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作者:勤耕 | 字数:3664
  小砍刀用手搭个凉棚,朝西边一看,果然从炮楼子上下来一个“皇协军”,照直朝他的瓜园里走过来。只见那人矮墩墩的个儿,头上歪戴着大檐帽,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敞着怀没扣扣子,一条宽皮带在手里提着,皮带上挂着个日本王八盒子。一边走,嘴里怪声怪气地唱着**小曲儿:

  怀胎四月八,

  小奴家去摘瓜,

  脚又小……

  “看瓜的,你这瓜卖不卖呀?”他离着老远,就假装正经地招呼。

  “卖。”小砍刀说。

  “多少钱一斤?”

  “俩大子儿一斤。”

  “拣好的西瓜摘一个,吃着好,给你赵队长记上账,秋后打总儿给钱。”他走过来,坐在刚才小砍刀吃饭坐的小板凳上,斜眼看着秀银说:“这妞儿长得倒不赖,你们是没过门的小两口儿吧?”

  “别胡说八道的,她是俺姐姐。”小砍刀气呼呼地说着,特地给他摘了一个半生不熟、皮厚子多的打瓜,抱过来放在地上,一回头从枕头底下抽出他那明晃晃的小砍刀,抡得高高的,咔嚓一声把瓜砍了两半儿。那“皇协军”吓得腾地跳起来说:“我那个娘!你这是做什么呀?”

  “切瓜嘛!”小砍刀用手巾揩抹着刀说。

  “切瓜用这么大的刀?”

  “刀大切起来利索。”

  “快点儿把它收起来,我看着它……”这个“皇协军”看着小砍刀,总觉得像在哪儿见过似的,特别是他那把明晃晃的小砍刀和他刚才抡刀的那个架势,叫人一看见就胆怵,心里就扑腾扑腾地跳,直到见小砍刀把刀又插到枕头底下,他这才又坐下来,把皮带挎到脖子上,那杆王八盒子恰恰垂在胸前,双手捧起半个瓜就啃。

  “吐,吐,吐!”他啃了一口,就连忙吐出来,咧着嘴说:“你摘的这是他娘的什么西瓜,酸死人!老总儿又不是老西儿。”

  小砍刀说:“人里头有好人有孬种,西瓜也有**转窝子。这个是碰达子劲儿。”

  “放你娘的屁!”那个“皇协军”一抡胳膊,把半边瓜朝小砍刀投过来;小砍刀一闪身,西瓜飞出老远。就在他抡胳膊的工夫,小砍刀一眼瞧见他那只左手,四个手指头齐崭崭的短了半截儿,就觉得血往上涌,身子摇晃了两下,差点儿摔倒。他忽地想起两年以前的那天晚上,他和爹从卷子集卖盐回来,半路上碰到的那两个缉私队的人。那个大个子,叫他爹一刀削掉了半拉脑袋,旁边那个矮子朝爹开了一枪,他赶过去一刀砍断了那小子四个手指头……

  就是他!他就是打死爹的仇人!成天价找仇人,今儿个仇人自个儿送上门来了,送到嘴头上来的肉,还有不吃的吗?他要给死去的爹娘报仇!他心里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一个劲儿翻腾着。可是你别看小砍刀年纪小,心眼儿倒是比他爹老松精细,这两年跟着立武大伯很是学了点儿韬略。这会儿他仔细一打量,只见这小子长得圆滚滚像个石头墩子,一身疙里疙瘩的黑腱子肉,脖子上挂着手枪,这地方离炮楼子那么近,虽说他和秀银都有一身武艺,猛地一下子也不定对付得了他。万一闹不好,说不定连老本儿都赔进去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已经冒到脑门儿上来的火压下去,上前赔笑说:“老总,你别生气,怨我年轻不会说话,瓜不好吃,咱再摘个好的。”

  这会儿,秀银坐在床板上,左手按着枕头底下的刀把,时刻在警惕着。她冷眼旁观,就觉着小砍刀的举动有点儿不对,左猜右想也估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想走了,她要留在这儿,万一要出点儿什么事,也是个帮手。

  小砍刀这回特地选了一个熟透了的“大花翎”,小心翼翼地切开,笑吟吟地递到那“皇协军”的手里说:“这回你尝尝,保管一吃一个不言语。”

  那小子几口就吸溜了一块,眉开眼笑地说:“这还像回事儿。早点儿像这么办,也免得老总儿生气。”他一块接一块不住气地吃着。小砍刀朝秀银使个眼色,说:“老总你贵姓啊?”

  “姓赵。”

  “我看你怪面熟的。”

  “你赶过吴家屯集吧,谁不知道缉私队的赵坡儿。”

  “知道,知道,你这会儿高升了吧?”

  “小差事,当个小队长儿。”

  停了一会儿,小砍刀又说:“我想搬你赵队长的门子,在炮楼子上补个名儿,不知道行不行?”

  “行,行!”赵坡儿斜睨了小砍刀一眼,说,“我说你怎么舍得给我摘个好瓜吃呢,闹了半天,有用着我的地方。这一回你算找对了,炮楼子上除了日本人,就是你赵队长当家。”他一边吹,眼角儿直扫着秀银,好像在这闺女面前,故意卖弄身份,就会引起女孩子的欢心似的。他说:“你到了那儿,只要姓赵的一句话,先给你个传令兵当当,保险吃香的喝辣的。”

  小砍刀说:“当传令兵使大枪使小枪儿呢?”

  “当然使小枪儿喽。”

  “可是俺还不知道小枪儿怎么使呢。”小砍刀显出个不好意思的样子。

  赵坡儿一来觉着离炮楼子只有三四里地,不把这么两个大孩子放在心上;再说当着秀银,他故意献殷勤。他从枪套里掏出那王八盒子,就往小砍刀手里递。小砍刀伸手去接,他又把手缩回去,说:“慢着,你小子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吧?”小砍刀心里扑腾一跳,但马上稳住神,转过脸去笑着对秀银说:“姐姐,在村子里,大人们老说咱是毛孩子,你看,还有人怕咱们哩。”

  “笑话!你赵队长怕过谁!”赵坡儿脸都涨红了,他抽掉把上的枪梭儿,把枪递给小砍刀说,“这个很容易,就这么一拉、一推,二拇手指头一扣,它自个儿就响了。”

  小砍刀把枪拿到手里,摆弄了一会儿,递给秀银说:“姐姐,给你也开开眼。”

  “俺可不看那个!”秀银把手一闪。

  小砍刀冲着她使了个眼色,朝高粱地那边努努嘴,把枪硬塞到她手里说:“看看怕什么呀,它又不会咬人。”说着,一回身,嗖的一声从枕头底下抽出小砍刀,笑着对赵坡儿说:“赵队长,你不是想收我做传令兵吗?我先练趟刀给你看看。”

  小砍刀把刀交到左手,拉开架势,就练了起来。先前耍得还慢,后来越耍越快,只听得嗖嗖嗖像刮风似的。那把明晃晃的小砍刀,被太阳照着,闪烁着万道银光,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儿。赵坡儿眼睛都看花了,一迭连声地叫好。

  耍着耍着,小砍刀忽然一下收住刀,骑马式站住,嘿嘿冷笑道:“姓赵的,你还认识我吗?”

  赵坡儿没防着他有这一手儿,一下子愣住了。这会儿,他见小砍刀两道浓浓的眉毛朝上立着,眼睛瞪得滴溜儿圆,脸像喝醉了酒一样通红,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钢刀,立在他的面前,连忙说:“兄弟,别开玩笑呀!”

  “开玩笑!你忘了吗?两年以前,你是怎么样打死那个老卖盐的?你那四个手指头,是怎么短的?”

  赵坡儿低头看看他那左手,脸唰地一下白了。这就是拿刀砍他的那个小伙子吗?因为那一回是在晚上,看不清模样儿,再就是两年以前小砍刀没有长这么高,所以一见面时,他虽然心里忽悠了一下,可万万没想到,这就是拿刀砍他的那个小家伙。经小砍刀这么一提,他顿时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都凉了。他回头想拿枪,可是正当他看耍刀的工夫,窝棚里那个闺女拿着他的枪,早跑得没影儿了。这大漫洼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壮壮胆子,吓唬小砍刀说:“你爹就算是我打死的,你又怎么样?在‘皇军’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奓毛儿吗?”

  这会儿,小砍刀眼珠子都红了,哪里听他这个!举起刀来劈头就砍。赵坡儿一闪,没砍住。也是小砍刀劲儿使猛了一点儿,一下砍到窝棚柱子上了。趁着小砍刀拔刀的工夫,赵坡儿撒丫子就跑。

  “站住!”随着声音,秀银从高粱地里钻出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赵坡儿一愣神儿,被秀银一个扫堂腿,踢了一溜滚儿。小砍刀追上来,抡刀就砍。秀银一只脚踩住赵坡儿的脖子,一抬胳膊托住小砍刀的手腕子说:“慢着!”

  “难道说还放他回去吗?”小砍刀横眉立眼地说。

  “谁说放他回去咧!先把他捆起来再说。”说着,两个人把赵坡儿结结实实捆好,捡一个土坷垃,塞到他的嘴里,呛得他直翻白眼儿。然后把他拖到高粱地里,秀银这才对小砍刀说:“你光想一刀把他砍了,倒是怪痛快,你也往后想想不?炮楼子上大清白日的少了个小队长,他们能不找吗?要是找到咱这儿来了,看到咱这地里血淋淋的,咱能脱干净吗?光咱自个儿倒好说,反正是一命对一命,这事要是闹大了,咱村里老少爷们都得跟着受连累呀!”

  几句话把小砍刀问了个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这才问道:“那么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呀……”秀银寻思了一下,凑到小砍刀的耳朵上说了几句。小砍刀不住地点头说好。商量已定,他们把赵坡儿用皮带勒死,埋到一个干盐井里,这才又回到窝棚里来。刚才一股冲劲儿,不觉怎么的,这会儿反而后怕起来了。秀银坐下来,拉着小砍刀的手说:“你摸摸我的心口,像砸棒槌一样。”

  小砍刀说:“我也是。”

  秀银拿起赵坡儿的手枪说:“这个藏到哪里呢?”

  待了一会儿,小砍刀说:“姐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吧。”

  “从早我就想投八路去,那回在卷子集卖鱼见了陈大叔,我就不想回来了。大伯和陈大叔都说我太小了,过个一年两年的再说,现在我这不长高了吗?”

  秀银说:“长得再高,也还是个孩子,你去了能做什么呢?”

  “哼!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人家八路里头,像我这么大的多着呢!”

  秀银说:“你执意要去,俺也拦不住你,可这大白天的,你拿着个枪,这事要叫炮楼子上知道了,咱这一村里都甭想活了。再说你走也得拿件子衣裳呀。你再等一会儿,赶天黑我给你送饭来的时候,就手给你带两件子衣裳来。”

  “这枪我想先不带上,路上万一碰上鬼子,我又不会使,还不如不拿好。”

  “那就先把它埋在这窝棚底下吧。”

  “这事给不给大伯说呢?”

  “先甭给他说,等你走了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诉他。”

  两个人商量好,秀银这才拍打拍打刚才埋赵坡儿时沾到身上的土,提着饭罐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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