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者:勤耕 |
字数:2242
吃过了晚饭,人们都朝郭老炊茶铺里走。他这个茶铺,是个有名的“光棍堂”。老头子没儿没女,前几年老伴儿又死了。反正他开茶铺也不为挣钱。热天,人们都忙着做盐,他给大伙儿供开水;冬天笼上个砟子炉儿,大伙儿闲着没事,都到他这儿来,一边烤火,一边闲磕牙儿。
今儿个炉子烧得格外的旺,人也到得格外的多。一条头打外的大炕,炕当中放了一个炕桌儿,桌上摆了一盏围灯、一个小鼓。后晌来的那个说书的大盘腿坐着,三弦放在他背后的窗台上。炕上坐着立武大伯、兰亭、大贵、老立、老双……净是上年纪的。小砍刀、大顺、二虎子,他们这一帮半大小子,都在炕底下站着。妇女们因为屋里有生人,谁也不愿意进来,摸瞎坐在外间屋里,嘁嘁喳喳,不断地说着悄悄话儿。
这个说书的,名字叫陈志国,是中国**的一位地下工作人员,说书不过是应个名儿。前些日子,郭家崖子砸了大盐店,轰动了几个县。党派他到这儿来,一来,为了组织和领导盐民开展合法斗争;二来,也想趁这个机会打下工作基础,以便将来组织抗日武装。
看着人到得差不多了,陈志国敲了一阵鼓,回头拿过三弦,便自弹自唱起来。他说的一口很好的小北口儿[小北口儿:山东大鼓的一个支派。],嗓门豁亮,吐字清楚,一字一句唱出来,真是嘎嘣脆。加上他说的这书也好,一开头唱了个小段儿,紧接着就说起瓦岗寨来。从程咬金卖私盐,坐牢,说到卖耙子结识尤俊达,截皇纲……说的是越说越带劲,听的是越听越有瘾。大伙儿硬是听迷了。他好像在一堆干柴火上,烧了一把火,一下把大伙儿的劲头给吹起来了。
陈志国一边说书,一边用他那一双明亮的大眼,朝立武大伯这边一扫,只见立武大伯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块儿了,不由得点头一笑。
原来立武大伯跟陈志国还有一段老交情呢!
前年开春,立武大伯到西山里推石灰。那天阴天,推到半路,竟雾雾露露下起毛毛雨来。山路本来就难走,这会儿叫小雨一浇,石头路像抹了油似的,车轱辘直打滑,不一会儿立武大伯就出了一身大汗。
正在这时候,恰巧碰上了陈志国。那会儿他是先生打扮,身穿长袍,头戴毡帽,打着一把青布雨伞,一见立武大伯就说:“老哥,天不好,路又滑,让我帮你拉一把吧。”
立武大伯一看他那个穿着打扮,连忙笑着说:“先生,那怎么行呢,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陈志国二话没说,收拢雨伞,挽起长袍,从车楼上解下拉绳子,拉起车子就走。
先前,立武大伯看他那个样子,心说你动动嘴还可以,拉车子恐怕不行。可是这会儿见他腰一哈,膀子甩开,很像那么回事儿。添了一个人,车轱辘立时不滑了,车子也出轻了不少。
天黑,他们住了店。立武大伯见人家棉袍子淋透了,浑身溅满了泥,心里着实不落意,便一边招呼人家换衣裳、洗脸,一边称赞地说:“先生,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
陈志国笑笑说:“当先生的,也不一定都是财主羔子。”
“这么说你也是受苦人啰?”
“要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受苦人,也还不够格儿,反正慢慢学呗!”
两个人通过姓名,一深谈,立武大伯才知道他是在西山里煤矿上做事的。从他的谈话里,立武大伯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说煤矿工人生活多么苦呀,怎么组织起来和资本家做斗争呀……
那天住店的人不多,这一间房就住了他们两个。睡到半夜里,立武大伯被吵醒了。他爬起来扒开窗纸朝外一看,只见院子里站满了拿枪的巡警,一个便衣特务挥舞着手枪说:“客人们不要惊慌,我们只抓**,良民百姓放心大胆地睡觉,没事儿。”他回头一看,见陈志国起来了,他穿着立武大伯的破棉袍子,头上蒙着一块发了黄的白羊肚子手巾。立武大伯说:“你……”陈志国笑着使个眼色说:“俺不是你的伙计吗?”“唔!”立武大伯明白过来了,便说,“老郭,石灰淋湿了,咱摊开晾晾吧。”说着,两个人扑扑腾腾把四布袋石灰倒了一地,弄得满屋子烟雾腾腾的,直呛鼻子。
巡警特务检查了几间房,就查到这里来了。那个便衣特务一进门,便呛得咳嗽起来:“他妈的,怎么回事?”
立武大伯说:“俺们是推石灰的,路上赶上雨,石灰淋湿了,摊开晾晾。”
“他呢?”特务指着靠炕站着的陈志国。
“他是俺伙计,叫郭大顺。”
把特务打发走了以后,立武大伯激动地抓住陈志国的手说:“你就是他们说的那‘共派’吧?”
陈志国笑了笑说:“老哥,多谢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
这会儿,立武大伯一边听书,心里一边琢磨,他这一来,可就有个闹腾头了。
书说到大半夜才散。等人们都走光了,立武大伯朝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你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陈志国说:“俺们这些人,四海为家,哪里干柴火多,俺就去点把火。”
“着!”立武大伯一拍大腿,“俺这村子里,净是穷做盐的,没有一个孬种,你就领着俺们干吧!”
“你们自个儿干得也不错嘛!”
“老陈,不行呀。你别看砸了大盐店,可是愣冲愣撞咱行,真要叫咱动个计谋,就傻了眼啦。比如说吴老昆吃了这回亏,一定不肯甘休。咱下步棋该怎么个走法?他会不会调大队伍来跟咱们干?他要是来了,咱怎么干?”
老陈思谋了一下,说道:“我这回从城里来,摸了个底儿。照我看,吴老昆暂时还没什么大闹腾头,今天他在城里搬兵就碰了钉子。一来保安队里边有咱们的人,二来赵子尧那小子又奸又滑,他决不会派队伍。到上边去请兵吧,如今被东洋鬼子弄得挺吃紧,为这么芝麻大点儿事,谁给他派兵呀!”停了一会儿,老陈又说,“反过来说,吴老昆反正跟咱是死对头,你不找寻他,他也要找寻你。要干就得跟他干到底。”后来他又讲了些非得组织起来才能斗倒吴老昆的道理。
一席话把立武大伯的心眼儿里说亮堂了。经老陈这么一谈,就像冬天里生了一个炭火盆儿,只觉着暖煦煦的,又像热天喝了一碗井拔凉水,打心眼儿里觉着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