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185
  二

  老黄、大林到了老六家。当那蜷卧在大门口的脱毛老狗,抬起头用蒙浑老眼望着他们,有气无力地吠叫了两声,老六就奔出来。一见面就满面笑容:“你几次来,我都不在家,你也不等我回就走。今天,我知道你要来,我对玉蒜说,无论怎样,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事情多,问题不少,自己水平低,没个主意,非听听你的不可!”当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并说是代替陈鸿同志来领导大家的时,老六又兴奋又感动,用那只粗厚大手和老黄握着:“陈鸿同志的牺牲,给我们带来不少损失,他虽是知识分子,可是个好同志,对人好,有学问,有见识,就是软弱些。”

  他把客人请进去,在堂屋坐着。一会儿玉蒜端出茶水,大林又对她介绍:“老黄。”玉蒜只是笑:“见过啦。”老黄觉得奇怪:“大嫂,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玉蒜笑得更响,她不答复老黄提出的问题,却对大林说:“阿林,你那天叫我去等的,不正是他?”大林也想起来了,哈哈大笑:“对,差点忘记了!”他对老六、老黄说明经过,一时大家都忍不住放声笑了。

  老六道:“玉蒜现在也能替大家干事哪。”大林却说:“老六,你不能用那种旧眼光看大嫂了,她替我做过不少事哩。”老黄也说:“男女都一样,在我们革**据地,男的当红军上前线,女的就在后方当家、搞生产、管理**。她们还组织赤卫队哩。”玉蒜嘀咕着:“你说他……以前还打老婆哩。”老六也笑着说:“我们早不算旧账了,你怎么又在同志面前翻我的老底?”又是一阵笑声。空气愉快融洽。

  喝过水,老六就说:“今天我没事,久未见过大林,老黄又是第一次来,一定要喝两杯。昨天一听说你们要来,我就叫阿玉给我准备两条大鱼,要生猛的。我卖鱼时总对顾主说,死鱼和活鱼一样生猛。可是,我请客总要叫阿玉去捞几条新鲜的来。”正说着,门口就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六叔,怎么专在背后说人长短!”老六抬头外望,放声直叫:“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进来的果然是阿玉这小姑娘,头戴宽边竹笠,裤脚卷到膝盖上,露出那壮健小腿,手上挽着窄口竹鱼篓,笑容满面,一摇一晃,踏着八字脚进来。见有客在,吐了下舌头又想缩回去,却被老六叫住:“进来,没有外人!”阿玉这才跨步走进堂屋,一本正经地说:“爷叫我送鱼来,说大的没有,小的和虾子凑数,有二斤来重。”老六问:“可全是生猛的?”阿玉把鱼篓朝地上只一倒,只见鱼虾满地在翻滚跳跃,大家都叫好。玉蒜从灶间端着铜面盆出来,问:“怎样个煮法?”老六道:“做两个下酒菜就是。”两个妇人家把满地鲜鱼虾捡走,都进灶间去。

  老六问:“你们过渡时没见过她?”大林说:“我们算是老主顾。”老黄也说:“她的褒歌唱的可真动听!”老六道:“这孩子生猛得就像那满地跳滚的鲜鱼鲜虾,只是生来命苦。当年他祖孙俩,在咸江口被渔霸迫得走投无路。渔霸叫人对老艄公说:我看中你家阿玉,要抬举你,把她给我做小吧。那老人一家大小都死在海里,只剩下这块骨肉,哪肯嫁人做小?不敢公然反对,只推说蒙老爷抬举,多多感谢,只是我家阿玉,今年还只有十三,不通人事。那渔霸哪肯听他的,说:我中意的就是像她不通人事的姑娘,一定要下聘。那老头急得要跳海,那渔霸又说:要在我的海面上讨活,不肯把姑娘给我,就离开!老头也说:我宁愿白白饿死,也不能把这亲骨肉叫你糟蹋,叫我离开就离开!连夜划着小船偷偷来到我们乡避难。那时他们生活可真困苦,一天吃不上一餐饭。我知道这件事,又见我们乡渡头少了个艄公,我对蔡保长说:这公孙俩可怜,就让他们来管咱村这渡口吧?蔡保长也同意,就这样把他们留下来。岂知那渔霸,见走了阿玉,叫着要她表姐代替,那表姐比阿玉只大两岁,长得也挺标致,但温静、文雅,没有她这样野。她表姐如何肯?渔霸便派人划着彩船去强娶,那老实渔民在高压下,有什么办法?只得迫着亲生女儿上娶亲艇。不过这姑娘也很有志气,见逃不脱这苦命运,把心一横:我死了也不让那鬼渔霸玷污身子。上船那天不动声息,一到半路乘大家不觉就跳海……”

  老黄问:“当时没人抢救?”老六接着说:“当时海浪滔天,怎救得住。那表姐是懂得一点水性的,投了海并没有死,她在海中随波逐流,不知不觉就漂进桐江。恰好又被另一船家救起。他们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儿,为什么失足坠海,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那船家怕惹祸,便把她送五龙庵寄养。五龙庵老尼正缺一个打杂人员,自然乐意,叫她吃素做菜姑,收养下来。现在她改名静姑就在那尼庵住。”老黄问:“静姑的下落渔霸知道不?”老六道:“自然知道,但也没办法。人家已当菜姑了,还能迫她嫁人?静姑从此不到咸江口,却常到这儿走动。当时阿玉已参加组织,我就叫她把静姑也发展过来。这样静姑也成了组织内的人哩!”

  说着,玉蒜、阿玉已把饭菜端出来,一共是两菜一汤,一个生鱼煮大蒜,一个是虾仁炒荷兰豆,另一个蛋花汤。老六叫住阿玉问:“静姑最近来过?”阿玉故意嘟起嘴巴说:“六叔问她做什么?你想做媒也没用,人家是菜姑不出嫁。”说着伸了伸舌头,往灶间又走,老六摇摇头:“就是不懂事!”

  女的在灶间吃开了,老六才举杯:“难得,先干一杯。”说着先自一饮而尽,老黄跟着,大林却说:“我只会吃菜。”老六的酒量不大,但习惯于“喝两杯”,酒一下肚,面孔、脖子、连头皮都涨红,话也多起来。这时,他就对老黄说:“看到你,我就高兴,人多主意多,办事劲头足。这儿的事不好办,就是难不倒我们。陈鸿同志牺牲后,有人开始怕了,怕什么?怕死!我说干革命就不能怕杀头,怕杀头还叫什么革命!革命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去杀反动派的头,就是反动派来杀我们的头,你说对不对?”老黄微笑着,心想:沈渊最好能听一听这位农民同志的话。“有人迷信反动派办的报纸,说江西红军失败了,**被消灭了,革命没什么前途。我对这种人说,不要相信反动派的报胡说八道,**工农红军是永远不会失败、永远消灭不了的!蒋介石宣传红军失败、**消灭,宣传了多少年,可是红军怎样,**又怎样?是越打越多,越战越强!”他用手按按胸口,“我这儿东西不多,把知道的都说了。”忽又改口问道:“你们带来什么宣传品没有?我们这儿实在太需要了。没有宣传品就等于商铺卖清货色,没什么吸引力。”在谈到自己的工作情况时,他又说:“我们是穷乡,穷人有的是,就是阶级觉悟不高,道理懂得少,年轻有血气的几乎全出洋,留下的都是妇女老头,还有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妇女离不开孩子‘灶脚’,老头顽固,我宣传他们参加革命,你想他们怎样回答?老啦,成不了大事,找年轻的去吧,这都是宣传教育不够。”

  大林问他最近还写些什么?于是他又甩手拍起脖子:“你看,我多糊涂,把这样一件大事忘啦。”说着匆匆起身跑进卧室,翻了半天抽屉,才找出一本“日清簿”,边走边用手指沾着口水翻阅:“这些日来我又写了十几首褒歌,正要请教大林同志。”他坐下,郑重其事地把那日清簿递给大林:“你看,从这儿开始,作风变啦。我用的是雪梅思君调,以一个穷苦农家妇女的口气,诉说农民的苦处,要大家起来反对地主恶霸、国民党反动派。一共写了十二段,分十二个月写,最后两段是歌颂**、工农红军,说他们是穷人大救星,普度众生的观世音……”没等大林拜读完,他又性急地移动椅子,凑近前去,一边用手拍着桌子,一边尖起嗓子,学女人声音唱。

  他这一唱,把灶间那两个妇女都惊动了,一人端着一只大瓷碗,在堂屋外偷听。阿玉是褒歌迷,听得非常入神,慢慢也跟着哼了起来。

  老六认真慎重,热情奔放,从第一段直唱到第十二段,也不问对方反应如何,总之是以我为主。“这段我曾试演过,”他唱唱又说,“我想了解群众反应,在卖鱼时候曾唱给一大群人听,他们听了都很感动……”阿玉在门外忽然嘻嘻哈哈地说:“要是我就不感动。”老六一抬头见是她在那儿偷听,说:“小鬼,你又来捣乱,我写的新褒歌,总比你那……”他学起她那尖细嗓子唱:“……你我相爱是应该……别人闲言不理睬。”说得大家都哄堂大笑。阿玉更是乐,她伸手要借歌本去抄,老六得意地问:“你不是说听了不感动吗?”却也把歌本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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