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821
  二

  黄洛夫一当大林离开,就急急忙忙地在收拾东西,他的衣服用品不多,最多的还是书籍和文稿。在匆忙中他把认为该烧该毁的都烧了毁了,该带的也带上了,就只一些他平时心爱的文艺书籍不知该怎么办,带走吧,太累赘,大林也说不要带,不带又万分舍不得。一时捡起又放下,也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终于,下了决心:“都去你妈的,全不带!”

  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住的。为了工作便利,他总有办法用种种理由把同宿舍的人弄跑,后来同学们都认定他有怪癖,不愿和他同住在一间房,因而他也就得其所哉,一个人占了一间宿舍。这时尽管他一个人在宿舍内翻箱倒箧,忙乱不堪,也没人来注意和打扰。到他把一切都清理打点好,和衣靠在架床上,才想起他能够这样只顾自己走了吗?吴启超果真是个大坏蛋,摸了他的底细,刺州文艺社的成员也凶多吉少,在他们中有不少是CY,是反帝大同盟的盟员,大林虽然说过组织上会另作安排,他是领导,他总有责任。

  “不行,”他想,“我总不能这样,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掉。”要设法通知,又该用什么方法呢?把这件事对大家公开?大林说过:不得惊动任何人!不通知,万一吴启超那大坏蛋真的明天就动手怎么办?他想来想去,反复地想着。终于想出一个自己认为是好办法的办法。他俯身在书桌上写了这样一张条子:“父病,速归!”写完了又想一想:是通知一个人,还是所有的人?临时又加上一句:“弟妹们均此。”写完这张纸条便悄悄地踅到第八号宿舍,那儿就住着一位被认为绝对可靠的同学,一位共青团员。宿舍门没有上扣,那位同学正在呼呼入睡,在月色的微光中他找到那位同学挂在床架上的外衣,悄悄地把纸条纳入口袋中,才返身而出。

  将近清晨六点钟,快近解严时间,黄洛夫看看表认为该走了,再迟学校就吹起床号做早操,那时要走也来不及。他提起随身包袱正待从窗口出去,忽又想起:这样没个交代就走,行吗?不,还得给教务主任留下一张条子。因此,他又匆匆地写下这样一张纸条:“……因家父急病,派人前来通知,嘱速返家省视。事关紧急,未及依手续请假,请予宽恕……”把纸条放好,匆匆巡视一周,用颇为依恋的心情和一切告别了。

  尽管时局不靖,终夜戒严,但小民迫于生计,漏夜偷偷来往的还很多,特别是郊区的菜农和临海渔村的渔民,他们主要依靠的是对城市供应四时蔬菜和鱼鲜,因此总是披星戴月,半夜离家,坐在城门口等天亮。

  黄洛夫怀着沉重心情,每走一步总觉得有几十斤重。从前他粗心大意,认为一切都不成问题,现在却又夸大了问题的严重性,老觉得处处有人注意、跟踪、监视,对他布下天罗地网,恨不得背上长出翅膀飞天,希望地上能裂开个大口遁地。什么理想呀,美丽的想象呀,一股脑都丢开,唯一的希望是出城,尽可能快地出城。他完全相信大林的话:一出城门就安全了!

  他背着那只随身包袱,七上八下地走过那些横街小巷,一条过去了又一条。这时来往的人已经不少,大都是些小商、小贩。人家在赶路,他也在赶路,在不知不觉中也夹杂在一起了。走得和大家一样快,似乎他也在为生计奔波。不久,他到了城墙边,他认得那条路,一穿出去就是城门了。城门口设有检查站,有大队军警在把守。他认为这是最严重的一关,他甚至于幻想,吴启超早料到他会朝这个方向逃跑,因此也早在城门口检查站上布下人马,只等他一到就动手。他想:要出事一定在这儿!他就是在这种矛盾和混乱的心情中,走近城门口。

  这时城门大开,城外的人像潮水似的往里涌,城里的又往外挤。一涌一挤,十分混乱。检查站的士兵虽然不少,也都荷枪实弹,气势汹汹,但在那股巨大潮涌下,到底还是少数,显得十分渺小。对付开头几个,他们还虚张声势地叱喝几句,叫骂几句,搜搜身,问问话。而后人多了,不胜其烦,也懒得理,改用抽查办法。

  黄洛夫越走近城门,心情越觉沉重,步伐越发迟缓。他到底怎样挨近城门口的,也不大记得。总之,他这时是在城门口,要通过检查站。也许他过于紧张,也许他的神色有点仓皇,走在他前头的人都顺利通过了,只有轮到他通过时,便有一个持枪的人瞪了他一眼,把他从队伍中拉出来。黄洛夫很是惊慌,暗自叫苦:“不出所料,吴启超布下圈套啦。”

  那持枪的人用怀疑眼光上下打量他又问:“你干什么的?”黄洛夫顺口答道:“学生。”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学生模样。持枪的人点点头,表示相信,却又问:“到哪儿去?”黄洛夫对这种问答倒是做了准备:“回家。”也很顺口。持枪的人又问:“为什么在这时回家?”黄洛夫想起给学校留的那张纸条,灵机一动顺口地说:“父亲有急病,请大夫看病。”持枪的人说:“大夫呢?”黄洛夫道:“大夫不肯现在走,叫我先走一步,一会儿才来。”

  那持枪的人见他答得也还老实,想放又不想,忽又爆了一句:“你爸爸害的是什么病?”黄洛夫情急智生,故意夸大说:“霍乱。”这一声“霍乱”在那持枪的人身上立刻起了反应:“走,赶快走!”黄洛夫还想把包袱递给他检查,对方唯恐霍乱感染,一挥手,连声说:“走,叫你赶快走!”黄洛夫正是求之不得,三步当作两步,一下子也随着人流混出城门。

  黄洛夫一走出城门,就像突然长了翅膀要飞起来,心情舒畅极了,步伐也轻快得多。他一口气赶了四五里路,才歇下来。在大路口有个凉亭,叫五里亭,亭中摆着不少早点摊子,四乡人连夜赶路,凡经过这儿都要停下喝喝水,吃点东西,因此亭内十分热闹。黄洛夫揩去头上汗珠,找到一家甜馃摊,一口气吃了几块甜馃,又喝了两大碗甜麦粥,才消去一夜未眠又经过一场紧张奔波所引起的疲劳。难关业已度过,可是新问题又来了:“万一找不到关系,找不到马叔怎么办?”他在乡下没熟人,再进城又不可能,因此,他又有几分着急。不过,他又想,大林同志既然叫他来,一定也有安排,相信组织不会叫他冒这个险。

  离开五里亭不远,有座尼庵叫五龙庵,也是个联络站,但要在十分紧急时才用。大林就是叫他到这儿来接头的。他一边忙着装肚子,解决**问题,一边向那甜馃摊主打听。弄清去向后,他因肚饱,体力也恢复了,便信步走去。走了一段路,想起去见组织总不能这样狼狼狈狈,得找个地方洗洗面,把服装、仪容整饬一下。便到路旁一个水潭边,看见有人用汗巾在洗面,他也蹲在一旁掏出面巾用清水洗面。洗过面,对着那澄清如镜的水面照了一会儿,觉得头发太蓬乱,又用湿面巾在头上胡乱擦着,抽出牙梳梳得明亮光彩。可惜胡子又太长了,这个他无法可想,平时是从不用刮胡刀的。虽有几分惋惜,却也不失为“服装整齐”“面目光彩”了。打扮完毕,他就悠悠荡荡地朝五龙庵走去。

  五龙庵是个菜姑寺,四周围着道红砖墙。进了正中大门是一个大院子,左右两边各植大榕树一株,走过院子就是正庵。当时黄洛夫走进大门并没人出来阻挡,进入院子,才看见有个菜姑模样的年轻妇女在那儿打扫,黄洛夫连忙上前招呼,恭恭敬敬地叫声:“师父,您早。”那菜姑抬头望他,不发一言又兀自在扫她的庭院。

  黄洛夫觉得无趣,却又急于要找马叔,尽管对方表示并不热烈,也只好再低声下气地问:“师父,请问一声,你们这儿有位叫静姑的没有?”那年轻菜姑停了手,重新把他打量:“你找哪个静姑?”黄洛夫依照大林交代的暗号:“我找从咸江口来的静姑。”那年轻菜姑略为有点迟疑:“你找她做什么?”黄洛夫道:“她有个亲戚叫成哥的,托我带一封信交她转给马叔。”菜姑四面张望,却又装作不明白的样子:“你再说清楚一些。”黄洛夫重新把话复述一遍。不意那菜姑竟然摇起头来:“你找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儿没有马叔这个人。”这可叫那黄洛夫如受雷打一样,一时傻住了,他口吃地说:“你……们这……儿不是叫五……龙庵吗?”说着,又跑到大门口去查对,一点没错,那大门上明明白白写了“五龙庵”三个字。

  那菜姑见他那傻里傻气的模样,反而抿起嘴来笑,而黄洛夫也一口咬定:“是五龙庵就一定有静姑,一定有马叔;你也许新来不知道,请替我通传一声,我要找静姑。”那菜姑见他认真着急,看来又似有什么急事,也不再为难他,便对他说:“我就是静姑。”那黄洛夫一听这话,一身松下,大为高兴说:“我早知道成哥不会骗我。”接着却又埋怨起人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急,却在寻开心!”静姑敛下笑容说:“信呢?”黄洛夫道:“要亲自交给马叔。”静姑又有几分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也好,不过他现在不在这儿。”那黄洛夫一时又起了恐慌:“那我怎么办,我是回不去了的。”“你一定要亲自见他?”黄洛夫道:“我一心一意就为了这个。”静姑又道:“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五天,你能等吗?”黄洛夫无可奈何,也只好如此了,他表示愿意,于是静姑说道:“那你就跟我来吧。”

  当下静姑就把他从侧门带进去,庵后有一排平房,平时是准备给香客过夜的,这时正好把他安插下。她一边打开一间清静小屋请他进去,一边又问:“你从没来过这儿吧?”黄洛夫把包袱放下:“要是来过,也不会受你这些气。”静姑笑着解释:“我不能对什么人都相信。你是刚从城里来的?”黄洛夫一时兴起,很想把什么都告诉她。但静姑却警告他:“门有缝,窗有耳,说话可得小心。你在这儿暂住,不许出去,也不许乱跑,吃的喝的我自送来。找马叔由我安排,不能性急,运气好一下子就找到,运气不好先住三五天再说。”说着又出门去,一会儿把一壶清茶送进来:“自然我很清楚,没急事你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但是马叔忙呀,像个神仙一样游来游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儿过夜。我看你眼睛充血,面色灰暗,该一夜没睡了吧?这儿有现成的床,躺下歇歇,有事我会来关照,千万不要到处乱走!”说着,把门反扣上,咔嗒一声又加上一面锁。“这次真的被俘啦,”黄洛夫想,“但是在一个漂亮的女同志手里!”他倒有点诗人的豪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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