘。她出气有些不匀,一排细白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身子很不自然地**着,身下的桌子一阵吱嘎嘎响。过了一霎,只见姗姗额角上隐隐渗出一片细细的汗珠,那一双墨黑而又清亮的眼瞳上,陡地浮起来一层泪光……

  “哼,想当中队长吗?也不舀碗水照照自己什么模样!”袁芳的声音继续像冰雹一样射过来。

  焦耘仍然不声不响坐着。她和她周围的几个女同学,脸上得意的笑纹越发掩饰不住了。

  更多的人期待地望着冉敏。

  “写信人是谁,我们今天不讨论,不追查!”冉敏挥了挥手,大声说。停了一停,她背诵般重复着那天葛老师的话,声调铿锵有力而又充满真诚:“少先队员要求**选举干部,这是他们的神圣权利!为什么他们不愿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是由于我们的少先队工作还缺乏**!那是由于大家对我这个辅导员还不够信任!对于这一点,我感到难过,并向写信人表示——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争取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状况!”

  教室里静下来,静得连同学们呼吸的声音都清清楚楚。一双双眼睛迅速眨动着,像接连爆出一串兴奋的、快活的、璀璨的火花。

  “作为中队辅导员,我个人的意见,支持写信人提出的建议!”

  话音未落,会场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形势陡然变化,会场活跃起来,像射进一束灿烂的阳光,腾起一片欢腾的浪花。

  同学们纷纷举手要求发言。冉敏心口热煦煦的,努力镇定着自己,但脸色还是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这时候,一个外班的高个儿学生,轻轻敲了敲门,探进头来说:

  “冉老师,邢校长请您到校长室去一趟!”

  冉敏点点头,轻声说:“你告诉邢校长,我正在开会,回头就去!”又扭头面向同学们:“继续发言!”

  这次举手发言的是汤小胖。这位小姑娘脾气随和,可不知为什么,一直有些怕焦耘她们几个人。她表示,同意前面几个同学的发言,赞成自由选举。她有一副很好的嗓子,说起话来甜润而又清晰。

  汤小胖还未讲完,那位高个儿同学又推门进来了:

  “冉老师,邢校长请您立刻就去!”

  冉敏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告诉大家说,不要散会,继续讨论,她很快就回来。说罢,随那位同学快步走了。

  冉敏走了十分钟还不见回来,教室里就逐渐乱起来了。先是几个同学议论哪一个中午吃了大蒜,那味道简直比得上毒瓦斯;接着是焦耘、袁芳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走出教室,要搭伴儿去上厕所。这似乎可以算得上是个普遍规律:女同学上厕所愿意集体行动。谁说得准呢,也许她们的消化系统隶属于同一个神经中枢。再不然就是她们的肠胃蠕动能够发出异样的信号,因而能够引起连锁反应。这些属于生理现象的学问我们暂且不去考察。不过,过了一会儿,当她们集体回来时,一个个神采飞扬、眉飞色舞了。

  “吭儿!”

  “喀儿!”

  “哈哧!”

  各种奇妙的声音从她们的嗓子里传出来。显然,这并不是哪位同学突然患了伤风,而是要曲折地表达某一种暂时不愿直接表达的兴奋情绪。

  蔡军、冷娟等几个同学,坐不住了,也跑出去了。

  他们绕到校长室后窗外面,藏在一丛木槿树背后。在这旁边,另外还躲藏着五六个同学。他们互相打打手势,暗示大家不要弄出动静来,同时侧起耳朵,捕捉着从窗口传出的声音。那是邢校长在说话,声调是安详的、柔和的、亲切的:

  “……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我们的头脑也要复杂一些。不要轻看小孩子,他们这个世界,同样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俞姗姗这个学生看来能量不小,黑板事件是她挑起来的,这次写信,看来她的嫌疑最大。她在原来的学校据说还是可以的,但她的真实情况我们还得通过实践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同时还要注意蔡军,看他与这件事有没有牵连。我记得我提醒过你,班里有那么几个人物,可以算得上是不安定因素,要警惕,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不要掉进他们画好的圈圈……如果稍不留心,一步走错,后果将变得不堪收拾……”

  只有邢校长一个人在说话,没有听到冉老师的一点儿声音。

  “……你过去是我的学生,而且是我培养了多年的中队长。我把自己教过好几年的这个班交给你,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同时也不能不对你格外严格。你决定这次中队改选**投票,自由竞选,这不是一件小事。我们从来提倡**,提倡自由。但是不要忘了,我们同时还要强调集中,强调纪律。没有集中和纪律,所谓改革只能搞成一团糟。你还年轻,凡事不能头脑发热。像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在做出决定之前,我没有想到你忘记了跟我打个招呼……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这次中队活动立即停止……”

  冉老师还是没有说话,似乎传来她一声轻轻**鼻子的声音。

  “……何必这样呢?看看,真还是个孩子!……好了好了,接受教训就是了!……这里有毛巾,赶快擦把脸,不要这么赤眉红眼的,让学生们看了疑心……”

  邢校长站起来了,接着传来热水瓶里的水倒向脸盆里的声音,又听冉老师慢慢走近门口……

  同学们悄悄离开窗口,贴着墙根散开,急急忙忙朝教室跑去了。

  刚刚坐好,冉老师缓缓推开房门,站到大家面前了。她虽然尽力装出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并且用力牵动一下腮帮,努力笑了一笑,但是笑得很不自然,唇边的线条僵板而又生硬,而她浮着一层水汽的脸上,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圈儿却似乎微微有些潮红了。

  “讨论暂时停止,散会吧!”她说。

  焦耘和袁芳交换一下欣喜的眼神,随声站起来,桌子板凳碰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像在示威,像在毫无顾忌地大声宣告她们的胜利。大部分同学一时呆怔怔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神里透着疑虑、焦灼和失望。他们一只只小猫般怯怯地站起来,轻轻收拾着书包,悄没声离开课桌。

  “等一等!”蔡军陡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宣布两件事,第一,写信的事与俞姗姗毫无关系!第二,信是我写的,我送的!”

  “送信的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我!”教室另一角传来冷娟的声音。她站起来,谁也不看,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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