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三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5979
三
大城一直在混乱中,第二天周维国匆匆从省里赶回来,把所有高级幕僚都骂了,又下命令:“把所有追回来的共犯通通给老子秘密枪毙!”
老黄住在德记旅舍,密切地注意事态的发展,外表却轻松愉快,他和老板娘做起亲戚来,认她做干妈,还送了一份不薄的礼。德记旅舍给逮了好些旅客,却一直没有碰到他。第三天,他设法找到小林,小林一见面就很吃惊:“老黄同志,你为什么还留在城里?”又说,“大林、玉华同志都没事,就只天保娘被捕。”老黄问:“其他情况怎样?”小林说:“反动派花了多大力气,搜了全城,十一个人已被找回十个人,天保同志一直没被找到。反动派围了打铁巷,也没搜到,最后只好把天保娘带走。”
老黄关心地问:“老魏呢?”小林摇摇头笑笑:“我已和他联系上,没有事。我们正在设法和天保娘联系,从第一监狱传出的消息,朱大同亲自审讯老人家,要她把天保同志交出来,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天保同志逃脱呢,一听就张开嘴笑,说:老天保佑,陈家不会绝后了!反动派打她,她只有一句:要打要杀由你,我反正什么也不说。”老黄听了非常感动,他留了个口信给大林:“敌人是不甘失败的,要加倍小心,要打听出天保同志下落,并迅速转移。”又对小林说:“你不该在那种场合撒传单,太容易暴露。以后要注意。”然后才离开。
城乡交通又恢复了。乡间震动也不下于大城,到处都在传说:红军便衣已进了城,大劫法场。有人还说:“红军真像天兵天将,来无踪去无影。”有人又说:“红军便衣,全是一式黑衣裤,头上扎着红头巾,一排枪打倒了几十个中央军,把犯人背起就腾云驾雾地走了!”一致意见却是:“中央军不行,一个大城住了成个师,只有几十个红军便衣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说罢哈哈大笑。
老黄沿途走去,有意地搜集群众反映,因此,走走停停,凡有人歇足的路亭食摊就停下,心里却在想这一期《农民报》内容得好好反映一下。可是,当他越近潭头时,就越感到气氛不对,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谈论什么呢?老黄心内疑惑,问人,人家听他说的是外地口音,都闭口不说,反而都走了。他侧耳偷听,也只是片言只语,只听说:抓了人。抓谁?为什么?全没下文,越发疑惑。
不久,他走近潭头地界,心想:还是绕路走妥当,先到顺娘家打听了再说。他沿小路上山,将近松林时,忽见有人在叫他:“老黄同志……”老黄有点意外,却无心避开,只见从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汪十五。那汪十五面色仓皇,心神不安,拉住老黄就朝刺丛里钻。开口就说:“老黄同志,你不能再进村了!”老黄吃惊地问:“出事了吗?”汪十五当即说出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我和我女人分开两条路,已等了你好几天,陈聪叛变了,沈常青、沈渊都被捕哩。”
这是平地雷声,老黄面色大变:“老宋和顺娘呢?”汪十五呜声说道:“老宋同志下落不明,顺娘同志……”说着,就泪如泉涌,“牺牲哩。”像被电流触过一样,老黄感到一阵麻木:“为什么?”汪十五抹去眼泪:“说来话长,老黄同志,你千万不能再进村,那儿已不是我们的地方,有叛徒和反动派住着。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慢慢告诉你……”说着,他们就朝青霞山走去。汪十五一直把老黄带到一个人迹罕到的石洞,和他对坐着。“是这样,”汪十五道,“叛徒害人呀……”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
原来,那陈聪和玉叶有了勾当以后,弄出肚子来,玉叶几次催陈聪赶快解决,陈聪只一味在拖延,还想甩开她不管。那玉叶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面色苍黄,饮食不思,婆婆以为她有病,叫她去看病,她说无病,坚决不医。沈常青女人和沈常青背地商量之后,决定强制她去看病。那天,他们把镇上一位老大夫请到家,常青女人看过病后,就把大夫带到玉叶房里,对她说:“玉叶,大夫来了,你也顺便看看。”那玉叶心里明白却不敢直言,又无法推托,便在婆婆监督下由大夫摸脉。
那大夫摸了一会儿脉问了几句话就起身。常青女人问他:“大夫,我媳妇害的是什么病?”大夫只是一言不发,常青女人又问:“要不要开方?”大夫摇摇头,笑笑。常青女人觉得奇怪,这大夫一向是有问必答的,为什么今天这样怪,她请他再坐坐,他答:“不必了。”一直到快出大门前,他才说:“恭喜了,沈伯母。”常青女人很是奇怪,哪来的喜?死死追迫着:“大夫你可不能随便开玩笑,是人命上的事。”那大夫被迫不过只好说实话:“沈伯母,你媳妇没病,是你快要抱孙子了。”常青女人当时大出意外,待再问些什么,那大夫已上轿走了。
常青女人一回到沈常青那儿,面色非常难看,沈常青问起媳妇的病。她一时委屈不过放声就哭:“老头呀,我们家门不幸,养了这样个媳妇,那女人不是好女人,忘恩负义。”沈常青一向是封建保守,一听这话也猜到一些,当时面色苍白,大声责问:“再说清楚些!”他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夫说她没有病,偷汉子,把肚皮弄大了!”
那沈常青一听这话还了得,气得七孔生烟,直哆嗦,拿起鸡毛掸就走。当他推开玉叶房间,见她还在伤心饮泣,他闩上门,开口就骂:“臭**,做的好事!”说着迎头劈面就是一阵痛打,把那玉叶打得随地乱滚,爬进床下,哀声呼救。“告诉我,偷了谁?”沈常青哪容她躲避,伸手揪住头发,用力地打,打过又骂,骂过又打:“说不说?不说你今天也别想活了!”
那金枝玉叶的女人从没挨过这样痛打,一身都是伤痕,痛不过就把什么都说了。沈常青把女人、丫头叫进来:“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都给我搜出来。”一搜大部分首饰又不见了,沈常青挥起鸡毛掸子又问:“我给你的首饰珠宝到哪儿去了?”那玉叶跪倒在地,直认不讳:“全叫陈聪拿走了,他答应和我逃走。”
沈常青叫把玉叶锁住,气冲冲地下楼,他女人问他:“你上哪儿去?”沈常青道:“我找那姓陈的流氓算账去。”他女人却死死缠住他:“老头呀,你想死啦,人家年轻轻的,一拳怕不丧掉你的命。还是把沈渊找来,叫沈渊来讲理,人是他找来的,出了这事他能不管?”沈常青听了也觉有理,便派人去叫沈渊:“务必立即赶来!”
那沈渊一听说叔父家出了大事,三步当两步扶病赶来。当沈常青对他说了事件经过,常青女人又从旁责备:“渊侄,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引狼入室、把我们害得这样惨?”那沈渊也是火暴性子,一时兴起,也大骂陈聪这流氓痞子忘恩负义,拿起扁担就要去找陈聪算账。常青女人却出了主意:“渊侄,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派人把他叫来,再好好教训他!”果然就派人去请陈聪。
那陈聪还在鼓里哩,一听叫唤就和平时一样,兴冲冲地走来。一进门,铁闸就被关上,沈渊、沈常青和他女人,一字排地站着,正在等他,看来要审讯他了。先由沈常青开口问:“姓陈的,你到我学校做事,这几年来,我对你怎样?”那陈聪虽觉形势有异,心有不安,却还满面笑容说:“沈校董像父母一样关怀照顾我。”沈常青又问:“你该怎样对我?”陈聪是个聪明人,见他话中有话,多少也猜出一些,正想来个“君子不吃眼前亏”,四面铁门全被锁上,他想插翼也难飞,便硬着头皮回答:“我应该报您的大恩。”那沈常青于是便大声喝道:“你为什么恩将仇报?”说着挥起扶杖迎头就打。
那陈聪心里有事不敢还手,却对沈渊呼起“救命”,这时沈渊也已气得说不出话,早准备起扁担一条,抡起就打:“你这流氓地痞,我哪件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玉叶?”常青女人一时气不过也挥动竹扫帚来打:“你骗钱、骗色,又想拐人!”那陈聪被打得急了,想还手,早有丫头长工把他拉住,只有挨打的份了。他一见大势已去,只好跪地求饶。可是谁能饶过他,一时扶杖、扁担、竹扫帚,再加上长工的几下拳头,把他打得落地乱滚,满身满面伤痕,只好装死,那沈常青怕他真的死了,才命令:“把他赶出去,学校也不办了!”
那陈聪被逐出洋灰楼,自知混不下去,也无面见人,匆匆收拾起行李,上镇去请挑夫。刚好在路口碰上汪十五,请他来挑。这时黄洛夫正在顺娘家,陈聪字也不留一个,满怀愤恨,挑起行李就走。汪十五替他挑着行李,沿公路上走,正走到池塘村口时,忽见林雄模带着五六个人,前呼后拥地从池塘出来要进城。一见那陈聪行动诡秘,衣衫破烂,面带伤痕,连忙叫何中尉去打招呼。
那何中尉当下问:“陈校长,怎么走得这样匆忙?”陈聪摇头叹气道:“我辞职不干了。”林雄模也走近前:“和谁打架来的?”陈聪一听这话就流下泪:“我是只奶牛呀,奶挤完了,也只好上屠场。”林雄模故意问:“这话怎讲?”陈聪感到难堪,呜呜只哭:“东家把我打了!”林雄模正想了解沈渊,这一说正中他心意:“沈渊不是你的老朋友吗?为什么不帮你说几句话?”陈聪一听到沈渊更是咬牙切齿:“他还帮着主人打我!”那林雄模脑筋一转,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用手一拉:“走!到我家去,我们谈谈。”说着就回村,汪十五仍旧挑着行李,跟他们走。
进了特派员办公室后,林雄模关怀备至,叫人替他敷伤,又叫备酒“压惊”。他的温情厚意,叫陈聪大为感动,加上几杯酒下肚,就大发牢骚:“沈常青打我,我不怪,反正他儿媳妇是被我玩了。沈渊也打我,我就不服,他是个什么人,居然也帮助资产阶级来压迫无产阶级。”林雄模假装糊涂:“沈渊不也和沈常青一样,是个资产阶级?”陈聪开怀痛饮:“你不知道,他是共……”林雄模问:“你说他是**?”又笑着说,“老哥,这年头**的帽子,可不能随便给人加呀。你和我是朋友,沈渊和我也是朋友。”陈聪怨气未消:“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更加小心,他装病,他说他什么也不干,是幌子,想骗人,是个不折不扣的**。”
林雄模一面替陈聪斟酒,一面对何中尉做眼色,何中尉找个借口就偷偷溜出去,却躲在隔壁房间偷做记录,那林雄模一边劝饮,一边又问:“那你呢?”陈聪道:“我就因为不是党员才吃亏,学校是我经手办起来的,名义是校长却无实权,经费要交给他们,人来人往,我也不能过问,什么活动也不能参加,设的秘密机关,还不许我知道。”林雄模对这送上门来的情报,大加赞赏,却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样说来,你这间学校也是**机关了?”陈聪道:“当然是机关,你认得陈鸿?”林雄模摇头道:“不知道。”陈聪得意扬扬地说:“刺州**第一号人物,他的头就挂在大城贞节坊上示众过。”林雄模问:“人死了你还提他干什么?”陈聪道:“就是他和沈渊勾结在一起,通过沈渊又去勾结沈常青才把学校办起来的。”林雄模道:“这样看来,沈常青也是**了?”陈聪道:“当**没资格,当个外围,像我一样倒差不多。”
林雄模道:“你说第二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稍作沉吟,心想:我现在已和他们全面破裂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什么都说了吧。便说:“一个姓王的,叫王泉生,高高瘦瘦,双腿长长,三十来岁,大学生。”林雄模又问:“第三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道:“那王泉生代替了陈鸿来领导我。后来,他走了,又来了个姓黄的,外地口音,四十上下。”
林雄模问:“那么第四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道:“就是我们那宋老师。”林雄模吃惊道:“第四号大人物却是个教师?”陈聪道:“别小看他,秘密印刷厂、地下报全是他一个人在主持。”林雄模问:“就是那份《农民报》,在你们那儿印刷的?”陈聪道:“机关不设在我们学校,是设在一个**叫顺娘的家里。”林雄模问:“你说那姓宋的是个什么样人?”陈聪道:“是学生,短短胖胖,二十来岁,美术字写得特别好。”这下林雄模就想起那张学校布告为什么那样面熟,原来他是在《农民报》上看见的。正待继续追问,那陈聪已酩酊大醉。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陈聪扶进房去:“派人守住,不许他离开一步!”
这时有人来请示:“陈校长的行李怎么办?”林雄模道:“留下!”“挑夫呢?”叫他滚!”原来那汪十五就在离客厅不远的走廊下守着那担行李,陈聪说的他全听到了,内心十分着急,恨不得立刻就离开,把这重大变化通知黄洛夫和顺娘,一听说:“叫他滚!”连挑夫钱也不要,丢下行李就飞奔回村。
那汪十五一赶回村,全村都闹翻了,人人都在谈论陈聪的臭史,嘲笑那洋灰楼第一号大财主。他匆匆赶到顺娘家,把他所见所闻的全说了。那黄洛夫当时只是叫苦,大骂沈渊坏事。又说:“老黄同志不在家我们怎么办?”顺娘却说:“不能等待,赶快走!”又对十五说:“老黄同志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设法到五里外地方路口去等他,告诉他这件事,千万不能进村!”
他们把报社钢笔、钢板、油墨、纸张、行李分装上两大麻袋,从后门直扛上青霞山。顺娘在半山一个石洞里,把黄洛夫安置好,**稍定,想起在床底下还有一大麻袋印就的本期《农民报》,觉得丢给敌人太可惜,又见村里没一点动静,便对黄洛夫说:“看来,敌人要动手也不会这样快,让我下去再把那袋《农民报》扛回来,顺便也带点吃的。”黄洛夫只是不同意,他说:“已经上了山,不能再去冒这个险。”顺娘却说:“地方我熟识,你不用怕。那些《农民报》是党的财产,我们又都花过心血的,不能白丢给反动派!”执意要走。双方吵了一顿,黄洛夫说服不了她,最后也只好同意,叫她快去快回。临走时又反复叮嘱:“一见形势不对就回来,别因小失大!”顺娘也交代:“万一我出事,回不来,你就赶快转移,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顺娘利用朦胧夜色,飞步下山,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过松林向桃花园推进,只见那独家寡屋没有灯火,也没人声,静悄悄的,心想:“没事!”便要进屋,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抓住!”从黑暗中奔出几个人,伸手来抓,她用力把他们一推,返身正待要跑,说时迟那时快,门外四面八方都钻出人来,火把明亮,被困在人中,她一时着急:死也不当俘虏!纵身只一跳就过篱笆,一转身进入桃园,那潜伏的敌人却紧追不舍。她穿过桃园又想朝松林跑,一声:“开枪!”枪声就响了。她在奔突中,只觉得胸口、肚子、腿上一阵麻痛,再也走不动了。
原来在黄昏前,林雄模带同陈聪会同为民镇的王连,分三路进入潭头,一路直趋洋灰楼捉拿沈常青、沈渊,一路到顺娘家潜伏着,另一路到学校宿舍。那陈聪捉拿了沈常青、沈渊后,得意扬扬地给了他们几记耳光说:“你们也有今日!”林雄模却对沈渊说:“沈先生,我等候有这一天已有许久了!”
沈常青开口大骂陈聪忘恩负义,沈渊却低头不语。那陈聪把玉叶放出时,也说:“玉叶,特派员已答应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这幢洋房也是我的了!”玉叶一见家里被抢,沈常青、沈渊被绑就放声大哭,对陈聪哀求着:“把我带到哪儿都可以,不要抓他们!”陈聪一不做二不休,麻风已出到脸也只好强干到底,冷笑着说:“**不抓还行!”他把住在楼上的人都赶下楼,把沈常青房间让给林雄模做审讯室,自己却拉着玉叶进她卧室:“让我们也好好地过一夜。”
当何中尉等一帮人把顺娘尸体和那袋《农民报》抬到洋灰楼,林雄模甩手在她胸口只一按,就跌足道:“为什么不抓活的?”何中尉道:“我也说要抓活的,可是她顽强得很,就像兔子一样在跑呀!”林雄模问:“那姓宋的呢?”何中尉道:“没找到,看样子,早已逃上山!”林雄模当即下了命令:“看来也逃不远,打上火把给我搜山!”他只在洋灰楼留下一班人,其余的都搜山去了。
搜山队直到天亮还没搜到人,林雄模把王连长留下继续搜捕,就押着沈渊、沈常青、陈聪,还有顺娘的尸体进城去请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