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勤耕 | 字数:2898
  在大漫洼的西岸,顺着河堤,是一条大公路。顺着公路往南走十里地,就是县城。听老人说,三国时有一路诸侯,在这儿建过都。城墙又高又宽,十里开外,就看到那城墙青徐徐蓝汪汪的,那城墙上的垛口,好像一条大锯,朝天竖楞着。

  太阳平西,从北城门里走出来一辆小轿车。那轿车可真够漂亮!蓝布车篷,四边和中间,用青绒镶着五福捧寿,下边一圈红托泥围子。蒺藜车脚檀木轴,车辕、鞍辔,镶着白铜叶子。拉车的是一对黑乌头骡子。这两匹骡子,长得般长般大,浑身上下,黑里透红,红里透亮。赶车的大把式,举着一根大鞭,鞭头上缀着一串红绿穗头儿。大鞭轻轻一摇,两匹骡子便踏着碎步儿,小跑起来。骡子脖子上挂一串大响铃,哗啷哗啷地山响。张疤拉眼儿跨外辕坐着,怀里抱着木壳盒子枪。轿车一前一后,有四名缉私队员,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跟着。

  看这个阵势,可真是够威风的了。可是坐在车里头的吴老昆,却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身子缩成一团,像是有满肚子不如意的事儿。

  原来吴老昆今天进城是搬兵去的。他在燕顺居摆了十桌翅子头的海菜席,大请其客。在他请的客人里头,有县长米华发,有保安大队长赵子尧,另外还有保卫团长、警察局长,反正凡是城里头出头露面的人物,都请到了。在他的意思,只要请他们吃上一顿,再豁上个三千两千现大洋,准能把保安队搬出来,到郭家崖子镇压一下子,然后再拣领头儿的杀上几个,就可以把那些盐驴子镇唬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在酒席宴前一提出来,满不像他想得那么顺当。头一个县长米华发听了以后,脸上神色不变,大气不哼,光是咝啦咝啦咂牙花子。赵子尧更是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们俩这样,其他的人都是些看眼色行事扯顺风旗的人物,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一看这阵势,吴老昆就像寒冬腊月进到冰窖里,从头顶凉到脚心,心说这几桌酒席算是喂了狗了。

  其实这些人倒不是不想帮吴老昆的忙,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小算盘儿。县长米华发寻思着,这一片大漫洼,好几十顷碱场地,都是税过契的,你别看一年到头不长一棵庄稼,可钱粮还是照完,一年下来,有上万块钱的进项。倘若一镇压郭家崖子,不让他们做盐,他这上万块钱的进项,不就吹了吗?赵子尧这家伙,是土匪头儿出身,比麦芒都尖,比泥鳅还滑。他手下这竿子人,拉起来不容易,平常捶穷砸酱、欺侮老实百姓,那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要叫他真杀实砍地去干,他才不干呢!

  吴老昆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气不打一处来,一上车就把张疤拉眼儿臭骂了一顿。赶车的大把式也不顺他的心,赶快了,他骂:“你他妈的急着奔丧去呀!”赶慢了,他又骂:“他妈的住到这儿吧!”大把式没好气,叭叭,甩了那辕骡子两鞭杆子。这一下,吴老昆可真急了,一伸腿踹了大把式一脚:“你他妈想吃骡子肉不是?”

  这会儿,小砍刀跟二虎子正站在漫洼里一个最高的盐疙瘩上,老早就看到吴老昆的轿车出了城。只见那轿车慢一阵、紧一阵,走走、跑跑、站站、停停。二虎子说:“伙计,来了,赶快回去报信儿吧。”

  二虎子比小砍刀大一岁,长得虎虎实实,比小砍刀高半个脑袋,可是心眼儿没有小砍刀多。小砍刀那像一对黑宝石样的眼珠一转,说:“忙什么呀,没有事。你看他那轿车子后头,不是没跟着队伍吗?”

  眼看着,小轿车离这里只剩下二里多地了。小砍刀对二虎子说:“伙计,你有胆子没有?”

  二虎子说:“有胆子怎么样?”

  “有胆子你跟我来。”

  小砍刀领着二虎子来到汽车道上,拿起单刀,二虎子拿着红缨枪头子,在那走大车的辙印里,叮当二五,挖了一尺多深的一条沟,然后在上面架上小树枝,撒上干土,用刀背拍成车辙印的样子;回头拉着二虎子,跑到盐疙瘩后头躲起来了。

  轿车越走越近了,已经能听到响铃的声音了。这地方离郭家崖子挺近,只隔着一道大漫洼。张疤拉眼儿一边催大把式快点儿赶车,一边伸长了耳朵、瞪圆了眼睛,巴巴地望着郭家崖子那个方向。

  吴老昆坐在车里,靠着后车厢,脑袋耷拉在怀里,眯缝着眼想心事。他想,好你个米华发、赵子尧,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不管!俺这大盐店,也不是没根没底的买卖。你不管,俺去找盐务局,到省政府里告你!

  大把式鞭子一摇,两匹骡子八蹄蹬开,唰唰唰一阵好跑。跑着跑着,只听得咯噔一声,右边的车轮子陷到小砍刀他们挖的沟里了。车辕子左右一摆,叭叭,把辕骡子打倒了。吴老昆只顾想心事,没防着这一手,猛不丁往前一栽,脑袋正碰在车帮上。顶倒霉的要算那跨外辕的张疤拉眼儿,车一歪,一个倒栽葱,脑袋朝下下了车,顺着堤坡子一滚,就滚到漫洼里去了,摔了个鼻青脸肿,好半天没爬起来。

  吴老昆毛焦火燎地从车上跳下来,左右开弓给了大把式俩嘴巴,恶狠狠地骂道:“你眼睛瞎啦?”大把式挺不服气,一边抬车,一边抱怨道:“光顾跑啦,我压根儿就没看到有沟。”

  张疤拉眼儿摔得蒙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掏出盒子枪,一扣扳机,朝半天空里干了一排子。

  “你打枪干什么?”吴老昆刚定住神儿,又吓了一跳。

  “我……我看见……这准是他奶奶盐驴子干的。”张疤拉眼儿闹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老昆啐了他一口说:“快点儿来抬车吧。”

  张疤拉眼儿、大把式还有那四个骑自行车的盐巡,七手八脚,好半天才把车抬起来,打发吴老昆上了车,这才赶起车来走了。

  等轿车走过去半里多地,小砍刀跟二虎子从盐疙瘩后头走过来,望着车后头带起来的尘土,拍着手儿乐。

  “好哇!你们砸了人家的大盐店,这会儿又挖车道坑害人家,你们就不怕王法吗?”

  小砍刀跟二虎子倏地一转身,只见在他们背后站着一个人。这人有三十上下年纪,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白净脸,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件古铜色芝麻呢的袍子,外罩青竹布大褂,头上戴一顶青根貂的大皮帽子。肩膀上背着一个褡子,后头斜背着一把三弦。说起话来,那声音又清脆又好听。

  二虎子愣头愣脑,也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枪来就刺。小砍刀一伸手把他拦住,上前一步,丁字步站着说道:“俺长这么大,还没听到说什么叫王法!他们砸我们的盐车子,挖我们的盐池子,杀人害命,这叫什么王法?”

  “哈哈哈哈,你就是那个小砍刀吧?”那人笑着说,“闻名不如见面,果不然是个小嘎杂子!”

  “我就是小砍刀,怎么样?”

  “你是干什么的?”二虎子愣头愣脑地问道。

  “你看我是干什么的呀?”那人反问道。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二虎子说着,冷不防就是一枪。那人笑眯眯地一闪身,抓住枪杆子,轻轻往怀里一带,二虎子收不住脚,一头撞到那人的怀里。那人扶住他道:“小伙子,你这把式还没练到家呀!”

  小砍刀一直没动手,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只顾打量这个人。他心里揣摩道:“看他和颜悦色,文文墨墨,可不像个坏人的样子。”于是把二虎子拉过来,问道:“这位大叔,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那人从褡子里掏出小鼓,嘣嘣敲了两下,说道:“我是说书的呀!砍刀,快领我到村子里去,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对你们说哩。”

  这时,二虎子说:“你们看,村里人出来了。”

  果然,立武大伯领着一伙子人,朝漫洼里走来了。原来他们一下午没见小砍刀他们回去报信儿,刚才又听到打了几枪,不放心,特地到这里来看看的。

  那人把小鼓又放回褡子里,大踏步地迎上前去。

  立武大伯一见那人,三脚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激动地说声:“你是……”

  那人朝立武大伯使个眼色,连忙接过去说:“我是打西乡里来的,说书的,想在贵处讨碗饭吃。”

  立武大伯说:“那太欢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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