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530
  三

  妇人家在内屋有一摊;在堂屋上,男的也有一摊。三多、老白不见面这些年,又是亲家怎不高兴?说着笑着,老白又频频伸出大手拍他肩。看来双方性情都没大变,老白还是那样乐观、爽朗,说话随便,好恶分明,他叫这是山区人的习性,“吃亏也是这个”,但见识、谈吐全不同从前了。

  他说:“我和二弟给高辉拉去当了几年兵你知道?”三多道:“听说过。”老白又道:“当兵是坏事,吃的苦头可真不少。有机会去见识见识,换换这个不中用脑袋却也是好事。”说着,他用小烟斗敲了敲那铁蛋似滚圆溜滑的光头,“谈起当年当兵事,一则是被拉,不能不当;再则也有个自己打算,穷山区嘛,石头榨不出油来,没出路,出去捞一把也好。一出去才知道穷山村难捞,外面花花世界,我们这些穷人,当小兵的,也一样捞不上。就只那些当官的好,一张口,一伸手,就有大把银洋进口袋。当小兵的只配去卖命送死,真是他奶奶的,三餐吃不上,半饱不死的,说定月饷一月三大元,说的好,做不到,一欠就是三个月半年,你要饷?没有!你们要,可以,老子当官的,可以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找老百姓去要。好吧,找老百姓就找老百姓。可是,这年头,你当兵的穷,老百姓不穷?他们就是手头没枪,有枪也会来抢当兵的,这叫全是……”他说了句新名词:“无产阶级化哩!”这话说得三多很吃惊:老白真的变哩。

  谈起当兵打仗,老白又口沫横飞、滔滔不绝:“不给吃饱,不发薪饷,真是他奶奶的,还叫去打**。亲家弟,你说这是玩哩?打**才真不是玩哩!那中央军自己怕吃亏,不敢上江西打红军,叫我们这些杂牌去打头阵、送死。弟兄们对红军的英勇善战早就闻名了的,一听说要去‘围剿’,没有开拔就开小差,上了路更不用说,在我们那个连,一夜间就逃走二十来个。后来中央军提了意见,给捉回一半,高辉气得胡子直翘,下命令各打军棍一百,弟兄们不同情高辉的做法,一百军棍真正打上身的还不到三五棍子,打前又都招呼过:弟兄,多叫几声包没错,我棍下留情,你可不能不呼声叫痛,好让我也有个交代。开小差的还是多,中央军又提意见,高辉没办法,杀掉一些带头的,才算勉强稳住。可是士气不振呀,大家背后都在说:中央军装备好,人员多,还怕**,我们这群乌合之众打个卵?好,队伍勉强开上去,进入苏区,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一天走不上二三十里。亲家弟,你要知道,那苏区可和我们这儿不同,老百姓就是**,**就是老百姓,**和老百姓只有一条心。我们所到的地方,一个人找不到,一口水、一粒粮也喝不到,吃不到。他们白天上山,入夜就一个劲围攻上来,东西南北尽是他们的人,打枪呐喊,吓得我们有些人连屎尿都流出来了。弟兄们吃不饱,睡不好,上头还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追:前进,前进!前进个你妈的!哪有这样打法,敌人在东南西北都闹不清楚,却一味要前进,前进!好,走了三天三夜,大家都又干、又饿、又累,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在第四个晚上,大队红军突然出现。他们就像天兵天将,来如风,去如电,我们还摸不清敌人来的方向,他们已站在我们面前,有人想抵抗,一下子就完啦,大多数人都来不及放枪就投降哩。我们两兄弟算幸运,我只听他们叫:穷人不打穷人,就把枪缴了,二白也一样。我们当了一个时期的红军俘虏,他们可好呢,对我们不打、不骂、不搜身,还受优待哩。”

  三多听得兴奋,问:“你们碰到的红军多吗?”老白摸摸络腮胡子,放声大笑:“人家还只是一个地方赤卫团,几百人,就把我们一个**旅三四千人打得落花流水,捉去两个团长、许多营长、连长,高辉要不是腿长跑得快,也和我们一样要当俘虏哩。”三多也抱住肚皮大笑:“后来又怎样哪?”老白道:“当了半个来月红军俘虏,在他们后方有吃有喝,还有人对我们讲**政策。他们说的话都对,叫大家开了窍,穷人就是要翻身闹革命。**叫我们说话,我们也都在会上诉了苦,反对国民党、高辉。最后**说:愿意当红军打国民党反动派的留下,要返乡的自愿,一律发路费。当时我和二白商量,二白说当红军好是好,就是家里只有老的小的,没人照顾,还是志愿返乡吧。我想也有理,当了五六年兵,家里又不知怎样过,也就来个志愿返乡,这样就领了路费返乡。那**真好,把我们送出根据地,又指点我们:返乡该走哪条路,哪儿有国民党兵封锁,用什么方法偷过封锁线。这样走了三五天,沿途听说国民党在抓逃兵,我们不是逃兵,也不能不当心,再抓回去,又得当兵,又得当炮灰,可不能干!好容易走到章县地界,看见路头路尾尽贴高辉的大布告,叫原是**旅的散兵游勇回去报到归队。苦还吃不够,要去报个屌到!归个屌队!大家都说:要回家,不去报到……”

  讲的人入迷,听的也入了迷,三多又问:“那高辉逃走后情况怎样?”老白拍手大笑:“那高辉,逃得可狼狈,一个**旅只剩下三百来人,自己化装成伙夫逃到章县,随行的只有三十来人。中央军不但不给补充,还想问他个临阵脱逃,影响全局的罪哩。他到处张贴布告要重整旗鼓,就是没人再去。”三多问:“他现在在哪儿?”老白道:“他还住在章县,成了个无兵司令,老本完啦,中央军不信任,只得带着几个小老婆在那儿鬼混度日。有个**旅名义,却无实力,听说他要求返乡整编队伍,周维国就是不许……”

  三多问:“以后你们就直接返家?”老白摇摇头:“可不那么容易。从章县到刺州一线,国民党设了许多关卡,派兵把守,要通过真比登天难。当时,我们就想:再逃不过这关又得去当兵,要当国民党兵,不如当红军。大家想办法,想来想去就想出个办法,冒充伤兵,有的‘断腿’,有的‘伤手’,包纱布,扶拐杖,在通过那些关卡时,国民党兵要扣留我们补充,我们都大声喊苦:伤得厉害,连**旅也不要我们哩。他们一见果真是伤兵,算了,滚你娘的!好,我们就滚,走得比什么都快。这样我们遇到关口就装伤兵,没有关口就是好人,一直混回家。”

  三多问:“都是今年的事?”老白道:“去年的事。可是一回家,又出事哩。”三多连忙问:“又被抓走?”老白道:“差点。原来在大同,高辉设有个后方留守处,那留守处主任就是高辉弟弟叫高忠义,我们称他高**。这高**是个大烟鬼,终日不离烟床,讨了六七门姨太太,天天陪他上烟床,不久也都染上烟瘾。一家大小上下每天相对着抽,除收租迫税外,外面事极少管。那高辉吃了败仗,当个无兵司令,心有不甘,给高**来了封信,叫他抽丁前去补充。高**见回来的人多,心想壮丁都抽光了,哪来人,不如来个追捕逃兵,把这些人补充上去。便下命令:凡是从前线逃回来的,一律报到归队。自然没人理,他便来个挨家搜捕。这时,我们乡从外面陆续逃回来的,也有一百多,都不愿再去当兵吃苦,听说高**在搜捕,都来找我想办法。我说:要当兵早当上红军哩,不去报到归队。有人说高**在挨家挨户地搜捕。我说:你们在苏区时没听那**指导员说过,穷人要反对地主、官僚、国民党反动派,只有团结自救。现在我们各村有一百多人,就来个团结自救,大家生同生,死同死,一人有难众人共受。这意见当时大家都同意了,这样我们便成立个‘兄弟会’。一百多人在山上斩鸡头,喝血酒,对天共誓:有难同受,有福同享,不出卖兄弟,不出卖团体!”

  三多道:“和高**斗过没有?”老白继续说道:“……有了兄弟会,我们的胆子就壮起来,当时大家约定一起上高**家去,对他说:我们家有老少,不能再当兵,你们一定要强迫,我们先铲掉你这个留守处,再上山!这高**见高辉垮了,没个靠山,手头也只有那几十个人,二三十条枪,腰杆子硬不起来,更怕我们真的铲了他的留守处,便软下来,只说:也是上头命令,不当也罢,何必认真哩。算是暂时无事,却又怕高辉再回来。当下兄弟会又决定,来个大翻身,索性**了吧,大家都把自己在苏区见到听到的有关穷人翻身的事到处说了。说来说去,也只有个兄弟会,没有**……”

  三多听了这一段话,暗自高兴:老黄真有眼光,叫我来这一趟,外面世界变化多大呀,就只我们住在山坳坳里的人,没看到。

  正说间,老白女人从内屋出来,把老白拉过一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又偷眼来看三多。老白连连点头,面露喜容。当他女人返身入内,他就过来用力把三多只一拍:“好小子,谈了这半日,有好消息也不告诉我一声。”三多莫名其妙,却还微笑着。“你和苦茶爱上啦?就是好,我这个妹妹,是个金不换,人品才能都出众,就是命苦。”又说,“你没成过家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一竿子通出**的男子汉,没个女人来管管就不行。有个女人管,家务不用说,人也变得聪明些!”

  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年纪,光个头,高大粗犷的男人,背脊上挂着竹笠,敞开个胸脯,跨着大步,边用腰巾揩汗,边问着进来:“茶姐在哪儿?”老白一把拉住他:“二白,见见新姊夫。”二白一见就认出是三多,笑逐颜开地说:“你就是新姊夫呀,真太好啦。”又说,“这次来,一定要住上三几个月,不住这样久,不放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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