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5414
第四章
一
清源蔡老六一天没出门,在家里等他们。
此人身高力大,比平常人总要高出半个头。四十上下,体重一百八十磅,臂长肩宽,走起路来,略微有点驼。为人乐观、开朗,好打抱不平,作风粗糙,有时还有点冒失。
二十岁那年,他跟村上一位同乡叔伯过番石叻[石叻:指的是新加坡。],因为粗手粗足,气力又大,找不到轻活干,被码头工头看中,找他去当码头工人。他一人可以干两人的活,但食量却要吃三个人的,有人说:“你这样大食法,怕不吃穷!”他却笑着说:“为人辛苦,还不是为个吃字!”干了十多年活,把腰压弯了,年纪增加一大把,不仅两手空空,相反地却吃了一场不小官司,被遣配回乡。
原来这些码头工人在码头干活,常常遇到红毛工头[红毛工头:指英国工头。]找麻烦,进码头要搜身,出码头也要搜身,有时还要尝点足踢拳打的滋味,老六对这些不平等待遇甚为不平。他常说:“我们凭气力吃饭,为什么要受这样侮辱?”有人说:“我们在人家地头找饭吃,算啦。”有人却故意激他两句:“爹娘枉生了你这个大食儿子,有这样一大把气力,对红毛也只好低声下气。”老六口里不响,却暗暗在想办法要出这口气。
一次,大洋轮运来大批货赶着要卸完出港,大家已累了整整一天,想歇歇,喝口水,吃吃饭,那红毛工头却一迭声地尽骂人:“不干活,尽偷懒,老子开除你!”有个同事实在支持不住,要求给他吃吃饭再干,那红毛工头不理,竟又挥起拳来:“你不干活,做懒汉,想死?”那码头工人平心静气地解释:“你没看见,我从清早干到现在,没歇过。”那红毛却说:“**个娘,你偷懒,你坏!”一连给了他几拳,那码头工人,一时受不了,也顶了他几句:“你也有娘,为什么这样骂人?”红毛更加嚣张了,放声把大家都骂了:“你们靠老子吃饭,老子就要骂你们。我说,**们所有中国猪……”一时所有中国工人都停下手,表示**,那红毛工头,挥着拳,直冲到他们面前:“你们也想死了,赶快给老子干活!”
大家没动手,那红毛一时拿他们没办法,就逐个去打耳光:“搬!搬!”当他迫近老六时,还没来得及动手打人,那怒火中烧的老六,已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抓住他的裤带,只轻轻一提,就把那红毛工头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投进海里去。那时他们都在英国货船甲板上工作,船上的红毛,看见中国人“行凶”,想迫中国海员来抓人,中国海员却说:“去你妈的!”没一个肯动手,那货船一面发出呼救信号,一边挥动红毛水手亲自动手抓人。
码头工人见出了这大事,都劝老六赶快逃。老六却镇定地说:“大丈夫敢做敢当,让他们来吧!”码头工人听了他的话都很感动,大家齐声叫着:“我们生同生,死同死,他们敢来,我们就抵抗!”一时双方就在甲板上格斗起来,一直到殖民地政府派出大队武装警察赶到,抓走了所有中国工人,才息了这场恶斗。
在法庭上,老六从容不迫地说明经过,并拍拍自己胸膛说:“这件事我一人干,我一人担当!”红毛法庭当然为红毛服务,法官最后判了老六:背笞一百藤条,进苦工监五年,刑满递解出境。
老六在服刑期间,有朋友帮助,自己也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倒也不觉得怎样。这时同被监禁在苦工监里的有中国人、印度人,也有马来人;有普通刑事犯,也有政治犯。老六在那儿,认识一个中国人,患有严重肺病,但为人极刚直和气,学识又丰富。老六见他体弱多病,做不了苦工,常常自动把他那一份也做了。而他也教老六读书识字,讲讲为人和革命斗争道理。两年后,那个人才告诉他自己是个**人,虽然坐牢,和党还有联系。当老六要求入党,他就充当起介绍人,吸收老六入党。当老六刑满被“遣配出境”,那位同志告诉他:“我还有一年刑期,你先出去,要好好为党工作。”老六问:“我找谁呢?”那同志道:“在你故乡,这几年革命发展得快,一定有党,你到了那儿就去找党。你一定要找,一定能找到!”
这样,老六便被遣配回乡。
老六家无寸地,只有祖遗老屋一间。返乡后,算是两袖清风,为了生活想进城当苦力,没有机会,见本乡有人当鱼贩,也挑起鱼担当鱼贩。他天未亮进城,在鱼行街贩些鲜鱼虾,挑上四乡叫卖,几年来生活还马虎得过。
老六口才好,学了些文化,性好音乐,会写,能说能唱,特别喜欢编褒歌,只要把他顺口溜的褒歌记录下来,就是一首好歌。在石叻坐牢时,那位同志见他能说会唱,曾送一把吉他给他。出狱后,他一直带着它,每当心情悒闷,就兀自弹唱起来。他做买卖也有个特殊方法,是从那些打拳卖膏药的学来的。他把鱼担挑到行人众多的地方,停下,拿起吉他先弹一会儿,唱几首褒歌,然后动手做买卖。妇女喜欢他,小孩也喜欢他,他们亲昵地称呼他做“洋琴鬼”。他买卖公平,不会把臭鱼当好鱼卖,遇到顾主青黄不接时候,也乐于通融,记一笔账,下回再付。
老六虽说为人忠厚和气,却也做过一件被认为“憾事”的。对这件事,他内心不安,乡人也很难谅解;但当时,他怒火冲天,丧失理性,一时想不开,动手就干。原来他年幼丧母,父亲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年轻时混了多年民军,什么没学上,兵油子坏习气,嫖、赌、抽样样拿手。他家底本不厚,在祖父时代不过是中等人家,经他那不长进的父亲一嫖一赌一抽便光了。
这个烟鬼现年已六十,干瘪萎缩像个活僵尸。他既没有赚钱本领,又不愿意劳动,每天只会伸手要钱,钱没到手就装死,说尽好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指天发誓:“只有这一次,以后我再不戒烟,天诛地灭!”钱一到手又是一副面孔,生猛得很,成天泡在大烟馆与那些烟鬼朋友吹牛鬼混,这老鬼不但擅于撒谎,而且狡猾阴险,品质恶劣。在老六出洋期间做了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奸污了自己儿媳,并且使她成孕。
老六老婆玉蒜六岁时就被卖到蔡家做童养媳,十五岁时正是老六二十岁,由老烟鬼做主成了亲。她身体瘦弱,发育不全,一味长高,有人说她是个竹竿型的女人。和老六成亲不久,老六便出洋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年,有时一年寄一次家信,有时两三年才寄一次。当老六吃官司时则完全音讯断绝。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还活着。
老六突然返家,曾使这个乌烟瘴气的家庭起了一场风暴。先是老六在家门口碰到他父亲,那老鬼没一点亲切表示,只是吃惊、惶惑,支吾地应付几句,悄悄躲开。老六找到玉蒜,这个在他出国时还是个黄毛丫头,现在已成熟而且有点衰老了的妇女,见到他也是先吃一惊,而后就掩面大哭。这些不平常的现象,都使老六不安、狐疑: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他没发财回来、落魄南洋使他们失望?是他回得太突然,没点精神准备,都失了态?
正在疑惑不解时,从门外走进一个十一二岁大女孩,一进门就叫玉蒜“妈”,亲热地投进她怀里。老六仔细端详那孩子,面貌、身材和玉蒜小时差不多。他想:自己离家已有十五六年,玉蒜不会养的;是收养的吗?为什么又长得和她一模一样?难道是玉蒜在他不在时改嫁,替别人养的?既已改嫁为什么又住在自己家里?这时玉蒜满面通红,看见孩子对这个陌生男子满怀惊奇、疑惑,便低声说:“红缎,他是你爸,叫爸!”红缎这孩子果然恭恭敬敬地叫了老六一声:“爸。”老六一声不响,只是苦笑。
入夜,老六送走前来探问的亲戚邻居之后,便低声问玉蒜:“孩子睡在哪儿?”玉蒜忐忑不安地回答:“她原和我一起睡的,现在你来,我已替她另外打铺。”她也知道为这孩子的出处,在他们中将有一场严重的争执,也许……她是决心和盘托出,她想:也许会因此而闹出一场惨剧,她已忍辱这许多年,现在正是申申气、吐吐冤屈的时候了,有什么好顾虑的?那老鬼从匆匆见了老六一面,就不知去向。而红缎却觉得这个刚从南洋回来的“爸爸”,对她非常冷淡。整个家庭充满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玉蒜先进房去,灯也不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痛苦又不安;老六一个人在堂屋,默默地抽着烟,心情同样痛苦复杂,从亲戚邻居那种心怀鬼胎、交头接耳的模样,他已猜出几分:玉蒜对不起他,做了丢人的事。可是同谁呢?……他起身,执着煤油灯进房去,房内立即洋溢着一片白光。玉蒜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眼瞪瞪地望着他,是恐怖、忧悒,又表现了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老六放下油灯,顺手把房门扣上,走近她,把面孔只一板,双眼闪着愤怒、燃烧的火焰,怒声地问:“玉蒜,这孩子是谁的?”玉蒜把头低着,想起了在探望老六的邻居中,曾有一个叫勤治的知心姊妹悄悄地对她说:“不是你的过失,不要怕,把该说的都对他说,老六为人我了解,他不会怎样你的!”老六见她不答话,更加气愤,一时兴起,更加相信他猜得不错,她偷人!张开大手揪住她的发髻只一提,就把她从床沿上提起来,恨声地说:“为什么不说?到底你偷了谁?和谁养下这**?”玉蒜一阵心酸放声大哭:“不要打我,老六,不是我的过失!”老六抡起大拳:“不是你的过失,孩子怎么来的?”玉蒜只是哭:“我没错,老六!”
老六已是一拳打下,而她却勇敢地承受着,只哭叫:“老六,你听我说呀!不是我有意做这丢人的事,对不起你。我不愿意,我拼死抵抗过,可是,我是一个孤单女人,你又不在家,家里没有人帮助我,邻居没一个听到。他逼我、打我,把我手脚都捆绑起来,把我打昏,然后,才做那伤天害理的丑事……已经有多少年了呀,老六,我有冤无处申,有话没人说,我忍辱地过着日子,养大了这孩子,只望有一天,你回来,把心里的冤情对你诉说。现在,你回来啦,我没有隐瞒,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知道,我也死个清白……”她在地上爬着,双手抱住他的腿哭诉着,几乎是一字一泪。“现在我把话说完了,你也明白了,要打就打吧,要杀就杀吧。”说着,她松开手,跪倒在地,双手掩面,心安理得地等待他的处分,他也许会踢死她,也许会勒死她,她都准备容忍一切。
但老六听完了她的哀诉,心却软了,泪水在他眼中转着:“你说他,他又是谁?”玉蒜咬牙切齿地哭道:“就是你那千刀割万刀剐的爸!”老六不听犹可,一听这话,浑身发滚。意外!这完全出乎他的意外!这老鬼竟会做出这**不如的行为!他放开她,一言不发,返身就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老鬼已偷偷溜回家,躲在他那阴暗、潮湿、鼠窠一样的卧室,蒙头假睡。老六在盛怒下一脚踢开房门,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从床上把他提了起来。老鬼心里明白,却仍惺惺作态,假作正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呀,老六?”老六早已左一记耳光右一记耳光:“老王八,你做的好事!”老鬼挨了几记耳光,跌倒在地爬起来还装傻:“老六,多喝了几杯,醉哪?”老六乘他立脚未定又是一拳:“老王八,你做的好事!”这一下老鬼不再装傻了,他心想:“逃命要紧!”拔腿就走,老六哪肯放过他,跟在他后头直撵,他像打西洋拳似的,第一拳击倒对手,乘他立脚未定又是一拳。老鬼连滚带爬只求逃命,老六却紧追不舍,从房里打到天井,从天井打到大门外、晒谷场,一直到那老鬼再也爬不动,缩成一团,在地上装死……
那一晚,老六没有回房睡觉,老鬼也不敢进门,红缎一见他面就发抖。从此,他变得心灰意乱,对什么人都不说话,内心痛苦,后悔不该回乡。他除了为生计奔跑外,就动手修整那破旧祖屋。祖屋修好了,他又利用屋前屋后荒地开菜地搭瓜棚,种植瓜豆蔬菜,尽可能找粗重活做,想忘掉这一切;同时却按照那位同志的指示,千方百计地在找党。
他果然找到了党。当陈鸿第一次代表党组织和他会面,他兴奋得泪水直流,抓住老陈的手不放:“我可把你们找到了!找到了!说真的穷人离开党,就像孩子失去爹娘!”他说了许多热情的话、痛苦的话,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又怕说不完,表达不了。“我要向党汇报我的思想情况。”他从他坐牢入党,说到被遣配返乡。“让党来做公正人,给我帮助!”他说了他家庭间的秘密。“我应该离开她们还是和她们生活下去?玉蒜并不坏,尽管我对她冷,她还是尽了她的责任;红缎那孩子,不懂事,纯洁,也很可爱,我也怕伤她的心……”说着,说着,他伤心得像个受尽委屈、磨折的孤儿,只是哭。
陈鸿很受感动,对他印象也很好,他安慰他、鼓励他,对他处理这件复杂的家庭问题,也做了善意批评,又帮他进行分析,他说:“你爸肯定不是好东西,他是渣滓、是废物。玉蒜和红缎都是牺牲者,她们都没错,都值得同情。你给那老废物一阵教训是必要的,对玉蒜和红缎态度却不对。你应从社会根源去追究责任,而不该凭感情用事。问题还在这万恶社会,如果不是这社会存在着人吃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迫使你离乡背井,怎会有这家庭悲剧?应把这现实事例作为教训,加强革命精神、斗争意志!只有变革旧社会,改造旧社会,打倒旧社会,建立新社会,才能根本解决问题!”他要老六承认现实,同情被牺牲者,把她们团结在自己周围,给她们以帮助教育,“把她们也引导到革命的道路上!”
陈鸿的一番教导对诚实而**的老六有了很大启发,理性重又战胜他。他对玉蒜和红缎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他对玉蒜愿意开口,有事同她商量,也有说有笑了,并自动对她表示:“孩子大了,还是让她单独睡一个地方。”玉蒜反问他:“那么,你呢?”老六道:“我自然和你在一起。”怕那孩子受歧视、伤心,也承认红缎是自己孩子了。
老鬼在外头落魄了一个时候,打听老六有了“转变”,也厚着面皮请求宽恕。老六说:“你可以回来,但一定要戒绝大烟,帮做些家务。”那老鬼当时满口应承,并指天发誓:“我不戒烟,天诛地灭!”又回来了。开头几天还算老实,不上十天八天又原性不改,不但伸手要大烟钱,还对玉蒜发牢骚:“人家养儿防老,我家养儿打老子!”玉蒜对他也很不客气,当头就给一闷棍:“老鬼,你还有面说这话,人家当老子就像个老子样,你当老子学**!”老六也不耐烦了,他对玉蒜说:“我家那只脱毛灰狗,有客到,还会叫两声通知主人,下点狗粪当肥料。可是老鬼,哼!”却也没有赶他,只当没这个人。
这个家庭算又和和睦睦地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