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作者:勤耕 |
字数:2213
吴老昆今儿个正在请客。他请的客人,一个是东街巡警局子里的局长贺连升,一个是缉私队队长张疤拉眼儿,再一个就是大盐店掌柜的康茂发。
说起吴老昆这个人,几十年以前,他还是个在街面上拾菜叶的孤儿,小名叫二玉。后来,有人把他引荐到城里教堂里,伺候洋神甫。因为他人生得机灵,会溜会舔会巴结,几年的工夫就学了一口流利的鬼子话,洋神甫挺喜欢他。第一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以后,洋神甫回国的时候,便把他带到了法国。过了几年,他从法国回来了,不仅发了洋财,还带回来一个法国老婆。回来以后,在街上盖了这一栋大房子。他跟一般的财主不同,有钱他不要地,专放驴打滚儿的账。他说在外国兴了**,早早晚晚中国也会有的,到那会儿,纵有千顷宅子万顷地,也得给你“共了产”。后来钱越滚越多,又包下来这城东一区的官盐。整个一区七八十个村子,都得买他的盐,跟那些做小盐的成了死对头。就这样,他成了城东头一号的阔人儿了。“有钱王八大三辈儿”,人一阔,再叫小名儿就不好听了。他从小孩子念的那《千字文》里,翻到了那么两句,叫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二玉一改,起号叫昆山,于是别人就称呼他吴老昆。
吴老昆这处宅子,盖得可真够排场。四合套的院子,三明两暗五间北瓦房,正中间三间大厅,摆着八仙桌子条山几、座钟挂表、古董玩器、名人字画,家具是一色的花梨木的。大厅东里间是他的卧房,上边还盖着一间小跨楼儿,是他那法国老婆住的地方。如今他那法国老婆死了,改成了吴老昆的书房。
吴老昆陪着客人吃完饭,叫底下人把八仙桌子拉开,四个人坐下来打麻将。他老婆张莉莉,站在他的背后,一手扶着椅子靠背,一手夹着“三炮台”的烟卷儿,一边看牌,一边伺候他们。这个老婆是他那法国老婆死了以后从天津买回来的一个**,年纪比他小一半儿。
一圈牌还没打完,街里头就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了。张莉莉一拍吴老昆的肩膀,说:“我去看一眼社火,一会儿就来。”吴老昆点点头说:“去吧,嘱咐底下人别开大门,要看就在墙垛口里头看。”吴老昆打了一张牌,冲着坐在他对门的贺连升说:“贺局长,今儿个这么乱乱道道的,你也没派几个人出来弹压弹压?”
贺连升摇头冷笑道:“人早他奶奶的跑得没影儿了,有的过年请了假,有的钻到赌窝子里不出来,有的烟卷儿蘸白糖——吹他娘的白面儿去了。”
坐在吴老昆下首的张疤拉眼儿,眨着他那有个大疤的上眼皮说:“净他娘的吃凉(粮)不管酸的家伙!”
贺连升狠狠地把牌一摔说:“张队长,话不是这么说,咱没拿谁的饷、没吃谁的粮,可不是哪个养的看家狗。”原来这巡警局子一向跟缉私队有矛盾,缉私队是资本家养的看家狗,饷拿得多,吃的、穿的,连手里使的家伙都比巡警强得多。巡警看着有点儿气不忿儿,所以常常闹个小摩擦。
这会儿,两个人当面顶上了。吴老昆一看下不了台,便斥责了张疤拉眼儿一句:“先别说别人,你的人呢?”
一句话把张疤拉眼儿问了个干瞪眼儿,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年里头跑了两个弟兄,在外边戳了祸,到如今他还没敢跟吴老昆说。他光怕[光怕:生怕。
]再追问下去露了馅儿,便急忙拿眼瞅旁边的康茂发。康茂发早知其意,打了个哈哈,用手呼拉着牌说:“打牌,打牌,过年就说过年,咱不谈公……”
一句话没落地,就听着外边“叭——叭——”响了两枪,子弹溜子“日——日——”地从瓦房顶上飞过去了。街上乱糟糟的,就像开了锅一样。
张疤拉眼儿忽地站起来,摘下挂在椅背上的盒子枪[盒子枪:驳壳枪。],就往外跑。吴老昆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说:“沉住气,先听听动静再说。”
张莉莉一头撞进来,一张粉脸吓得蜡渣儿黄,头发像个烂鸡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坏……事……了,盐……驴子……砸……大盐……店……”
“他奶奶,造了反了!”张疤拉眼儿一蹦三尺高。
吴老昆说:“走,咱们上去看看。”
他们一行人上了小跨楼儿,隔着玻璃窗子朝街上一看,只见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把一条丁字街塞了个满满当当。明晃晃的大刀、红缨枪、高跷腿子、杈把扫帚,丫丫杈杈,像高粱地一般。
吴老昆拉开一扇玻璃窗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众位乡里乡亲,大年初六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管跟我说一声,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
“交出凶手来!”
“叫他狗日的偿命!”
“甭跟他废话,砸他的王八窝!”
街上七嘴八舌,都跟雷暴雨一般。一二十个小伙子,真就从大盐店里抬出一根两丈来长,筲桶粗的大梁,打起号子:“哟嗬,锵——!哟嗬,锵——!”砸起大门来。
这一来,吴老昆慌了,回头问张疤拉眼儿道:“你的人呢?你的人呢?!”
一直站在旁边嘿嘿冷笑的贺连升说:“那不是!”
吴老昆走到北墙根,隔着后窗户看时,只见几十个缉私队的人,像燕子飞一样,没命地朝野地里跑。有的把帽子跑掉了,就光着脑袋跑;有的裹腿散了,也顾不得缠,就让它在后头拖拉着。
张疤拉眼儿又急又气,狗急了跳墙,端起盒子枪,扳开大机头,正要开枪,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片瓦,正打在他那拿枪的右手上,盒子枪吧嗒一声,掉在楼板上了。原来小砍刀、二虎子、大顺等几个小家伙,爬上了大盐店的房顶,揭起房顶上的瓦片,雹子般打过来。一霎时,瓦片、窗棂子、碎玻璃,满屋子“日——日——”乱飞。吴老昆那肥猪样的身子,朝后一仰,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立武大伯站在路南的一个高坡上,两道眼眉纠成一个大疙瘩。心里盘算着砸了大盐店,给了吴老昆一个下马威,这口气也算出了。再要闹下去,可就不好收摊子了。如今到底还是人家的天下呀!想到这里,他找几个知事人一合计,大家都赞成趁风湾船。于是把人收拢,便浩浩荡荡地回郭家崖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