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668
五
为了送苦茶回娘家的事,三多颇费一番踌躇:“该怎样对她说好呢?”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是站在同一条革命战线上,他是党支书,她是革命妇女会主席,却很少单独谈有关工作问题,她更多的是去找支部组织委员小许。三多对这朝夕相见而感情颇深的大嫂,也并不真正了解。几年来参加了组织活动,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她到底有哪些变化,他是知道不多的。总是用旧眼光看她,具有一般农村妇女的善良德行:纯直、朴实、勤劳、勇敢,但也有自私、善妒的一面,而他又往往把她的落后一面看多些,照苦茶的说法是:“我们村男人就是这样,不把女人家看在眼内!”
因此当组织把任务交给他,他就颇费踌躇:开诚布公地和她谈明白,还是一般地谈?开诚布公地谈,对这样重大问题适合吗?一般地谈,又怕她发生误会。他发觉她对有关自己的事,越来越敏感,越多计较了!几天来,他参加特区一系列重要工作会议,这个问题既没解决,又不便和老黄他们提,也曾考虑通过小许找她谈,又怕被苦茶笑话:什么时候把我也当起外人!一直到老黄又问起:“和大嫂谈过没有?”才下了决心。
那个晚上,他主持村支委会议,把支书职务正式移交给小许,回家时夜已相当深,老黄和大林都已进卧室,三多娘也早上床歇去,同居邻家也都睡着,四周静悄悄,只有苦茶还在堂屋对着菜油灯,修补旧衣服。她是在替老黄浆洗衣服时,发现有破洞,想利用晚上修补修补,明天一早好交给他。在往时,这个时候三多也早已回宿地去,可是今晚,他有点特别,一直在她周围旋来转去。她知道他心里有事,故意不去理他,看他怎的,她对这个小叔是太了解了。
只见三多盘旋了半天,忽然在她旁边坐下,一个人默默地抽烟。苦茶偷眼看他,摸不清他的意图。“会开完啦?”她问。三多还是默默地在抽烟。“不早哪,还不回去?”三多不搭腔,抽过一支烟,又接上一支,他往时并没这习惯,苦茶心跳着:他怎么啦?有点不同……一阵沉静,三多又抽上第三支烟,苦茶也有些混乱,只是不响。有好一会儿,三多忽然开起口来:“苦茶,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和你谈谈……”话说得很不自然,神色也不大对,苦茶心跳着:“他难道要……”她有过这样信念,他们两个人的事一定要解决,而她是决定不先开口的,“别给他以为我没他就过不了!”她相信他会开口。难道要谈的就是这件事?却又做出毫不在乎神气:“你说吧。”
三多眼睛看着别处:“我们有这样打算,要你回娘家去住……”苦茶大吃一惊:“要我回娘家住,为什么?”却没作声,只是把手工停下,瞪着他。三多继续说道:“要你回去住一个时候……”苦茶忍不住了,她怀着极大的不安心情问:“你们是谁?”三多道:“组织上。”苦茶又问:“为什么组织叫我走?”三多道:“为了革命利益!”苦茶不明白,把旧衣服往饭桌一推:“要我回娘家和革命利益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我在这儿对你有妨碍!”
从她强烈的反应,三多知道自己的话没说清楚,引起误会,连忙解释道:“组织要发展,老黄同志认为你们家乡地位很重要,要你回去做些工作。”苦茶稍为平静,但她还有怀疑,怀疑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她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一来我没文化,二来革命道理说不清,你们叫我去,怕找错人了吧?”三多有点焦急,他知道苦茶性子,说通了好办事,说不通扭住结子好久都解不开,便想用大道理去说服她:“宣传革命是我们穷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那些中学生、大学生才行呢?只要把道理说清,他们信了就会跟我们走。你很会说话,这几年来革命道理也学得不少,一定能行。”苦茶却笑道:“你们不是常说:妇人家干得出什么大事,跟着男子在后头闹就行!既然这是件大事,很重要,为什么不派你们去,偏派我这个妇人家去?我做不来!”说着她把女工拿起,重又埋头做活。
三多着了急,在乡里哪个不听他的,对着成百上千群众,有问题只要他一句话。可是对苦茶他就是没办法,他总觉自己有什么对不住她似的,不能理直气壮。他说:“我们男人不是不肯去,而是你的条件比我们更好,那儿是你娘家,有你亲人,说话、了解情况都容易。”苦茶还是坚持着:“我是个笨女人,什么事也做不来!”她不是没有考虑,在这个问题上她考虑许多,为了革命,她什么不肯干?但她有疑虑,怕有人拿大道理压她,调虎离山。她对三多迟迟不愿在他们关系上表示明朗态度,也有顾虑,他会不会另有打算?“再说,青霞山山高林密,又不太平,你叫我一个单身妇女……”说着,就伤心眼红。
她是借题发挥,而他却是真相大白,兀自忍不住笑了:“你也真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大堆牢骚,谁肯让你一个人去,组织上是叫我同你一道去。”苦茶还是掩着面,心里却大感舒畅:“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三多又道:“组织也是派我到那儿工作呀。但要你去配合。”于是形势大变,苦茶不禁转悲为喜道:“要是有人送,我还可考虑。”三多道:“不是考不考虑问题,是要你马上决定,一两天就走。”苦茶道:“你不是说过吗?妇人家只配跟在男人后头!只要你一声什么时候叫走,我也什么时候跟着走!”说着她斜眼看他,又扑哧一声笑了,三多松了口气:“她答应了!”
三多娘听说三多要送苦茶上娘家也满口答应,她对苦茶说:“这些年来苦了你,连娘家也没多回一次。要给亲家带点东西去,我们这儿好的没有,挑两只肥鸡,带十来斤红糖去。对亲家娘说,我年纪大,去不了,代我问好。”又低低问道:“昨晚你和三多谈到深夜,他对你说过没有?”苦茶心下明白,却装糊涂,她问:“娘,你问的是什么呀?”三多娘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人的亲事。”
苦茶面红红的,只摇头。三多娘急了:“他不说,你为什么也不说?”苦茶低下头,三多娘大表不满:“你们两个人呀,都在三十上下了,自己事还要为娘的操心!圆圆满满的一对,心事都有,我是老糊涂看不出来?就是任性,男的这样,女的也这样,我是快六十的人,没多少年头活啦!”一会儿,又叹了声:“他有心送你去,就是个好机会,你们两个在一路,准有得谈。苦茶,娘可有言在先,这回你们两个的事可要定下,定不了我也不愿见你们。”
其实苦茶也有打算,和三多谈过话,她一夜不能入睡,反复在揣摩思考三多的态度,说他无情又似有情,有情吗,为什么又不对她提出?她等待着他,已经有好些年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提呢?是什么阻碍着他,迫使他要这样犹豫?这回她一定要弄清楚,能定就定,不能定也得有着落,好叫自己有个打算。
小许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用新支书名义找苦茶谈了一次话。他说:“苦茶同志,这件事很重要,你这次去虽仅是个配合,但也不能马虎。要显示一下在党培养教育下的妇女,是个什么样面貌。我完全信赖你,你有条件,也有能力做好。”大大地给她打了气。
又过了三天,天刚蒙亮,三多就叫醒老黄、大林。按照计划他们都要在这一天离开下下木:三多和苦茶去南县,老黄和大林到潭头交接关系。
饭后,大家和三多娘告别,苦茶最亲密的朋友杏花和小许都来了,堂屋里一时挤满了人。苦茶打扮得很动人,一身八成新蓝布褂裤,头戴竹笠,背负包袱,面上特别施了层脂粉,画上柳眉,杏花对她开玩笑道:“苦茶姊,你又像十年前一样年轻漂亮了!”苦茶说:“你就是这样,爱胡闹。”又特别叮嘱道:“我走了,这个家就是你的,管不好,回来我同你算账。”杏花对三多娘说:“娘,你听苦茶姊的话,我这个代理媳妇还没当上半天,她就要同我算账!”一阵笑声。
三多也打扮起来,还是我们在白龙圩所见的模样,只是在外衣下多了一条子弹带,以备万一。在肩上又多一副竹担,挑着送给亲家娘的两只鸡、两瓶酒、十斤红糖,一个随身包袱,一竹盒干粮。
三多娘把他们送出大门,又把苦茶拉过一边,反复叮咛:“家里事你放心,有杏花帮忙,我什么也不麻烦。到娘家看看,能多住就多住几天再回来。”悄悄地对三多努了努嘴:“你别看他长的够高大,在做大事,就和孩子差不了多少,面皮嫩,心肠软。这次去,可不要放过他,男人就是这样,你不抓,他跑野马,抓紧了,就听你的。娘在家给你们先做张罗,你们两个一谈定,回来就摆酒。”苦茶心里热辣辣,又难受又感动,真是好家娘!却还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娘,你又说这话。”三多娘怕她不听话,紧拉住不放:“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苦茶笑道:“我照娘话做就是。”三多娘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由杏花陪伴着,一直等他们在小学转角处消失。
他们几个人由小许送着走出村口,三福早已在大树下等他们,三多问:“带上家伙?”三福笑着拍了拍腰:“送老黄、大林同志,还有不带家伙的!”三多也对他嘱咐:“我十天八天就回,家里事你和小许照顾。”三福道:“一切放心!”三多又对老黄、大林说:“我叫三福,送你们一程。”
大林和三多、苦茶拉手:“祝你们一帆风顺,马到成功。”三多道:“一定完成任务回来。”大林又说:“我以后怕不能来了,这儿有老黄同志。”苦茶感到突然,问:“阿林,你为什么不来?”大林微笑道:“我平时没有空来,可是到了你们摆喜酒时候,我一定来!”大家笑着,苦茶虽涨红面,却也笑着,她感到一阵温暖:可不是嘛,同志们都在关心我们的大事,就是三多他……
分手了,三多、苦茶沿着曲折狭小山径,走向**雄伟的青霞岭峰;老黄、大林在三福护送下插向潭头乡。清新明丽的朝阳,从青霞顶峰正悄悄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