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者:勤耕 |
字数:2772
队伍开走以后,这一带暂时成了一个真空地带。这时候,各种土匪、散兵,杂七杂八的队伍应运而起,司令多如牛毛。什么赵云祥、邵北武、葛二秃子[葛二秃子:当时盘踞在河北景县的一伙土匪的头目。],这些都是较大的头目。至于各乡各镇,到处都是“司令”。光吴家屯这样一个小镇子,就出了三个司令、两个团长。那时候,流行着这么两句话:“胆大包天,有吃有穿;胆小人熊,一辈子受穷。”有的“司令”压根儿就没兵,就是不知在哪里剜钻了一杆破枪,还不知道有子儿没子儿,就到处蒙事儿。到后来,什么蹊跷事儿也发生了。
在李家楼,有个叫李二邪的瘫子,从前在吴佩孚手下当过班长,后来跑回家来瘫了,整天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这会儿看见张的张司令,李的李司令,他也心里痒了,眼睛红了。叫他老婆找了个笤帚疙瘩,用红布裹起来,然后把他背到官道边上坐下来,专等远道来的孤身客人。那时候,因为闹日本鬼子,从天津、北京回家的很多。一走到他跟前,李二邪就把红布裹着的笤帚疙瘩一挥,喝道:
“站住!识相的把包袱给我放下,把腰包里的钱掏出来,别叫你李司令费事,要叫我起来,咱可就麻烦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出门的人,谁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钱消灾,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到家,一家老少团聚,谁愿找那个麻烦!所以,李二邪还真闹腾了一阵子,打劫了不少东西。后来日子长啦,可就有人摸到了他的底细。有一天,来了一个孤身老客,一条竹扁担,一头挑着一个大柳条包。看要走近了,李二邪照样把裹着红布的笤帚疙瘩一挥:“站住,把挑子给我放下,要叫我起来,咱可就麻烦了!”
那位老客不慌不忙把挑子放下来,手里掂着竹扁担,笑呵呵地走过来说:“起来吧,你起来呀!我这个人有这么个怪脾气,专爱找麻烦!”
李二邪一听这话口儿,知道坏事了。他一个瘫子,怎么能起得来呀!于是改口道:“甭起来,我一枪就把你料理了。”
那人拍拍脑门,说:“你朝这儿打!……怎么,你不打?那我可就对不住了。”说着,抡圆了扁担,照着李二邪的大腿就是一下子,直直拷了他一顿饭的工夫,打得李二邪直叫饶命,那位老客才挑起担子走了。
外边闹得那么邪乎,可是郭家崖子闹得挺不错。有立武大伯他们操持着,有的推起小红车跑德州、跑衡水推脚儿,有的到漫洼里捞鱼摸虾。妇女们在家里编席篓子、纺线织布做鞋卖,生活倒也对付着过得去。
看看又到了冬天,漫洼里的水还有半槽子,进了九,一阵东北风,冻了一尺多厚的冰。偌大一个漫洼,变得像一个平整光滑的大玻璃砖镜子,早晨被太阳光照着,闪射出万道光芒,明光耀眼。从北边过来的几只小冰划子,有的载着获鹿大砟子,有的载着货物和人,像燕子飞一样,在那平滑的冰面上,嗖嗖地穿过去。这种冰划子,也就跟普通的小船差不多,只是在船底儿上装了两根铁条。撑的人骑马式站在后尾儿上,拿一根安着铁尖头的竿子,腰一躬,朝后头撑一下,小船就飞出好几丈远,简直比汽车跑得还快。
傍晌午,天气稍微暖和了一点儿,这时候从村子里走出一大群人。立武大伯拿着一根大撇绳,在头里走,小砍刀扛着一柄榨油锤,紧跟在后边。再往后,大贵、兰亭、二虎子、三臣,还有郭老炊,有拿铁钎子的,有挑席篓子的,有挑劈柴的,也有背着粪筐看热闹的,哩哩啦啦一大溜。
这些时,河封了,地冻了,出门的人也少了。他们这些没田没地的人,就靠着劳动混饭吃,一天不劳动就揭不开锅。以前立武大伯在关外见过人家在冰凌底下打鱼,这会儿他合伙了几个人,想试着在冰底下摸鱼。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台上,放下东西,立武大伯跟老炊他们蹲下来,一边抽着旱烟,寻觅下手的地方。小砍刀、二虎子、三臣他们架起劈柴,准备点火。
在一个河湾水深、避风的地方,他们用油锤铁钎凿开一个井口大的窟窿。这时火也烧起来了,人们烧着火,掂掇谁先下去。二虎子、三臣,都抢着先下。小砍刀不声不响,早脱了个上下没根线,他乒乒乓乓拍打了几下胸脯,拉开架势,先练了一趟小洪拳,然后烤着火说:“我下,我的水性强。”通红的火苗儿舔着他那棒实的身体,脸蛋儿烤得红扑扑的。
郭老炊说:“你不能下。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万一有个好歹的,俺怎么给老少爷们交代呀!还是三臣下。”三臣是老炊的亲侄子。
立武大伯一寻思,这冰底下摸鱼的事儿是他兴的头儿,怎么能让别人的孩子先下呢,便说道:“老炊哥,就叫砍刀下吧。生铁不炼不成钢,年轻轻的吃点儿苦不算啥。”
小砍刀一听说叫他先下,心里头着实高兴。他乐滋滋地烤着火,随手接过老炊递过来的锡酒壶,吱吱地咂了一气衡水老白干儿,顿时觉着浑身热烘烘地发烧。他往头上戴了一个用猪尿脬做的帽子,腰里系上盛鱼的网兜,拴上大撇绳——这是预备拉他上来的。一切都安置好了,他笔直地站在立武大伯的面前,问:“下去吧?”
立武大伯拍着他的肩膀,说:“下吧,小子。下去以后,不管有多么冷,浑身多么痛,可千万不能泄气,一泄气可就完了。”
小砍刀走到冰窟窿跟前,刚才凿开的冰窟窿,清水一漾出来,叫北风一吹,又冻了薄薄的一层。他咬紧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便一个猛子钻了进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不由得吱溜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冷的天,穿着一把捏不透的棉裤棉袄,还冷得受不住呢,要钻到冰窟窿里摸鱼,那可真是够呛!
小砍刀一钻到冰底下,就觉着像有一万根钢针,猛地朝他刺来,穿过皮肉,一直锥到骨头里。一霎时,仿佛浑身骨头都碎了。他憋住气,竭力忍着浑身的疼痛,心里老结记着立武大伯说的话:“千万不能泄气,一泄气可就完了。”
这地方水深鱼多,冰底下的鱼,一沾热气,扑棱扑棱乱朝人身上碰,一抓就是一条。小砍刀一摸到鱼,把浑身的疼也忘了,他心里想:“这办法真好!只要能逮到鱼,这一村里的人这个冬天就算混过去了。”
站在上边的人,个个都把心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不错眼珠地望着冰窟窿。立武大伯更是紧张地捏着大撇绳,这么冷的天,他头上黄豆粒大的汗珠子直滚。虽然小砍刀才下去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他觉着就像过了整整一年似的。心说不该让砍刀下去,年轻骨头嫩,真要有个好歹,可对不起死去的老松。……想到这儿,没等小砍刀在下边摆绳子打暗号,就把他给拉上来了。
小砍刀水淋淋地一出冰窟窿,嘴唇儿是乌黑的,浑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两排细白牙齿捉对儿厮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脸上却闪着胜利的笑容。他解下腰里的网兜,里边装了四五条尺数来长的金色大鲤鱼。立武大伯连忙拿棉袍子把他一裹,像抱孩子似的把他抱到庙台上,用褡包给他擦抹着身子,一直把肉皮擦得泛了红色,这才给他穿上衣裳。
这会儿,三臣早把衣裳脱了,他一边烤着火,悄悄用肩膀扛了小砍刀一下,问道:“伙计,在下边觉得怎么样?”
小砍刀笑着说:“嘿,这么大的玻璃房子,在里边可自在呢!”
三臣嗵哧给了他一拳,说:“刚还了阳,又在吹大话了。”
接着,三臣、二虎子、大贵、兰亭他们轮流下去,等太阳朝西一歪,就收工了。这时已经逮了七八十条尺数长的大鲤鱼。那鱼红尾巴、白肚皮儿,浑身金鳞让太阳照着,闪闪发光,别提多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