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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浩然 | 字数:2945
  第二天早晨,是个晴朗朗的早晨。

  高高的木棉树,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鲜花,如火苗,似云霞,明亮耀眼。

  密密的香蕉林,穿飞着西沙独有的小鸟,色彩斑烂,啼声婉啭。

  阿宝迈着愉快的步子,从码头往渔村走。

  她绕过绿油油的菜田,来到开掘鸟粪的工地上。

  海南岛创办了大型的橡胶园,派工人来这里开采肥料。

  工人们都赤着背,挥锨舞镐,汗水滴滴往下落。

  银灰色的粪土,堆成了一座连一座的小山。

  阿宝朝他们喊:“我今日去海南,有什么事吗?”

  一个工人回答:“让那边多派运输船来吧!”

  阿宝朝他笑笑说:“放心。我一定立刻把你们的呼声传到。”

  她穿过一片茂盛的棕榈、枇杷树,来到鱼货加工场。

  琼涯镇的水产收购站在这里设置加工点,专门搞特产。

  工人们正在剖割、晾晒,在竹架和绳索前往来奔忙。

  面盆大的砗磲,茶壶似的马蹄螺,摊积一片;洁白如玉的石花,陶瓷般的石芝,奇形的刺鲀,散放一地。

  阿宝大声喊:“我今日去海南,有什么捎的吗?”

  一个组长说:“让家里快送些料,得多盖仓库了。”

  阿宝朝他笑笑说:“行,行。我一到那里就找他们去通报。”

  她走着,看着,一股自豪感从心头油然而起:我们的西沙真是美丽富饶呀!

  她的面前,出现两个怪物:日本侵略者和法国侵略者遗留下来的两座残破的炮楼。

  她停了一下,心头又掠过许多往事:这样的遗迹应当留下,这类的事情永不能重演……她迈上一道小坡,走进渔村,迎面碰上了独眼蟹。

  这个汉奸、恶霸的狗腿,那一回侥幸,没有陪他主子同伙从海南岛往这里窜逃,也就没有结伴被丢进南海喂鲨鱼,又在琼涯镇横行几年。渔改的时候,他让群众揪出来斗了一通;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又给公安局审查一番。人民政府对他宽大,给他出路,让他从新作人。可是他的邪念不熄,贼心不死,总觉得过去当狗腿干坏事的日子痛快,今朝自食其力的生活窝囊,盼变天,等回潮,再来横行霸道。因此,他在群众面前装老实,背过脸去就发疯狂。

  阿宝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走过的路:对他说话加小心,跟他办事划问号。

  独眼蟹老远就对阿宝点头弯腰,象一只落在热锅里的小虾:“阿宝,你早,你早?”

  阿宝见他这副怪样子实在可笑,就绷起面孔,说声:“是不晚的!”

  独眼蟹走近以后又满脸堆笑,象一个在沙滩上晒干的鱼头:“阿宝,恭喜,恭喜!”

  阿宝听他这种假话很恶心,就看他一眼说:“用不着你来这一套!”

  独眼蟹又说鬼话:“你能飞黄腾达,我从心肝五脏里为你高兴呀!”

  阿宝“哼”了一声,说:“你不会高兴的。你不高兴,我们也照样不停步地向前进;一只小小的螃蟹,能挡住乘风破浪的千吨巨轮吗?”

  独眼蟹吸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朝后倒退了两步。

  阿宝昂首挺胸往前走。

  符海龙蹲在自家高足屋边沙地上杀鱼。

  他那两只粗壮的胳膊和前胸隆起健美的肌肉;新理的头发,衬着一张黑红黑红的脸,充满喜气。

  阿宝走到他跟前,伏下身要帮一把。

  符海龙说:“你莫要沾一手了。”

  阿宝说:“我昨日找你三次,一直锁着门。”

  “来告诉我,你要上中专了,对吧?”

  “对的。你呢?”

  “我呀,上大学去啦!”

  “上大学?”

  “解放军大学校。”

  “我不是来跟你开玩笑的。”

  “真情,阿宝。我要服兵役去!”

  “你是独子,国家是不要的。”

  “都是她的儿子,要别人,能不要我?”

  “明文规定。”

  “可以灵活——阿婆和我祖孙两个,到海军首长那里泡了三天,终归把他泡软了。他应下补一个,过午填表注册、检查身体。我看稳妥了。”

  阿宝听罢,知是真的,高兴得好久没开口。

  何望来喜眉笑眼地走过来了。

  这个从苦海中挣扎过来的人,参加过解放海南岛的支前斗争,当了渔改时期的积极分子;如今是向阳渔业大队的大队长,领导生产干得欢。他跟程亮近,他跟阿宝亲,两家来往很密切。

  他喜形于色地对阿宝说:“我到家里找你,谁晓得跑这里来了!”

  阿宝说:“我来看看阿婆、阿哥。”

  何望来打趣说:“我也要看看你,不然,以后就难看到了。”

  阿宝说:“运输船常来常往,县城又离岸近,想看我,你就去吧。”

  何望来说:“只怕过几年,这县城也留不住你。我出海去几天,转回家,才知你今日要走,也听说阿海要走。要买点礼物也来不及了。”他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支花杆的钢笔,“只有这一支,两个人是不能分的。”

  阿宝说:“阿叔要送礼,就送阿哥,他会走得远,我总离得近。”

  何望来说:“我不这样想,应当先给你,因为你是女仔……”

  符海龙插嘴打趣说:“阿叔一向重男轻女的,如今又特别重视妇女,大变化!”

  何望来认真地说:“阿宝这妇女,比别个不相同,非重视不可的。”他又转身对阿宝,“到了中专,依旧要用功,苦用功,多争气;上完中专,就上大学,上北京的大学去。你晓得吗,年节到我们这里搞海洋勘测的工程师,就是清华大学出身的。阿宝,当个女工程师,咱渔家可就光彩了;你阿爸从你生下一百日就带上你,不易,你做脸,也算他没有白辛苦一场……”

  他说着说着,围着许多细小皱纹的眼睛红了。

  阿宝听到这些话,皱皱眉头,刚要开口,被符阿婆给打断了。

  这位年迈的老人依然很健壮,今朝穿戴一新,喜悦的情绪,忍不住从她那眉眼中流露出来。她尝到过拿枪人的苦头,也尝过拿枪人的甜头:凡是枪杆被渔霸们拿在手,穷渔人就受苦,因此,她懂得送孙当兵,是最光荣、最重要的事情,怎能不喜呢?

  她热情地对大队长和阿宝说:“正要请你们,来了好。今朝午餐在我这里吃。”

  何望来跟这位老船邻一向不分彼此,就没说什么。

  阿宝却说:“阿婆,阿叔馋酒,留下他吧,我须回家。阿爸还有话要对我谈,昨晚被人找走,没谈成,这时得去等他。”

  符阿婆说:“他刚来过这里,到东岛去办事情,不能相送你们了。”

  何望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忙从后胯拉过他的文件袋,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红纸包,说:“这是你阿爸让我捎给你和阿海的。东西都在一起,他说你晓得怎么分。”

  阿宝打开纸包一看,里边是一块蓝花布头巾、两个贝壳,还有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条。

  站在一旁的符阿婆接过头巾,抖落一看,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老陈物,是生下阿宝那年,第一次出海回来,你阿爸给你阿妈买的那条——可惜,她没见到,她那天被鲨鱼牙抢走了,以后……”她说着心酸了。

  何望来扯过头巾,发气地说:“这阿亮,大喜大庆的日子,给孩子展示这个干什么呀!”

  阿宝明白阿爸的用心,赶忙把头巾接过来。她的两眼,又紧紧地盯着两颗亮晶晶的虎斑贝壳;心里忽地一动,想起来了。

  符海龙抢先开口:“嗨,这是那年韦阿公牺牲前送给咱俩的。我已忘了,阿叔真有心!”

  阿宝声音发颤地说:“不能忘,要记住,应当永远、永远地记住!”

  她说着,又打开那张三角形的纸条,上边是阿爸的亲笔字,写道:

  你们赶上了社会主义的大好时光,你们是幸福的。毛主席指示,要取得革命的胜利,必须有文武两支大军。你们一个是西沙渔家第一代文化人,一个是西沙渔家第一代海军战士,这是你们的光荣,也是你们的义务。……你们是贫下中渔的子孙,是革命的后代,必须不停步地在新的大道上前进,不可在旧的小路上踏步徘徊!

  ……

  一群渔家的女青年,从开着红花的木棉树那边,说说笑笑地跑过来。

  一群渔家的男青年,从撑着绿叶子的香蕉树那边,打打闹闹地跑过来。

  他们围上了阿宝,围上了海龙,扳着肩,扯着手,依恋地送别,真情地祝贺。

  可是阿宝顾不上跟他们搭话和亲热。她捧着那张纸,一遍一遍地用眼看,一字一字地用心掂。

  她的眼前心头展现着五光十色的画卷:

  金银岛的波涛和礁岩。

  金银岛的铜钱和古盘。

  金银岛的甘泉井和椰子树。

  还有那欢笑的面孔,战斗的硝烟,野花上流滴着的鲜红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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