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二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851
二
结婚仪式按照传统习惯举行,喜堂上红烛双烧,观礼的人挤满一屋,三多和苦茶都是盛装打扮,被引了出来,先拜天地,后拜祖宗神位,再拜家长。苦茶娘没来,有人拉老白去当女家代表,老白怎么肯,他说:“亲家娘一起代表了吧!”三多娘穿上大红绣花衣裙,笑口吟吟的,端端正正高坐在喜堂正中的交椅上,接受新婚夫妇拜了三拜,于是礼成,新郎新妇被送入洞房。
在忙乱中,有人急急忙忙地来找三福,那三福这时正充当司仪,走不开,叫等等说,可是那人很急,一定要找他,他临时把小许拉住:“你代一代,我有事。”三福当即被拉出大门口到小学里去,有个从上下木来的人对他咬了半天耳朵,三福听了很是惊讶,说:“你等一等!”返身入喜堂,想找三多谈,三多正拜完祖宗神位,要拜家长,他只好把老黄拉过一边又一五一十地把听到的话说了,老黄也很担心,他急切地问:“那上下木的人还在?”三福道:“我叫他暂时留一留。”老黄道:“我找他谈谈。”
他们一起到小学。那上下木的人说:“事情很急,我一看情形不对就赶过来哩。”老黄叫他重说一遍,那上下木人说:“从昨天起,各地人马就来了,都带上火器,许天雄叫多带子弹,把家里几挺轻机枪也搬出来,干什么,到哪儿去,很是秘密,谁也不知道。”老黄问:“一共来了多少人?”那上下木人道:“看来也有四百来人,本乡的一半、外来的一半。”老黄又问:“许天雄知道三多今天行婚礼吗?”那上下木的人笑道:“全上下木都传遍了,他怎会不知道?”
那人所知道的也仅仅这些,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老黄叫三福把他送走,自己却在想:许天雄在这日子里集结兵力是什么用意?他回到喜堂,听说新郎新娘已入洞房,就把小许、老白一拉:“走,我们出去谈谈。”他们到了小学,把大门掩上,老黄对他们两个说明此事,老白道:“我在大同也听说,这许天雄的飞虎队惯会打袭击,出人不意,当年他打下下木就是利用大风大雨,打金涂利用开圩,现在会不会利用三多办喜事来找麻烦?”小许问:“要不要找三多来商量?”老黄道:“悄悄地通知他一声,不要张扬。”
不久,三多换了便服过来,三福送走那上下木人也回来了。三多听完消息直觉地想起他大哥的事:“我们两乡的冤仇一直未了结。”三福说得更肯定:“在这样大日子,许天雄集结人马,不是来找我们麻烦是干什么的?”老黄经过反复探索却另有考虑:“这种人不可不防,但他与许添才正在有事,也不至于再到下下木来树敌。”三福却很急躁:“我们本来是世仇嘛,是土匪就什么都干得出!”老黄又说:“会不会要报青龙圩之仇,目标不是我们,而是许添才?”三多道:“也有可能,但不能不防。”老黄道:“要防,不能大意,但也仅仅是防,不主动去找他麻烦。”
最后几个人的意见一致了,他才做出结论,并部署:“不要宣布这件事,以免大家心慌意乱。喜事照办,吃、喝、闹照旧。三多,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凡事不用操心,我们有的是人。小许,把主持婚礼大事交给你,一切照常进行,除非对方来攻。三福,你把人马秘密召集起来,做战斗准备,沿几路山口守住,对方不过来,不开枪,也不能过去。”又对老白吩咐道:“我们在一起坐镇,有事随时商量。”商议已定,便分头出动。外面都没人知道,只是三福在召集人马时,有人问:“今天不是吃三多的喜酒吗?”三福笑道:“喜酒要吃,但要吃慢点,先把大事做完再吃。”有人又问:“出了什么事?”三福道:“上了山再说。”大家疑神疑鬼,却不说什么。
几盏大光灯把三多家内外照个通亮,入夜以后三多娘就穿上大红礼服,她在结婚时第一次穿过它,天成结婚时穿过它,这是第三次了,她还希望将来为干儿子小许办婚事时再穿一次;发髻上插朵大红花,满面笑容地和老白、小许站在喜堂上接受至亲至友的祝贺。喜堂内外满铺着喜席,祝贺吃酒的人,携老拖幼而来,一片祝贺声,有的说:“但愿明年早生贵子!”有的说:“老伯母,这次您的心事算定了。”也有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老伯母你,今天又年轻了十岁!”三多娘拱着手频频弯腰作揖,答复这些祝贺。
来的人很多,就不见那些年轻人,三福爹娘一进门就问:“三福呢?”有人回说:“没见过。”那老头可有意见:“这是什么日子,亏他还是三多至好兄弟!”那面色苍白、精神恍惚的银花却说:“他上山去哩。”老头吃惊问:“要有事?”老黄在一旁忙插嘴说:“老伯这边坐,也许迟步就回。”人多声杂,又忙着入席,这些年轻人不在,也没引起多大注意。
人到的差不多,小许就宣布入席,自己却去和老黄、老白,还有老白带来几个人坐在一起,以便随时商量大事。一时吃喝开来。那苦茶打扮得像朵花,早从洞房里给杏花和几个姊妹伴引出来,她在出来前见三多闷闷地坐着想心事,问:“还不出去?”三多道:“你先出去,我一会儿来。”当苦茶走后,他心想:如果真的有事,三福一人也顶不住,现在情形不知又怎样了?虽然老黄叫他不要动,还是不放心,随手从门背取下弹带、匣子枪,从后门悄悄地溜了。
酒菜都上了,大家都在那儿开怀痛饮,就只不见新郎,有人叫着:“新郎官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敬酒?”苦茶陪着一些老辈人,既无心喝酒,也无心吃菜,一直在东瞧西望,为什么三多还不出来?她借个口,兀自回房,人又不在,到哪儿去哪?她回到席位上,等着,至亲好友又嚷开:“新郎官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敬酒?”三多娘坐在隔席也很着急,过来问:“三多呢?”苦茶低低说:“他说迟一步出来,刚刚进去,却又不见人!”三多娘也很生气:“这孩子,唉,都怪我平日没管教好,不懂礼貌。我们一起敬大家一杯!”这样,婆媳俩就挨席地出来敬酒。
敬完酒,苦茶又回到自己席位上,只在想,想三多到哪儿去了。拜过天地祖宗后他们回房,她就觉得他神色不对,匆匆地出去,半天回来,又是一声不响。“为什么那么多心事?为什么一点笑容没有?是我得罪他,还是这次结合,勉强了他?委屈了他?”她偷眼看看三福爹娘那一席,银花也是那样一副怪神气。“难道他的心中人不是我?”她想来想去,又想起这十年来他们的不正常关系,似是有情又无情,在他们两人问题上,一直举棋不定。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一阵心酸,泪水簌簌地下了。杏花也一直在着急,着急三多为什么不出来,看见苦茶那悲苦神情更是不安,她很想去问问小许,到底有什么事哪,却又怕在众目睽睽之下闹笑话,只好挨身走近苦茶,低声问:“你不舒服?”苦茶只是抹泪。
一直到上完最后一道菜,三多才匆匆进来,还挎着那匣子枪,一见他面大家就哄开了:“你这个新郎官,这样大喜日子,不陪大家喝两杯,却兀自躲开!”有人还叫着:“罚他三杯!”三多笑着说:“我愿吃罚酒。”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可是大家又都嚷开:“刚刚新娘还挨席敬酒,你也走不脱。”三多说:“我敬,我敬!”他挨席地去敬酒,一直敬到老黄、老白时,才低低地附在他们耳边:“队伍出动了,方向看来不在我们这边。”老黄问:“打劫去,还是……”三多低低说:“不像打劫。”老黄略为放心,和老白一起举杯:“我祝你们幸福、愉快!”
三多敬到老娘那席,老娘就把他狠狠责备起来:“粗手粗足,又不去打强弱房,还佩着枪做什么!”三多只是笑:“娘,各位伯父伯母,我敬你们杯长寿的酒。”老头老太婆都高兴了,对三多娘说:“你还说他不懂事,礼貌可周到哩。”当三多再敬到苦茶那一席,对苦茶笑笑,苦茶却在赌气故意不去理他。他笑笑,对大家举酒:“伯伯,婶婶,我也敬你们一杯!”杏花趁空把他拉住,低声问:“你到哪儿去?害大嫂生气。”三多也低低回说:“事情多啦,等会儿再说。”又挨过别席去。
喜宴结束,新娘回洞房,小许在指挥人拆桌子打扫喜堂,又宣布下面节目即将开始。苦茶在洞房坐着兀自在赌气,她想等三多进来就狠狠地责问他一下:“你到底对我怎样?为什么在这样大喜日子,这样地冷冰冰?”但是三多却没进房,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请新娘出去敬茶。当她走出房门,只见喜堂上已换了个样,所有椅桌都搬空,四周排着坐凳,团团围坐着人。杏花手托锡茶盘,提着锡茶壶,茶壶里装的是用冬瓜糖泡的红茶,三多娘对她说:“先敬前辈,再敬平辈,后辈就免啦。”杏花在锡杯上斟满甜茶,像个熟练的陪嫁娘,把苦茶引到前辈面前,苦茶提起茶杯,双手奉上,叫声:“三公喝茶。”按规矩陪伴新娘敬茶的,也要说声:“甜一甜,大吉大利。”这杏花当时也微微把双膝一屈说声:“甜一甜,大吉大利。”说完又兀自抿嘴笑。
那三公岁已近百,满口牙齿都掉了,却还笑逐颜开地说:“三公没听清楚,再叫一声。”大家哄堂大笑,都说:“三公也变年轻啦。”苦茶重叫一声,三公表示满意,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也说了句吉利话:“早生贵子。”悄悄地在茶盘上放下红包。之后又是伯父、伯母等一辈人。敬过一圈茶了,还没见三多,苦茶心内嘀咕,临近小许时低声问他,小许笑笑对门边只一努,苦茶看去,只见三多和老黄、老白正在那儿紧张地说话,她想:今晚三多行动古怪,为什么大哥、老黄也……
苦茶自然不敬后辈的茶,那满肚子气的银花早已借故溜出去了,她暗自骂道:“那杏花真不要面,就像她在办喜事!”
茶敬完,乡间乐队就吹打起来,有人搬了两只椅子放在人圈正中,先拉苦茶坐定,又叫:“新郎官呢?”当即有人过来把三多也拉进去,两个人并排坐着,当时人圈发起一声喊:“好一对恩爱夫妻呀!”苦茶斜眼瞪住三多心想:“人家都这样说,就只你……”三多只是笑。有人又起哄:“叫他们亲个嘴好不好?”大家鼓掌,三多却想起身逃走,大家叫着:“拉住他!”三公也说:“亲嘴免啦,叫新郎敬新娘一杯茶吧。”大家鼓掌,有人叫:“杏花!杏花!”杏花笑容满面把茶盘托出,交给三多:“敬茶呀,新郎官。”一阵笑声,三多不肯,大家又都叫开:“不肯敬茶,我们就闹到天光,叫你洞房不成!”
三多只好拿起一只杯子,直递给苦茶,大家又闹开了:“为什么不说话?”“苦茶,别接他的!”那三多只好开口说:“请喝茶。”大家又不同意了,一致叫着:“要起身,用双手,还得有个称呼。”三多搔搔头皮说:“我称呼她什么呢?”大家闹着:“这就看你的啦!”三公这时又出主意了:“就称娘子吧。”一阵哄堂大笑。那三多只好起身,双手端起茶,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说声:“娘子,请茶。”那杏花在一旁也微微把双膝一屈说声:“甜一甜,大吉大利。”一阵掌声,乡间乐队又复吹打起来。
正吹打间,突然从人圈中起了声喊:“来啦!”原来从门外走进一群“叫花子”,他们都赤着上身,头戴草箍,面涂黑油,高卷裤脚,由一个手托道情鼓的人带领着、呼啸着走进人圈。那手捧道情鼓的“叫花头”,开头谁都闹不清是谁,原来他也满面黑油。一开口就露出破绽,有人直叫:“小许老师!”杏花更笑得前俯后仰,苦茶也忍不住掩面笑了,大家都笑开了:“小许老师也表演来啦?”可不是吗,干哥哥办喜事,他能不高兴!“他和杏花的事怎了?”有人对杏花娘说:“快和三多娘攀上亲呢!”老人家回答倒干脆:“年轻人要自由,我们要管也管不了!”自是一阵议论。
那叫花头朝正中只一站,大叫:“众儿们!”各叫花齐声叫着:“喂!”纷纷把他和新郎新娘围住,各人都双手抱胸,屈着双膝走路,只听那叫花头开声,来段道白:“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这群叫花的,沿村讨饭而来,到了下下木,听说三多大哥和苦茶大嫂,缔结良缘,大家闹新娘闹得正热闹,不免也来段余兴,叫大家乐一乐。”群众大声喝彩。叫花头便对着众叫花叫道:“孩子们!”众叫花同声应了声:“有!”叫花头又道:“大家来唱段,跳段,你们赞成吗?”众叫花又答了声:“好!”这样叫花头轻轻敲起道情鼓,唱起叫花歌,众叫花也齐声附和,个个弯臂、屈腿在地上绕圈子,乐队顺着道情鼓在吹打,那叫花头带头在唱,众叫花边用胳膊拍打双腋,绕起圈子,齐声高唱。群众活跃极了,也有人唱的,也有用双掌按着拍子打拍的。老黄和老白站在人圈外,兴致也很高,老黄问:“你们乡也有这风俗?”老白道:“看来都一样!”
众叫花屈腿绕圈,跳过五六个大圈,又直起腿来跳,一会儿拍腋,一会儿击胸,一会儿拍腿,都是绕着新郎新娘在跳、在唱;乡下人叫它“拍胸舞”,也有叫“叫花舞”的。这样跳着、唱着,一段过去了又来一段,有人把双腋、胸脯、大腿拍红了,嗓子唱哑了,跳出人圈又补进一个,跟着唱、跳。一直闹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