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者:勤耕 |
字数:2928
小砍刀在人群里,看到刚才那情景,跟三伏天吃了块冰块儿似的,心里痛快极了。他寻思着,当八路该多好,连张疤拉眼儿那么恶的人都能挟制住。我要是当了八路,非把张疤拉眼儿、吴老昆统统宰了,给死去的爹娘报仇。
他随着人流,跟着那个女八路,朝南街走过去。南头家庙门前的大场院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仨一群俩一伙,有站着的,有坐着的,也有靠墙根蹲着抽烟的。卖花生的挎个大笆斗篮子,手里提着秤,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那个女八路一步跨到台阶儿上,说:“乡亲们,静一静吧,咱们陈区长出来讲话了。”
大伙儿抬头看时,只见从里边走出一个人。那人不高不矮的个头儿,高颧骨,大眼睛,一张白净脸,显得有点儿清瘦。小砍刀一眼认出了是陈志国,他喊了一声“陈大叔!”就扒开人群,嗵嗵嗵地跑过去。
“唔,是砍刀呀!你怎么来了?”陈志国笑眯眯地望着他问道。
“俺是来卖鱼的。”
“还有谁来了?”
“俺立武大伯。”
“那好。这会儿我有事,待会儿你们卖完了鱼,到区公所来吃饭。”
小砍刀一见到陈志国,高兴得什么似的,扭头跑回去给立武大伯送信去了。
这时候街上已经上满了人。立武大伯把席篓子解开,扒开盖在上边的麦秸草,露出那金光闪闪的大鲤鱼,在太阳地里格外的鲜亮显眼。一股鲜滴滴的味儿,直钻鼻子眼儿。一会儿就围满了人。“啧啧,真是鲜物!”“寒冬腊月,有这么大的鲤鱼,真是蝎子㞎㞎——独一粪(份)儿。”“这要是炖汤,那才叫鲜哪!”“你别说外行话啦,吃鲤鱼还是红烧。”
你别看人们光这么围着议论,可就是没有一个问价的。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儿,这季节买这么大的活鲤鱼,甭问价,定准比吃肉还要贵得多。看看天都快晌午了,还是一条也没卖出去。
再说张疤拉眼儿一早晨吃了个大憋气,心里着实不痛快。回到区里叫了几个弟兄,全副武装,顺着大街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不是嫌这个摊子出得靠前啦,就是嫌那个摊子靠后了,反正是小炉匠戴眼镜——找碴儿。人们是好鞋不踩臭狗屎,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紧跟着他一个当兵的,手里掂个小篓,挨摊子敛地方钱。
“营业税,爱国捐,大摊子一块,小摊子五毛,要现洋,不要票子!”
张疤拉眼儿走到立武大伯的摊子跟前,扒开人群,疤拉眼儿一眨巴,把大白眼珠子一抡,嘿嘿冷笑道:“唔,郭家崖子的!”
“嗯哪!”立武大伯冷冷地说。
“认得咱吧?”
“认——得!”
“认得就好。”张疤拉眼儿提起一条鱼,说,“卖起鱼来了,啊!”
小砍刀气呼呼地说:“卖鱼怎么的,不犯私吧?”
张疤拉眼儿把白眼珠子一翻:“好个小兔崽子,说话这么玍古[玍古:方言。形容人的脾气、东西的质量、事情的结局等不好。]!”
“你嘴里干净点儿。”
“不干净怎么样?”
“有说理的地方!”
因为这街上驻着八路区公所,张疤拉眼儿到底有三分怕惧,平白无故的他不敢胡来,只好咽下一口气,问道:“这鱼卖多少钱一斤?”
“三毛。”立武大伯说。
“不贵,不贵,我包圆了。”张疤拉眼儿一边叫跟在后头的区丁拿鱼,一边打腰里掏出一大把“中央票[中央票:指当时国民党的中央银行发行的纸币。]”数钱。
立武大伯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存心找碴儿。因为自从“七七事变”以后,国民党撒丫子往南跑,跟着“中、交票子[中、交票子:由当时国民党的中央银行和四大家族所控制的交通银行发行的纸币。]”也就毛得不值钱了,一块钱不顶五毛花。平时讲买卖,都是用现洋来论价的。便说:“老总,请你给换成现的吧。”
“什么!”张疤拉眼儿这可逮住理了,他眨着疤拉眼儿,阴阳怪气地说,“你不要‘中央票’?到处找汉奸找不着,闹了半天汉奸在这儿呢。”
“你不要血口喷人,说话可得拿凭据。”
“凭据?你拒用‘国币’,这就是凭据!”
立武大伯说:“你说俺拒用‘国币’,刚才你们敛地方钱,要这税那捐,不也大声吆喝着要现洋吗?”
“这个……这个……”张疤拉眼儿像一口吞了块年糕,噎住了。他吭哧了半天,也没答上来,便恼羞成怒,抡起右手,劈脸就朝立武大伯打过来。立武大伯哪里吃这一套!正是会家不难,难家不会,他一伸手刁住疤拉眼儿的手腕子,轻轻朝怀里一带,便把张疤拉眼儿摔了个狗吃屎。
“反了,反了!快捉汉奸呀!”张疤拉眼儿舞扎着盒子枪干嚷嚷。
几个区丁狗仗人势,一窝蜂扑上来。小砍刀一个箭步上去,拉开架势,拳打脚踢,三下五去二,把区丁们打了个东倒西歪。那些家伙稀里哗啦拉得枪栓乱响,可就是不敢开枪。
立武大伯一看这阵势,是骑虎难下了。他扒拉了小砍刀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小砍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扒开人群,照直朝南街上跑去。
跑了没多远,迎面正碰上陈志国,他后边跟着半街筒子人。原来陈志国刚讲完话,就听说街里闹起来了,带着人就来了。
小砍刀跑得呼呼带喘地说:“陈大叔,快去吧,张疤拉眼儿……”
陈志国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不要紧,咱们去跟他们讲理。”
这时候,张疤拉眼儿带着区丁,已经把立武大伯拉到北头区公所去了。满街的人都愤愤不平,一看见陈志国,便簇拥着他,潮水一般地朝北街涌去。
北街上,除了吴老昆的区公所以外,还驻扎着一连石友三[石友三:国民党将领。
]的匪兵,这会儿都全副武装地拉到区公所门口,一字儿摆开。大门两旁,一边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如临大敌一般。
陈志国见这阵势,只是嘿嘿一声冷笑,叫群众停下,独个儿大踏步走过去,照直朝门里走。几个大兵把枪一插,拦住他的去路。一个挎盒子枪的副官,站在台阶儿上,扬扬得意地问:“你找谁?”
“找吴区长!”
“区长今天不见客。”
陈志国一听,不由得火往上冒,一声断喝:“闪开!你不要忘记如今是国共合作,你们要制造摩擦,群众可不答应!”
这一声就像晴天打个霹雳,吓得几个匪兵唰的一声,把路让开了。陈志国抬头挺胸,走进了大门。
这时候吴老昆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老远一抱拳:“原来是陈区长,失迎,失迎!”
陈志国冷笑一声说道:“哪里,哪里,你的仪仗队已经欢迎过我了!”
吴老昆把陈志国让到客厅,双方落座,老小子装得无事人似的,问道:“陈区长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哇?”
陈志国义正词严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领导的抗日**政府,一向本着团结一切力量一致抗日的精神,以国家为重、民族为重。而贵区公所却百般寻衅。今天早晨,你方张队长竟无理撕毁我们的布告;接着又巧立名目,乱派捐税,甚至随便扣押抗日群众,这样下去,叫群众怎样能够信赖我们?”
“嗯,有这等事?”吴老昆假作吃惊地道,“我一定调查,等调查清楚,一定严惩不贷。”
“事实俱在,还调查什么呢?”陈志国说,“你问问张队长吧。”
张疤拉眼儿一看事不好,正想开溜,吴老昆假眉三道地叫住他:“张队长,这些事都是你干的吗?”
“不……不是,”张疤拉眼儿张口结舌地说,“我捉了一个汉奸,他……他拒用‘国币’。”
“拒用‘国币’,哼哼!”陈志国反问他道,“那么张队长敛税派捐,也不收‘国币’,这又算作什么呢?”
“这个……”
吴老昆屁股底下,像扎了蒺藜,只好说道:“什么这个那个,还不把人放了!”
等把立武大伯放出来,陈志国这才告辞出来。吴老昆送他到大门口,陈志国说:“你看看群众的情绪吧,吴区长!”
吴老昆抬头看时,只见万头攒动,黑压压站了半趟街。人们此起彼伏地喊起了口号:
“坚持团结,反对**!”
“坚持抗日,反对投降!”
“坚持进步,反对倒退!”
“反对国民党制造摩擦!”
吴老昆吓得像个木头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