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四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253
四
第二天清晨,大林代替陈聪上课,陈聪就到池塘去请沈渊。
三小时后,陈聪带着沈渊来了,他先到学校和大林会面,摸清若干情况,就来会老黄。
那沈渊年近四十,高而清瘦,面色苍白,双目下陷,随手带着把黑布伞,下雨当雨伞,出太阳当阳伞,平时当扶杖,因为赶了上十里路有点气喘,频频用手巾揩冷汗,看来病情不轻。
此人受过中等教育,年轻时在他叔叔沈常青帮助下到了小吕宋。那时大革命的声势也到了南洋,他受一些进步人士和进步书报的影响,参加一些进步活动,组织青年进步团体,反对国民党,在华侨社会青年店员中颇有威信。
初到小吕宋时在沈常青公司里做事,由于作风偏激、过“左”,被认为“不务正业”,辞退了。沈渊想:“你不让我干,我偏要干!”索性不再找职业,专搞社团活动。在他领导下的社团,政治色彩比较鲜明,一贯和国民党作对,甚至于带头捣毁国民党海外支部办事处,公开提出打倒国民党口号。由此招了忌,国民党党棍向居留地政府秘密告了他一状,说他是**,结果就被捕。
沈渊坐了三年牢,后来还是由沈常青秘密花钱“保”了出来。出狱后沈渊的精神和肉体都有变化,体质原来单薄,又坐了几年牢,便染上痨病。胆子小了,也不再参加活动,和沈常青又恢复亲密关系,一心想做生意弄钱。可是当时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谋生不易,病情又不断加剧,在沈常青帮助下,只好返国养病。
返乡后,正碰到刺州革命形势大发展,他不甘寂寞,又活动起来。他设法找党,恢复组织关系,并在党的领导下做一部分工作。白色恐怖来了,特别是陈鸿牺牲后,他胆小怕死的毛病又发作啦,他以“病情转剧,经医劝告,必须静心疗养”为由,对工作又表示消极。但不愿与组织断绝关系,只保留着个别联系……
沈渊在学校会见大林,一边咳着,一边喘气,说:“迟到啦,真对不住。”他们到宿舍后,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沈渊又表示敬意说:“很高兴见到你,老黄,老陈的牺牲给我们带来多大损失!不过……”他咳着,把浓痰吐在手巾上,“我们会慢慢好起来的。”老黄对他转达组织的关怀:“组织上十分关心你的病,希望早日恢复健康。你病了,不仅个人的精神肉体有损失,对组织也是损失!”
沈渊对这关怀表示感谢,但也不忘记把自己过去光荣历史介绍给这位新来的负责同志,他说:“惭愧,惭愧,我替组织做的工作实在太少,虽然这些年来,我没停止过斗争!……在小吕宋的时候,我就不是这样,我带头捣毁过国民党海外支部,坐了三年牢。那时身体好,什么事都可以干,可是现在……”他咳着,“这毛病像鬼魂一样缠着我,路多走几步,话多说几句,也要吐血。”他**着,面上泛出病态的红晕。
老黄安慰他说:“把病养好,就是你的革命任务。”这句话正合他的心意,他立刻又兴奋起来:“当年老陈也是这样说,他又说:不要性急,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主要是把病养好。我说这怎行。人家都在拼命,甚至于牺牲流血,而我只能躺着不动,还像个**员!我们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还要和大家一样干,这间学校就是这样办起来的。”他**着,一会儿又说:“可是天不从人愿,病情一直在恶化,你看我这样,真惭愧……”他咳得非常吃力。
老黄表示重视这次会面,沈渊也很满意,他说:“我现在是老牛破车,大事干不来,小事还多少可做些。老黄同志有什么要问的,凡我知道的,我一定说……”当老黄对许为民表示有兴趣,他就说:“是南区一大害虫,有财力,有武装,还和官府勾结,谁不怕他三分?好在还有个许天雄抗住他!”老黄问:“你说是许为民力量大,还是许天雄力量大?”沈渊道:“两个人半斤八两,各有千秋。许为民是在朝派,城里有官府后台,在乡下乡绅老大中都是看他的,许多事他说了算;许天雄呢?没有官府后台,却有枪杆,他的爪牙四散,个个听了都怕,许为民也怕他三分哩。我们在南区工作,不能不注意,他们都是革命的死对头,特别是许为民。”说着说着,又谈起他的处境,他就怕组织上分配他在池塘做些工作:“我的处境实在坏,我就不敢请大林同志或黄同志到我家里去。几年来,我在家里就像在坐牢。许为民派人监视着我,遇有风吹草动就派人来提警告:姓沈的,我知道你过去干的是什么,要在这儿住,就不许乱说乱动。想造反吗?小心脑袋!所以我不敢接待自己同志,也不敢动。当年我就请求过老陈,不要到我们乡去活动,万一他们发现有什么传单标语之类,就会把账算在我头上,我这颗脑袋就保不住!”
老黄笑着,对他这个“立此存照”的声明,不加驳斥,也不表赞同。却在想着:“这个人果然变得软弱了。”看来要在池塘这样一个反动中心安上一两个钉子也有困难了。但老黄还是把当前形势对他传达了,希望能给他一点勇气、一点力量,振奋一下。
正谈论间,顺娘的妈忽然匆匆进来,丢了眼色说:“有人来啦!”这热心的老校工,每当他们在谈论什么,都自动站到大门口去放哨,照她的说法是:“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在开会!”进来的是个年轻妇女,二十来岁,一身花绸衣服,抹着厚厚脂粉,画起弯弯眉毛,头梳面干髻,插着金首饰,一日金牙,满手金戒指,走起路来装作文雅,头放得低低的,两只多情眼却又不听话,不是左盼就是右顾,似想偷看人,又怕被说不正经。正经人偷偷吐着口水:“骚气十足!”年轻人叹了声:“好花插在牛屎上!”
她一直进门,看见沈渊就娇声娇气地叫了声:“渊哥。”对大林又有礼貌地叫声:“王老师。”一会儿又把流星眼瞟到老黄身上:“这位是?……”沈渊说:“黄老师。”她于是又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黄老师。”做完这一番交际活动后,她就规规矩矩地站过一边,低着眼。沈渊问她:“有事吗?”那年轻女人露出满口金牙,微微一笑:“听陈校长说渊哥来,爸叫我来请。爸说有话找渊哥谈谈,又说路远,身体不好,赶不回去,就在咱家过夜。”老黄见话也谈得差不多,便对沈渊说:“沈校董有请,你就过去吧。”沈渊起身,低声对老黄说:“有话我们明天还可以谈,我今晚就在洋灰楼。”扶着黑布伞跟那年轻女人出去。老黄问:“她就是玉叶?”大林点头。
在路上,沈渊问玉叶:“叔叔婶婶都好?”玉叶点头:“好。”沈渊又问:“弟弟有信来?”玉叶低低叹了口气:“每个月都有信。”沈渊又问:“说什么时候回来?”玉叶心烦意乱地说:“回不回都一样,反正我是不做什么希望哩。”沈渊斜眼看她,内心深处禁不住起了一阵凄凉感。“年轻独守,也真难为她。”他想。
沈常青一见沈渊就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又有许多日子没见过面。他一面叫人备饭,准备他过夜,一边问:“阿渊,你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想见你一面也真不容易。对我又有意见?连我这儿的大门也少进哪。”沈渊知道他的脾气,只笑笑。老头又问:“还在闹什么革命?”沈渊道:“在家养病还来不及……”沈常青得意地点点头:“这就对路,我说还是身体重要,个人生活重要。在小吕宋你闹了那阵革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一场官司加上一身病。”又问,“家里日子还好过?维持得下?”沈渊道:“人丁本来就少,女人还做些手艺贴补……”沈常青道:“那一定很苦!我们本来就不是外人,有困难就说,只要听话我是愿意帮助你的。”
他们对坐着,只见他一个人在说话,似乎长年没机会说话,一有机会就想说个痛快:“我不说什么家门不幸的话,只说你爹娘运气不好,养了你这样孩子,出了洋不好好做事,趁年轻力壮时弄点钱,却在那儿闹事……我也年轻过,也对现状不满过,可是,我不像你感情用事。大丈夫做事,既要观前又要顾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闹**我不反对,他们反对的是土豪劣绅、贪官污吏,都沾不上我的边。我本来出身也苦,不苦还会漂洋过海?不过,要闹最好由别人去闹,犯不着我们出头露面。中国事难办,我们是小百姓,不可大意,不可多出主意。谁坐天下,抓大印,我们就听谁,你说是不是?”
沈渊只是微笑着,这个老头的话,在他听来已不那么新鲜了,但也不愿同他争论。关于这个问题他们不是没有争论,过去且为此闹翻过,最后又和好了。沈常青认为自己胜利了,这个侄儿在碰壁、失败,最后听话了;沈渊虽不愿拿原则做买卖,但处境不好,生活困难,有求于他,也多少迁就一些,这就使他对革命不是那么积极,却又不愿意离开革命队伍,做一个逃兵。
玉叶吃了晚饭就匆匆赶去上夜校,她和过去一样,对学习并不感兴趣,更多的兴趣是在于能够利用机会和陈聪保持联系。他们两个的关系,的确发展得很不平常,他们谈过情,说过爱,搂抱过,接吻过,还发生过一次肉体关系。他对她表示过忠心不二,她也对他说:“我从来没爱过一个人像爱你这样!”可是从半个月前,大林找陈聪谈过一次之后,情形就有变化,她对他还是热情洋溢,恨不得天天能见面,拥抱、亲吻,解除她内心的空虚、愁苦。而陈聪,却突然对她冷淡起来了。他们还是常常见面,有时她还悄悄问他:“什么时候再见面?”这就是说她要和他在房里单独见面,而他总支吾地说:“忙得很呀!”他还是常常上洋灰房,她总要使他知道,她是用着什么眼光在注视他,而他却又有意避开,和沈常青谈完话就匆匆离开。
“他为什么突然对我冷淡呢?”她想,“是不是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她又想起那一次当他们在热烈地拥抱、亲吻,他有要求,而她也情不自禁地把身体给了他,不久他的态度就变了。“男人都是这样,没到手时什么话都会说、都会做,一到手就转面不认人!”一想到这儿,她就恨,恨男人薄情寡义。难道他过去那许多情意表示,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得找他谈一次,”她想,“对我不能这样,我不是**妇,你要怎样就怎样。我要告诉他,你走不脱,你有干系!”
这半个月来,她一直在找机会要和他开一次谈判。
妇女夜校和往时一样,由陈聪讲课。她坐在第一排,眼盯盯地,用充满炽热的情思在望他,希望他对她垂顾一眼,对她笑一笑。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含笑、爱抚的眼光去看她。他故意不看她,也不再在课文讲完后,像过去一样对她用柔情的声调发问:“玉叶,你都听懂吗?”反而,有意走近一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同学旁边,问:“你都听懂啦?”又走近一个比她年纪大,已有一个孩子的女同学旁边,故意表扬她:“你进步得快极了,还得加一把力!”她气愤填胸地想:“什么意思,故意做给我看的!”
下课钟响了,学生们纷纷点上火把、火油灯,要离去,她故意拖延着,等他,想和他谈几句。而他,站得远远的,故意不走近前,当她低声下气主动走向他,他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匆匆离开。
当随身丫头把她接回家,她一言不响,一上楼掩上门,便投身上床,放声大哭。“完啦,”她想,“他把我玩过,就去勾别人啦!”哭了一会儿,忽又下决心道,“我年轻,漂亮,有钱,什么不如她们?不!我一定不放手!”
夜深了,四周都已沉沉入睡,只有五里外的为民镇,还是灯光辉煌,笙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