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发卡(一)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5581
在一处静谧的水湾,岸边柳枝上搭着少女的衣裤、手绢之类,两个少女悄声细语地对话:
“芊子,怎么蔫了?后悔?”
“有点儿。”
“别悔。”
“听你的……”
叫芊子的少女哭了。
“别哭……”
哭声继续。
“再哭把你撇在这儿!”
哭声停止。
“听着芊子,这可能是咱俩最后一次在咱家乡的河里洗澡了!……”
“彩凤姐,我明白。”
“记着,从今天起,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只有一个字能帮咱们,就是——忍!”
“嗯。”
透过柳丛可见两个少女**的上身,她们下身没在水里。
彩凤双手划水来到芊子对面,一边掬水往芊子身上浇,一边又说:“我受亲爸后妈的气,你是哥哥嫂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咱俩真是一对儿苦命的人……”
芊子低声地:“以后就没人欺负咱们了……”
彩凤仍不停地掬水往她身上浇:“芊子,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那我一定娶了你,天涯海角带着你,要苦苦在一块儿,要甜甜在一块儿,一辈子至死不分开!……”
一片沙滩上,彩凤在为芊子挤脚上的伤口,**……
芊子:“彩凤姐,别……”
她欲收回自己的脚。
彩凤:“不吸吸,化脓了,烂脚板咋办?”
彩凤又低下头**。
芊子感动地望着她……
现在,她们各自都穿上了晾干的衣服。
芊子正像她的名字一样,纤弱,易羞。
而彩凤则已发育成熟了,如桃,身体充满了汁似的。
她们互相都有点儿欣赏地望着。
彩凤将手里的一枚蓝发卡往发上别,问:“怎么样?”
芊子欣赏地说:“好看。”
彩凤:“我娘留给我的纪念物,只要看见我后娘往她自己头上别我心里就来气!”
芊子:“值钱吗?”
彩凤:“假玉的,值什么钱!可我总觉得,只要别在我头上,无论我走哪儿,遇到了什么危难,我娘都会保佑我。”
芊子还想问什么,彩凤抢先又说:“也会保佑你!”
无名小站——一次列车离站……
车厢里拥挤——彩凤和芊子被挤得前胸贴后背。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坐在三人座的最边上,搭讪着问:“俩小姑娘,哪儿去啊?”
芊子低下头,不答。
彩凤:“串亲。”
那男人:“她是你妹子?”
彩凤:“对。”
那男人:“让你妹子坐我腿上歇会儿吧!出门在外,就应该大人照顾小孩儿嘛!”
彩凤:“她不是小孩儿!她已经结婚了,自己都有小孩了!”
那男人:“是吗?看不出来,一点儿看不出来!这么小年纪就急着当媳妇啊?”
他说着,欲伸手摸芊子的脸。
彩凤一下子将他的手打开了,用身体护住芊子,不容轻薄地:“你别动手动脚的!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周围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男人——他不免尴尬。
将头靠在他肩上,浓妆艳抹半睡不睡的女人睁开了眼睛,讥讽地:“哟,你凶什么呀?一个乡下丫头,充金枝玉叶啊?摸一下脸蛋儿还犯法呀?”
彩凤不甘示弱地:“乡下丫头的脸也不是随便让男人摸的!”
芊子胆怯地:“姐,咱们换个地方站吧!”
彩凤:“不!偏站这儿!看谁敢欺负咱!”
她搂着芊子左挤一下右挤一下,背转身去……
两节车厢连接处,彩凤、芊子坐在地上。芊子偎在彩凤怀里,彩凤依然搂着她。
彩凤:“芊子……”
芊子:“嗯?……”
彩凤:“你带出来的钱,放在我身上,心里踏实吗?”
芊子:“嗯。”
彩凤:“以后别叫我名字,叫我姐吧!”
芊子点头……
彩凤:“记住,当着别人你更要说是我亲妹!到了大城市里,咱俩不分开!最好在一块儿干活儿,要离得近,一天见一面才行!我得像照顾亲妹妹一样经常照顾着你!”
芊子头一歪,已然睡去。
彩凤将包袱放在自己膝上,使芊子趴在包袱上。她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摩着芊子的头,脸上是种自信的、极有责任感的表情。
一阵汽笛声,列车似乎提速了……
某大城市火车站——人流泻出站口。彩凤和芊子手拉着手,被人流冲撞得团团转。
挽在芊子臂弯的包袱掉在地上,芊子俯身捡。包袱被人们的脚带往前边,芊子也被挤倒。
芊子:“姐!姐!包袱!……”
彩凤闻声回头,见状一愕,随即跺足大喊一声:“都给我站住!”人们皆站住了,一时懵里懵懂,不知所以地瞪着这个乡下姑娘。
检票员也停止了检票,有几分吃惊。
“都瞎啦?没看见挤倒人啦!”彩凤推开人群,有人被她推得往后趔趄。
她扶起芊子,捡起包袱,拍了拍土,趁人们还在发愣,拉起芊子的手,顺顺利利无阻无挡地通过了检票口……
彩凤和芊子站立在某跨街桥上——四面是高楼大厦,形形色色的广告牌。当空还有一个大气球,下缀一条布幅,写着“开业大吉”之类……
桥下车流如水。
芊子的目光从那大气球收回,望向桥下的车流,景物在她眼前晃起来……
彩凤:“看,这才算城市呢,多来劲儿!”
芊子:“我……头晕……”她身子晃几晃,眼见的就要往后倒,幸而被彩凤扶住。
芊子:“姐,咱们还是先找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吧,我身子……乏极了……”
彩凤:“好,听我妹子的。”
彩凤扶着芊子走下跨街桥,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她们经过一家门面很小的药铺……
彩凤:“芊子,你先等我一会儿……”
她进了药铺……
某旅店的一个房间——小得不能再小,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那床比单人的略宽。芊子坐在床沿,彩凤蹲在床前,替她洗脚。
芊子:“姐,水热……”
彩凤嗔了她一眼:“别娇气!你当你是小姐我是丫鬟啊?烫烫脚好,保你睡个长觉!”
彩凤替芊子烫罢脚,也盘腿坐在了床上,再次替芊子挤脚上的伤口。
芊子真挚地:“姐,在这世上除了我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可我娘已经死了。从小咱俩在一块儿玩的时候,你就像亲姐姐一样,哄着我,让着我,别的孩子欺负我,你就护着我。没想到咱们现在长大了,你还对我这么好。可叫我怎么报答你呢?……”
芊子说着说着,眼泪唰唰往下淌。
彩凤捧住芊子泪流满面的脸,凝视着,忽然搂抱住芊子,搂得很紧很紧……
彩凤:“芊子,好妹子,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你觉得我像姐也罢,像娘也罢,总之是我把你从村里带出来的,我不爱护你谁爱护你呢?我发誓……”
芊子的一只手捂住了彩凤的嘴。
彩凤则用一只手轻轻抹着芊子脸上的泪……
她们都睡着了——彩凤从后搂着芊子,前胸贴后背,睡得那么甜,又那么亲……
下午——小吃摊上,彩凤和芊子在吃面条。
二人吃完,彩凤付了钱,对芊子说:“妹,姐已经打听了,这儿离劳务市场不远,下午那儿也有雇工的,咱们去碰碰运气怎么样?”
芊子:“我听姐的!”
劳务市场。虽是下午,人依然很多。
一位中年妇女对彩凤说:“每月再给你加五十元行不?”
彩凤不为所动地摇头。
中年妇女有些失望地走了——走几步站住,转身抱着一线希望又说:“每月再给你加七十元!怎么样?”
彩凤仍不为所动:“如果你能替我妹子也在你那个楼区找妥雇她的人家,一分钱也不用加,我俩现在就都跟你走!”
中年妇女彻底失望了,嘟哝:“真没见过,当阿姨还有搭配着的!……”
不远处有两个男人在望她们。
中年妇女走后,芊子内疚地望着彩凤,意思是——我拖累了你。
彩凤:“芊子,走。咱们今天算是认认路,别泄气。明天再来,我都看到好运气在向咱们招手了!”
那两个男人走过来——一个是张和,一个是李贵。他们那么自我介绍。
张和:“两位姑娘,找工作是不是?”
彩凤和芊子上下打量他们,觉得他们像是“吃公家饭”的人——他们看上去老诚厚道,容易使人对他们产生信任感。
彩凤和芊子默默点头。
李贵:“张主任,我看她俩不行。”
彩凤:“我们什么活儿都能干!”
张和微笑了:“是吗?说说看。”
彩凤:“洗衣服、做饭、看孩子、侍候老人、收拾屋子、买粮买菜……”
张和微笑摇头。
李贵:“主任,她俩明明不行嘛!您听听回答了些什么!当小保姆还差不多,怎么能当咱们合资企业的工人呢?国外投资方,对咱们工人的素质是有要求的呀!”
彩凤和芊子,听了他们的话,不禁互看一眼。
张和严肃地:“你别动不动就拿国外投资方来压我,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又问彩凤和芊子:“你们起码都是高中毕业生吧?”
彩凤和芊子又互看,都摇头。
张和:“那么一定是初中毕业生啰?”
彩凤和芊子再次摇头,都不免地有些惭愧起来。
张和:“难道你们是两个小文盲?”
彩凤急忙地:“不是不是!我妹读到小学三年级,我……五年级……”
张和:“乐意当工人吗?我们厂就是离这座城市远点儿,但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至于工资嘛,因为你们文化程度太低,高不了。只能拿到六百多元钱……”
彩凤迫不及待地:“我们不怕离城市远!”
芊子也迫不及待地:“六百多元钱我们乐意!”
李贵:“主任……”
张和却对李贵瞪起眼睛生起气来:“你啰唆什么?这么点权力我还没有哇?”
李贵:“可您何苦的呢!”
张和:“因为我听出她们是我的小老乡!因为我这人家乡观念重!你给我听明白了,接下来的事儿你办!明天我见不着她姐俩,拿你是问,哼!……”
他说罢转身匆匆走了……
李贵望着他的背影为难地:“这……这……”又望着彩凤和芊子说:“当官的叫办,我有什么意见!你俩带身份证了吧?没身份证可别怪我刁难你们!”
彩凤和芊子几乎同时地:“带了带了……”
她们各自掏出身份证给李贵看。
李贵认真看过,还给她们,之后打开皮包,点出二百元,分别给彩凤和芊子各一百。
彩凤:“为什么现在就给我们钱啊?”
李贵:“置装费!都买套看得过眼的衣服穿!别穿得一看就像土包子!”掏出一个小本,翻开,将笔朝彩凤一递,指点着:“都在这儿签上名!”
彩凤看芊子一眼,毫不犹豫地签了名,之后将笔递给芊子;芊子也毫不犹豫地签了名,将笔还给李贵。
李贵揣起本子,也转身便走。
彩凤和芊子再次对望。
彩凤:“哎哎哎,你这么一走,让我们到哪儿找你们啊!”
她率先追上李贵。
李贵看也不看她们:“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连最普通的工人也不合格!”
彩凤生气地:“这不用你操心!”
李贵终于站住了:“注意听,注意看,我只说一遍——那儿,那个公共汽车站前边,第四根电线杆子那儿。今晚八点,我们的一辆卡车,准时在那儿停五分钟!过一分钟也不等!恕不奉陪了!”
他话一说完,扬长而去……
彩凤和芊子望着他的背影走远,继而对望,再继而掏出李贵给的钱,一张张地朝向阳光望。
芊子:“姐,会不会是假钱?”
彩凤:“真的假的,咱们去花花,不就知道了?”
彩凤和芊子住的小旅店——她们的房间。
拿在她们各自手中的小小圆镜,映出着她俩化了妆的脸,如两朵假花。她们当然是不懂得什么化妆技巧的,故那妆化得很生硬,却都对镜子里自己的脸特别喜欢。
她们又都互相喜欢地对望着,都笑了,都放下镜子站了起来,彼此从头到脚地打量——簇新的上衣、裙子、丝袜、鞋。各自脖子上还挂了一串假项链。显而易见全是地摊儿上买的便宜货。
彩凤:“怎么样?我说好运气正在向咱们招手,没说错吧?”
芊子:“我还不是沾了姐的光!”
彩凤此时手里正拿着蓝发卡,她看了它一眼,郑重地:“我想,是我娘在保佑咱们。”将蓝发卡往头发上一别——那一时刻,她脸上仿佛呈现着一种图腾崇拜般的表情:虔诚。
芊子不禁地也望向彩凤头上的蓝发卡,脸上也随之呈现出图腾崇拜般的虔诚表情。
彩凤:“芊子,跪下,咱俩一块儿祈祷我娘永远保佑咱们。”
于是,她们互望着,双双地,缓缓地,跪下了……
天黑了——李贵指定的那个地方,早早地就伫立着彩凤和芊子的身影了。一辆大卡车开来,停住——开走时,彩凤和芊子的身影不见了……
卡车通过一道公路卡后,行驶在郊区公路上,四周是漆黑的田野。
这是一辆双排座的卡车——驾驶室内,李贵在开车,张和坐在李贵旁。彩凤和芊子坐在后排座上。
张和回头看了她俩一眼,以一种“三娘教子”般的口吻说:“瞧你们,把自己弄成花脸猫似的,以为这样子就像合资企业的工人啦?”
她俩互望着,都不好意思起来。
张和开了两瓶矿泉水,与吸管儿一齐递给她俩。她俩默默吸饮……
卡车依然行驶着,一会儿进入了山间。驾驶室内——彩凤和芊子“睡”了。
卡车拐上土路,停在树丛后,熄了灯……
张和跳下车,攀着车板,跃入车斗——车斗里有一捆行李。他打开了行李,将两条褥子铺展在车斗里。他在两条褥子上爬着,东按按,西按按,仿佛在极其认真地进行工作一样。按到了什么硌手的东西,探手褥下,抓出一看,是一个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螺丝帽。将螺丝帽扔向远处……
李贵肩上搭着彩凤,从驾驶室那儿走来。
李贵:“接把手儿,你那个来了。”
张和将彩凤弄到车斗里,缓缓放倒在一条褥子上,之后轻拍着彩凤的脸颊说:“真稀罕死人了!”
李贵又将芊子扛来了,兴奋地:“再接把手,我的来了!”
张和又将芊子弄到车斗里,缓缓放倒在另一条褥子上。
张和:“这小的也不赖!”
李贵在车下说:“你先别碰我那个小的啊!”并开始脱裤子……
月光下,彩凤和芊子的脸——由于化了妆,显得五官清晰,很是妩媚。
月——大,圆,皎洁。
“每瓶放了几片?”
“不多,才三片。”
“难怪睡得像死过去了似的。”
两个男人的粗喘声,车板被脚蹬、被身体撞发出的响声——除了以上声音,四野寂静。
忽然的,在以上声音中,加进了彩凤的叫声:“放开我!来……”
“来”字后的叫声,分明地,被男人的手捂住了,变成了呜哇之声。
她的一条腿从车斗里踢起了一次,立刻被按下去了。
彩凤的呜哇声戛然而止……
山形树影中那车斗,静静的,仿佛一口大棺材……
卡车的灯,唰地亮了——在这山里的暗夜中,远远望去,卡车像一头两眼如炬的兽。引擎发动之声,听来似兽的低哮。
卡车缓缓退到正路上,开走了……
彩凤和芊子已不再受到可以坐在驾驶室里的礼遇了。她们被留在了车斗里。
芊子抱着自己的衣服和裙子,仰天大叫:“娘!娘啊!快来救救我呀!……”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的妆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
她将头埋在自己怀中所抱的衣服上,绝望恸哭。
彩凤的头发也凌乱不堪,脸儿并不比芊子的脸儿好看到哪儿去。
她在褥子上爬来爬去寻找她的蓝发卡——终于发现了它,然而她的手无论怎样伸过去也够不到蓝发卡:她脚上戴着自制的脚镣,铁链在月光下闪亮,另一端锁在驾驶室后的铁栏上。她由于够不到蓝发卡,急了,反身抓起一截铁链便咬。
那自然是无济于事的。
彩凤不停地使劲儿摔那截铁链,不停地用头撞车板……
“姐!姐你别这样!……”芊子哭叫着扑向她,抱住她的双腿。由于自己也被铁链拴着,仅仅能抱住彩凤的双腿而已。
彩凤用头撞车板——一下、两下、三下……
她额上流下了血。
她将自己撞昏了。
芊子:“姐!姐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姐——呀!姐!……”
芊子抱着彩凤的腿——竭力企图抱住她的上身,然而办不到。
芊子的哭叫之声听来极其悲怆。
卡车剧烈地颠簸起来——她们的身体被颠得滚动着分开了……
拂晓时分——卡车驶入一个村子,停在一户农家的土院墙外。
一些村人围聚在卡车四周,男女老少皆有——院子里也有一些村人,孩子们在趴窗往屋里看。
彩凤的身子,缓缓从车斗中站起,她泪流满面地向四周哀求:“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救救我,救救我妹吧!我们是被诓到这儿来的,他们是要把我们卖了呀!……”
四周的目光,麻木不仁地,习以为常地望着她。
两个女人悄悄耳语:“我看这个,比屋里那个年龄小的俊!”
“听说那个小的才一万,这个还不得两万啊!货比货,价比价嘛!”
一个男人突然地“引吭高歌”:“白生生的大腿细溜溜的腰,这么好的女子谁不爱要!”
大人们都望着那男人哂笑,两个女人中的一个说:“自己也快攒钱呀!托人贩买一个腿更白腰更细的呀!”
那男人:“有嫂子的白腿细腰供我享受,我还何必买媳妇结婚呢!”
于是大人们都哄笑起来。
那女人骂道:“死鬼!敢调戏老娘!”扑过去打那男人,而那男人绕着卡车跑……
在哄笑声中,彩凤明白,再怎么哀求也是没用的了——她又绝望地缩坐于车斗,双手捂脸哭泣。
她听到“咚”的一声,分开双手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男孩儿跳进了车斗里,东瞧西望,显然想捡点儿什么。男孩儿的目光盯在某样东西上,彩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自己的蓝发卡。
她几乎同时和那男孩儿向蓝发卡扑去,但蓝发卡已被男孩儿抓到了手——他迅速跳出了车斗。
男孩儿被其他孩子围住。
孩子们七言八语:
“啥东西啥东西?”
“值钱不值钱?”
男孩儿将蓝发卡塞在一个女孩儿手里:“给你!可你以后得当我媳妇!”
女孩儿张手看看,一攥,转身跑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将张和、李贵两个人贩子送出了屋。
那男人是个瘸子,他说:“多谢二位,多谢了……”
张和:“一手钱,一手货,两清了啊!”
“两清了,两清了!……”
李贵:“瘸子,你够有艳福的!”
那男人连连拱手:“托二位的福,托二位的福……”
张和:“以后跑了,或自杀自残,那就只能怪你自己的造化啰!”
屋里,被反缚着双臂,捆着双腿的芊子,像一条大虫子似的,从炕角向炕边蠕动——到了炕边一滚,掉在地上。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声……
传来彩凤的哭喊声:“芊子!妹妹!芊子呀!你让姐再看你一眼啊!……”
芊子也在屋里哭叫着:“姐!姐呀!姐你不能不管我啊!姐你救我呀!……”
芊子掉在地上时鼻子摔出了血。她向门外蠕动、打滚,终于到了门槛儿。
芊子抬起头,望见了立在卡车斗里的彩凤。
院中的大黄狗一会儿跑去冲卡车斗里的彩凤吠,一会儿跑回来对芊子吠。
芊子:“姐!姐呀姐呀!你救我呀!”
她一边哭叫,一边不停地用额头磕门槛儿——这情景成为芊子留给彩凤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以后她每每回忆起来就心痛。
彩凤:“芊子!妹妹呀!是姐害了你呀!姐对不起你呀!……”
卡车开了——车斗一晃,彩凤的身影跌倒下去……
芊子已将自己磕得半昏迷了,她竭力又抬起了一次头,所见只不过是尘土飞扬之中卡车的斗影。
她的头垂了下去……
卡车行驶在夜间,在坎坷不平的野路上颠晃着。车斗里,彩凤被颠得滚来滚去。
卡车停了,开车的张和说:“再往前,就不得不上公路了。她那么样子在车斗里,万一被别人发现,恐怕不是个事儿!……”
李贵:“是啊!颠断了胳膊腿儿的,一时出不了手,可就麻烦了!”
于是李贵离开驾驶室,攀上车斗——彩凤已被颠得躺在车斗里了,李贵蹲在她头跟前说:“你给我听明白了——干我们这行的要说心狠手辣,那是一点儿不假。比如这会儿,要是你让我们觉着麻烦,觉着心乱了,弄死你,挖个坑埋了,容易得很,简单得很。可我们也有慈悲为怀的时候。要是你乖,听话,顺服,我们何必用铁链子拴着你呢!驾驶室里又不是挤不下你了。还会把你卖给一个好人家、好男人,说不定你以后会感激我们呢!……”
彩凤声音极其微弱地:“我饿……”
卡车再开走时,彩凤已坐入驾驶室了——坐在两个男人之间。她双手捧着面包狼吞虎咽。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得意地笑了……
天微亮时——彩凤赤着双脚,跑下公路,跑过一片荒野之地,跑过一片生长着杂草的水洼;在水洼中摔了一跤,爬起来朝一个铁路小站跑。她边跑边回头——卡车停在公路边,张和、李贵跑下公路,向她追来……
那小站非客车站,分明是一处供转轨的货车站,只有一条铁轨,不知是从哪儿岔过来的。铁轨上有一辆货车刚刚开动,彩凤身子一纵,抓住了襻手……
她一边往上攀,一边回头看——两个男人驻足不追了,干跺脚……
彩凤脸上充满侥幸,继续往上攀;然而货车行驶了一段,却停住了,接着开始往后倒……
彩凤急往下踏——货车停住,她也同时蹦到了地上。
她转过身,两个男人快逼近跟前了——一个手里拎着铁链,抡着,而另一个手里则握着扳子。
从上到下一身泥浆的彩凤举目四望——附近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在远处有一辆驴车,驴安闲地吃着干草。
彩凤绝望着,恐惧着,**着,流泪不止……
彩凤双手拼命扒住铁轨——张和在拽她双腿,李贵在用脚蹍她的手……
彩凤:“救命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啊!……”
从附近的一处坡地后,顺坡奔上一个**着上身的汉子。因为是坡地,所以他冒出来得非常突然——手中操着一柄叉草的叉子……
彩凤的目光首先发现了他,朝他呼救:“救救我!救救我吧!……”
那人怪叫一声,舞叉奔将过来。
张和、李贵受惊,都不禁地往后一跳,见奔将过来的只一个人,定定神儿,互相对望一眼,似乎并不把那人太当一回事儿。
张和:“哎,你这个人,别管闲事啊!她,是我媳妇!……”
彩凤终于盼来了一个救她的人,也不会往起站了,坐在地上,靠双手朝那人身边移动身体,并说:“我不是他媳妇!他们是人贩子!他们要把我卖了!我不从他们就要害我命!……”
李贵:“别听她胡说!她是我妹子!是我接的定金!四千元,才把妹子嫁给他的!”
这时彩凤已到了那人身后,从他身后双手抱住他双腿,可怜兮兮地:“别信他们!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话啊!他们已经把我妹给卖了呀!”
那人回头看一眼彩凤仰望着的脸,又看她抱住自己双腿的手——一双被鞋蹍得可怜的手,手臂上还有被铁链抽过的伤痕。
张和、李贵奔过来拖彩凤……
那人用叉柄狠狠捅了李贵的肚子一下,捅得李贵哎哟连声,捂着肚子后退,并蹲在地上……
张和正发愣,那人又用叉柄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张和也捂着头退开了……
那人将叉子往自己跟前一叉,抓起彩凤一只手,指着她手上和臂上的伤痕,对两个人贩子咿里哇啦起来……
张和:“碰上了管闲事的哑巴!”
李贵:“挺费事儿搞到手的货,不能就这么算了!修理他!”——于是他抡着铁链,逼向哑巴。
张和也从地上捡起扳子逼向哑巴……
哑巴发怒了,急眼了,从地上拔起叉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挥舞了一通,挺着叉子,怪叫着朝两个人贩子冲去。
两个人贩子吓得丢了铁链、扳子,转身就跑……
哑巴挥舞着叉子在后穷追不舍。
两个人贩子跑过那片荒野之地,跑过那片杂草丛生的水洼。
哑巴从石料堆上捡起拳头大的碎石打他们,他们中的一个脚跟上挨了一石,扑了一跤。
哑巴高兴得又蹦又跳,很是开心。
张和、李贵跑上公路,站在公路边儿回望。
哑巴又挥舞着叉子连声怪叫地朝他们冲去。
他俩赶紧往卡车那儿逃。
卡车开走了。
哑巴横举叉子,一蹲一起地,发出一个胜利者的近乎欢呼的哇啦怪叫。他的样子中,有着一种表演的成分。他当然是表演给彩凤看的,而且也只能表演给彩凤看。他一定认为,被他救了的姑娘,正满怀感激地看着他呢;所以,当他侧转身,发现在他的视野中早已没了彩凤的身影时,是既困惑,又极为诧怒。他口中发出了一串奇怪的,自言自语般的哇啦——那意思是——咦,人呢?怎么可以不感激我就消失了呢?!……
哑巴奔回原处,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彩凤,甚至弯下腰看那一节货车的底下。由于没寻找到,他挥起钢叉,发泄地往货车上击打。叉柄在一次次击打中折断。哑巴发泄够了,从地上捡起钢叉前半截儿,又捡起张和、李贵丢弃的铁链和扳子,走向驴车。驴车上载满青草。哑巴是到这个地方来割草的。他坐在驴车上,任熟路的驴子信步走着,低头摆弄铁链和扳子,像摆弄毫无价值又舍不得丢掉的战利品……
哑巴回到了他的家——那是一座小山丘顶上的一幢孤零零的小屋。
从那儿可以望见远处的村廓。哑巴承包了小山丘,山丘上有他新栽的树。
哑巴在小屋前唤住驴,蹦下车,一头奶羊率领两头小羊踱了过来,“咩咩”叫。他从车上扔下一捆草给羊们吃,捧住奶羊的头亲了亲,仰面倒下,头钻到奶羊肚子底下,用手擦了擦奶头,一口叼住便吮起奶来。吮够了,站起,用手臂抹抹嘴,便用断了柄的叉子叉了草捆往他的小屋顶上甩……
哑巴又叉起一捆草,张大了嘴——躲在草捆中的彩凤暴露在他眼前。
哑巴扔了叉子,一把将彩凤拖下车,上下前后认真看了个遍,确信她没被叉伤,这才笑了,并做了一串“虚惊一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手势。这哑巴还不乏幽默感——他的哑语手势是极其夸张极具表演性的。
彩凤也不禁地笑了一下,是被哑巴逗的。但那笑转瞬即逝,她仍心有余悸。
哑巴拉着她的手,将她向小屋那儿拖——彩凤不明白他的意图,甚至又想到了自己被**的可怕事件,弯下腰,向后挣着身子,但又哪里挣得过哑巴呢?尽管一步也不肯自己迈,却还是被拖向前去……
然而哑巴并不将她往屋里拖,而是将她往屋后拖去。
彩凤搂抱住小屋山墙那儿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哀求:“不,不,不要!不要!……”
哑巴不为所动,破开她双手,任她舞臂蹬腿,将她横着往自己腰际一夹,夹到了小屋后面——小屋后面有一口井,井四周用石头铺平了一小片地。
哑巴将彩凤放下,比比画画地,意思是说她太脏了,应该洗一洗。
彩凤此时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真正意图,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从井中往上摇水。哑巴摇上一桶水,憨憨地望着彩凤痴笑,同时拎起了那满满一桶水,不待彩凤有所反应,已兜底向她泼去。他的泼劲儿如此之大,彩凤竟被泼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干净倒是干净了,但也顿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她被冷水激得连连打着大喷嚏。哑巴又已经在迅速地往上摇着一桶水了——单手摇。分明地,在向她显示自己的力气。
彩凤坐在地上连连摆手:“别,别……”——又打了一串儿大喷嚏。不待她站起,哑巴拎起第二桶水,再次兜底向她泼去。
彩凤被泼蒙了,双臂交叉抱着两肩,本能地掩护着轮廓分明的**,美人鱼似的朝一旁收着腿,两眼呆愣愣地瞪着哑巴。
哑巴此时摇上了第三桶水,拎到彩凤跟前放下,比比画画、咿咿呀呀,意思是让彩凤自己再细洗一番。
哑巴转身离去。
彩凤打了一串儿喷嚏,刚站起,哑巴回来了,拿着衣服、鞋、毛巾,将手中的东西一一挂在树杈上,比比画画,咿咿呀呀,意思是让彩凤换上。
彩凤也比比画画地说:“你走!你走!想站在这儿看着我换衣服啊!……”
哑巴不动,痴痴地望着她笑。
彩凤跺了下脚:“你倒是走啊!”
老奶羊带着小羊们也来凑热闹了,哑巴转身赶它们。将它们赶走后,他仍痴痴地望着彩凤笑,仿佛彩凤指的是羊,而非是他。
彩凤将哑巴推走。
彩凤确信哑巴不再回来了,将头伸进桶里,洗自己的头发。
小屋后墙上的一扇小窗,无声地被推开了,哑巴双臂平放在窗台上,下颏抵在臂上,欣赏地望着。
彩凤换上了哑巴的衣服、裤子,穿上了哑巴的鞋。衣服肥、裤子长、鞋大,这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可笑。她挽袖子、挽裤筒儿,将湿漉漉的长发在头顶盘了个髻,猛然发现哑巴在屋里从小窗口望着自己——哑巴双手向她做手势,意思显然是在夸赞她的身材好。他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彩凤羞恼地脱下一只鞋朝哑巴掷去……
哑巴和彩凤在屋里吃饭——矮腿儿小饭桌摆在地上。桌上无非是烙饼、咸菜、一听玻璃瓶的肉罐头、米粥之类。他俩各坐小桌一端。坐的是两个木墩儿。屋里的一切都是简单的、旧陋的,然而倒也还干净、整齐。看得出哑巴是一个生活自理能力较强的人。
屋里最能体现出主人趣味的一点,是墙上到处贴满了从挂历和画报上剪下来的美女照,她们大抵都有生**星或英俊小生陪衬着。单男单女之间,不管隔多远,哑巴都用醒目的彩色笔给那些单男单女添上了长长的手臂,使单男单女们可以用多出来的章鱼触足般的手臂,彼此搂着脖子揽着腰。
彩凤一边吃饼一边四顾。饼很硬,她每咬一口都挺费劲儿。然而哑巴的牙口好,胃口也好,吃得极香。他哪儿都不看,一边吃,两眼只看着彩凤,恨不得也要把她抓过来,撕巴撕巴吃掉似的。彩凤被哑巴盯得一时不自在。
哑巴殷勤地为她夹菜、添粥,而自己不时嘴对着瓶口喝一口白酒。
敞开的门外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门外的景物抹上了一层橘色,火烧云在天际变幻着,远村的地方正升起袅袅的炊烟。四周寂静,只偶尔可闻大羊小羊或长或短的咩咩叫声……
夜。
蜡烛默默地流着泪。苗光温馨。
彩凤缩坐在哑巴的单人床的床角儿,望着哑巴在用木板将单人床加宽。接着将锯挂在墙上,将锤子收入工具箱,开始打扫锯末木屑。哑巴将一切收拾停当,试了试加宽的挡板,觉得很牢固,满意地冲彩凤笑笑。然后哑巴铺展了毯子、褥子,以一种内心充满幸福感的目光望着彩凤,站在床边向她做手势,意思是叫她脱衣服。
彩凤不明白似的瞪着他。
哑巴指指墙上一对外国男女相亲相爱的剪贴——那是《乱世佳人》中的男女主角,又指指彩凤,指指自己,将两手互叠,放在耳旁做睡眠状。
彩凤突然像一只豹子似的跃下床,朝门跑去——哑巴并不拦她,痴笑地望着她跑到门口。彩凤却推不开门——原来哑巴已在门内安装上了一把锁,一把特大的锈迹斑斑的锁。
彩凤一转身,见哑巴已在望着她脱衣。
彩凤跃上床,去推后墙上那扇小窗,照样是推不开。她无奈,又缩在床角,两眼充满了反抗野性地瞪着哑巴。
哑巴这时已脱了上衣,向她拍一下手,之后伸展开双臂,痴笑得模样可爱——大人们就是常像他那样引诱一两岁的小孩子投怀入抱的。
彩凤扑到床边,双掌推他,竟没推动他。她羞恼地以头撞哑巴胸膛,哑巴每被撞一次,胸膛便更挺一次,目光也更温爱,笑得也更痴。
彩凤最后一次撞过,跌坐于哑巴面前,**不止。
哑巴缓缓伸出一只手,以手背轻抚她的面颊、颈子。
彩凤仍**着、瞪着他,不动。
哑巴向她伸出一只手——彩凤低头抓住他的手便咬。
哑巴并不挣手,反而将手凑向她的嘴,任她咬。
彩凤狠咬着……
哑巴痴笑着,似乎被咬得很惬意。
彩凤咬得索然,不咬了。
哑巴那只手上被咬出了很深的血牙印——他将另一只手伸到彩凤嘴边。
彩凤推开了他那只手。情形如同孩子推开大人为了哄自己高兴给到自己面前的玩具。她蹬着两条腿,双手捂脸哭了。
哑巴也生气了——他坐在床沿上,将彩凤一抱,脸朝下放在自己膝上,撩起她的裙子,扬起巴掌,在她屁股上打了一阵儿。那情形看去也像大人打过分调皮捣蛋的孩子。
彩凤竟也没反抗,任他打。
哑巴打够了,将她往床上一抛,转身找什么——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剪刀,握着一把匕首似的,板着脸朝彩凤走来。
彩凤始而惊恐,继而镇定——闭上了眼睛,仰起了头,伸长了颈,一副索性受死的模样儿。
哑巴却从床上抓起自己的背心,剪了一剪刀,刺啦啦撕起来。他用背心扯成的布条缠彩凤额头的伤,缠她手臂上的伤。彩凤竟默默地,闭着眼睛接受了这一怜悯。
她眼角淌下了泪。
哑巴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一下子扯开了她的衣襟,孩子似的,将脸偎在她胸脯上。
大羊小羊或长或短的咩咩声……
清晨——旭日东升,一个朗日。远村升起炊烟,鸡犬之声相闻。
哑巴用铁链牵着彩凤迈出屋——就是人贩子拴过她的那一条铁链。
这一点意味着,哑巴和人贩子一样,都是那么怕失去她。也许区别仅仅在于,对于人贩子她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而对于哑巴,她是供自己**的宝贵女人。
彩凤自然是不情愿被那么牵出屋的。她双手扳住了门框。哑巴并不生气,他将铁链的另一端拴在自己腰里,耐心地等她。如同主人耐心地等待自己的爱犬跟着自己走。
彩凤向哑巴做手势,那意思是请求他从她身上去掉铁链,自己绝不会逃,反而会留在屋里,替他洗衣服、做饭。
哑巴摇头,表示不放心,不信任,做法不可改变。
他们就那么被一条铁链拴在一起,一前一后登上山去……
在山顶,哑巴从自己腰间解开铁链,将彩凤拴在一棵树上——之后,开始挖坑,栽树,干得很欢,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他不时回头看看彩凤,笑笑。太阳升起来了。拴着彩凤那一棵树,是一棵还没长出多少枝丫的树,也就没有什么阴凉可言,彩凤被晒得无处躲。哑巴走到她跟前了,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太阳,将铁链解开,将彩凤牵到太阳晒不着的地方,拴在另一棵树上。
哑巴将水壶递到彩凤嘴边——彩凤摇头,闷闷不乐。
哑巴叹口气,一时也忧郁起来,有点儿内疚又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四面漫望——望到一片开着野花儿的草甸子,有了什么好想法,跃起身奔了过去。
彩凤望着哑巴在草甸子那儿采野花儿。她摆弄拴在自己腰间的铁链,没法儿去掉,也叹口气,陷入不知所措之境。
哑巴胳膊上套着两个大花环,两手各拿着两个小花环回来了——他将最大的花环套在彩凤颈上,次大的戴在彩凤头上,四个小的各套在彩凤的手腕和足腕上。于是彩凤变成了花仙子。哑巴发现了彩凤足腕上的伤,那是被人贩子的脚铐磨的。哑巴对她大为心疼起来,捧着她的脚,轻吻那伤。彩凤缩了缩脚,没缩得回去,不禁以被感动的目光看着哑巴。
小屋里——彩凤在厨房炒菜,切面条——哑巴面朝屋里背朝屋外,坐在门槛儿上,手中摆弄着铁链,幸福地望着她。
哑巴背后的晾衣绳上,大男人和小女人的内外两种衣物晾在一起,相映成趣。
夜晚。
屋里照例点着蜡烛——哑巴穿着裤衩坐在床上吸烟,彩凤站在门那儿,向哑巴比画着,意思是说自己要到外面解手,让哑巴开门。
哑巴下了床,欲开门——忽然又对彩凤怀疑起来,从地上抓起了铁链。彩凤生气地夺过铁链,摔在地上。
哑巴有几分窘地挠挠头,笑了,从墙上摘下了一捆绳子往彩凤腰间拴。
哑巴躺在床上,手中优哉游哉地抡着绳子另一端,快意地哼着,不时拽拽绳子。
他觉得彩凤解手的时间太久,奇怪了,一截儿一截儿地收绳子——结果将奶羊牵进了屋里。
哑巴急了,一跃而起,冲出屋去。外面传来哑巴的怪叫声。他的身影从窗前跑过来又跑过去。
哑巴冲回屋里,急哭了——扇自己嘴巴子。用拳擂桌子、踹门,以头撞墙,口中同时哇哇啦啦着。
他忽然不哭了,望着床的方向,转悲为喜,笑了。
彩凤回到了屋里,正缩在床角,胸前罩着哑巴的上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哑巴——后墙上的小窗开着,她显然是从小窗跳进来的。
敲门声……
除敲门声以外的一切声音都中止了——哑巴点亮蜡烛,披衣去开门。
彩凤忐忑不安。
门开处——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妇。由于烛光微弱,彩凤看不大清她的面目。
农妇朝彩凤望了一眼,一边用手指戳哑巴的额头一边说:“好你个哑巴!越来越能了!干起窝娼奸宿的勾当了!”
哑巴比画着哇啦起来。看得出,他有点儿敬畏对方。
农妇:“我不听你跟我乱哇啦!出去出去!你先给我出去!”
她将哑巴推出了屋,关门前说:“不让你进来,不许进来!”
她走到床前,偏腿坐在床沿,一把从彩凤胸前扯下了哑巴的上衣,行家端详一样东西似的端详着彩凤,似乎暗暗惊奇于彩凤是件“好东西”……
彩凤只得用两条胳膊交抱地护着胸乳,分辩:“我不是娼……我是被……”
农妇:“别说了。我全都知道。”
彩凤愕然,不明白对方何以“全都知道”。
农妇:“哑巴是我堂弟。你以为他救你那一天,四周就再没别人了?只不过别人不爱出头管闲事罢了!现而今,除了我这半傻不傻的哑巴堂弟,谁爱管,谁又敢管你这类事儿!”
彩凤无言地望着对方,缓缓扯过哑巴的上衣,又罩住了胸。
农妇:“打算怎么着?就跟我哑巴堂弟搭伙过下去了?”
彩凤摇头。
农妇:“那你和他同床共枕的!”
彩凤:“我没法儿。我身上没有一分钱,离开这儿往哪儿去?再说……”
农妇:“说。”
彩凤:“再说他救了我,我也不能不报答他。”
农妇:“你还怪仁义的。以后呢?”
彩凤:“以后我要去救我妹,她也被人贩子拐卖了。是我把她从村里带出来的,我不能不救她。”
彩凤悲伤起来。
农妇:“说得轻巧。就凭你,怎么救?”
彩凤:“谁能帮我救出我妹子,我就给谁做牛做马。如果你堂弟能,我心甘情愿嫁给他。”
农妇:“就凭他?你以为他是绿林好汉?你俩加在一起,非但救不了你妹子,还不让人双双给剁巴了!”
彩凤:“那我就只有报案了。”
农妇:“报案?你报案是成心害死你妹子!破案的人去了,人家把你妹子一藏,找得到吗?不是我吓唬你,闹得人家心狠了,非把你妹子的脚筋挑了不可!”
彩凤落泪了:“大嫂,你千万帮我出个主意吧!”
农妇:“主意只有一个,用钱赎。”
彩凤:“那,得多少钱啊?”
农妇:“你妹子被卖了多少钱?”
彩凤:“听那两个人贩子互相说,是四千……”
农妇:“那就得用翻倍的钱赎。最少翻一倍,八千。要往多了说那就得一万,两万……”
彩凤瞪住对方片刻,哭了。
农妇无动于衷地:“你别哭。我来,就是想指点你个迷津。”
厨房——哑巴蹲在那儿吸烟。
门开了——农妇嘟嘟哝哝地往外迈:“真不识好歹。看着一朵花儿似的,却长了个榆木疙瘩脑袋,死不开窍!……”
哑巴咿里哇啦地要拦住她——她将哑巴一推,消失在门外。
哑巴进屋,见彩凤在哭,又对彩凤咿里哇啦。
彩凤猛悟地跃下床,推开他,也冲出门外。她追上农妇,哀哀地:“大嫂,你别生气。只要能救出我妹子,我听从你还不行吗?”
农妇站住,转身望着她,笑了:“这就对了。顾三虑四的,能救成妹子吗?”
哑巴这时已追了上来。
农妇将哑巴往彩凤身边一推:“领回去,继续你们的好事儿吧!”又看着彩凤说:“我堂弟只哑不聋,是个能撑起家的男人!”
哑巴不满地瞪了农妇一眼,将流着眼泪的彩凤拦腰抱起,转身往回便走……
那夜彩凤做噩梦了,梦见一个男人手持一柄尖刀逼向芊子,擒住她一只脚,狠狠一刀挑割下去……
彩凤惊醒。
哑巴也醒了,将她搂抱于怀,轻轻地拍抚着她,低声地温爱地咿里哇啦。
某县镇劳工市场。
彩凤对一个男人说:“不,我不服侍老人。我只看小孩儿。”
男人说服地:“我每月多给你钱还不行吗?”
彩凤坚决地摇头:“不。”
彩凤跟随一个女人离开劳工市场……
某火车站——穿得人模人样的哑巴发现彩凤抱着一个孩子东张西望地走来,高兴地迎上去。
丢了孩子的人家哭天号地,乱成一团……
某中等城市劳工市场。
彩凤对一个女人说:“我最善于看孩子了。淘气不要紧,小孩儿都淘气……”
女人欢喜地:“看你这姑娘的模样儿就是会看孩子的。雇你了!”
火车站——彩凤将孩子抱给了哑巴,哑巴上了火车。
孩子的父母风风火火地跑往派出所报案……
某大城市劳务市场。
彩凤在问一个老头儿:“那你孙子几岁了?”
老头儿:“才三岁多。”
彩凤:“行。我跟你去!”
火车站——彩凤抱着孩子,和迎候她的哑巴双双上了列车。
那丢了孙子的老头儿疯了,沿街呼唤孙子的小名……
他到处贴寻找孙子的告示……
他几乎拦住每一个路人问……
哑巴背着那孩子,和彩凤走在回他小屋的路上。彩凤要接过孩子,哑巴却将孩子放在地上,采了朵野花儿给孩子玩儿,之后却将彩凤抱住,几步跨到了一片草丛后。
草丛后一片乱动,并传出彩凤的笑声。
夕阳西下——孩子安静地玩着野花儿。
孩子向草丛爬去——哑巴抬头望见,跃出草丛,将孩子抱回原处——彩凤刚从草丛后坐起身扣衣扣,却又被哑巴扑过去压倒了……
小屋里。
哑巴和孩子在床上玩儿。彩凤在点钱,哑巴的堂姐从旁看着。哑巴仰躺着,将孩子蹬在脚上——孩子被逗得嘎嘎直乐。
哑巴的堂姐训道:“死哑巴!别把孩子摔着!”
彩凤赶紧反身去抱孩子。哑巴的堂姐趁机偷了几张百元大钞揣起。
彩凤抱着孩子继续点钱,奇怪地:“怎么点着点着,就少了五百呢?”
哑巴的堂姐:“兴许你刚才点错了吧?”
彩凤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匣,从中点出五百加进那些钱里,至诚相托地:“嫂子,这是上两个孩子的钱,我只留下几百用,你都拿去。我妹子的事儿,全指望你了!……”
哑巴的堂姐大好人似的:“你这么信我,我还有什么说的?再者啦,咱们现在的关系是谁跟谁啊?五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
彩凤:“我知道,要赎出我妹子还缺几千……”
哑巴的堂姐:“知道就好。有哑巴配合着,有我替你物色着买主,不妨再多做两次,不但能赎出你妹子,你和哑巴还能体体面面地办一场婚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们主婚。”
彩凤沉吟着,低头逗着孩子……
彩凤又在城市的另一户人家里了,她抱的也是另一个孩子了。
从这一人家的环境看来,是较富有之家,处处都显出暴发户的痕迹。男主人正对着手机说话:“别开局啊!千万等我们!上次手气不好。放心放心,一万两万算什么!输也潇洒嘛!玩儿嘛!星期天呀,不赌一宿怎么打发啊!……”
而女主人,则正对着镜子化妆。
男主人合了手机,催促地:“行了行了,都等着咱们去开局呢!又不是去参加舞会!”
女主人站起问:“这次带多少?多带点儿吧?争取把上次输的捞回来!”
男主人:“你看着带,这也问我!”
于是女主人开了锁着的抽屉,取出几捆钱,塞入小包。
彩凤侧目瞟着这一情形。
女主人:“小秀,我们肯定回来得很晚,也许明天上午才能回来,孩子有点儿小烧,别忘了喂药啊!”
男主人:“走吧走吧,啰唆劲儿的!”推着女主人往外走。
看来“小秀”是彩凤在这一家用的假名。看来他们夫妻对彩凤很信任。
彩凤抱着孩子跟到门口关门,男主人回身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悄语:“如果叔叔这次赢了,零头全归你!”
彩凤关上门,走到阳台上朝下望——一辆小车亮起灯开走了。她抱着孩子从阳台回到屋里,放下孩子,转身去厨房取来菜刀,撬那锁着的抽屉……
某村里,聚赌的是些农民,其中有哑巴。
正赌在定输赢的关键时刻,门突然被撞开,公安人员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