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四十五
作者:勤耕 |
字数:3230
四十三
小砍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枪也不捡,呆呆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半天空里打了一个炸雷,是那么快,又是那么猛!他长这么大,在村子里做盐、练武,从小养成了一股野性,一个好胜的脾气。刚才这一手儿,对他的打击可是太大了。那人后尾儿说的那几句话,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心。
他正想追上前去跟他拼命,忽然叭的一声,后脑勺上着着实实挨了一个脖儿拐。他转身一看,只见老赵怒气冲冲地站在他的背后。从小砍刀认识他以来,还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呢,眉心里纠了一个疙瘩,两道逼人的眼光直盯着小砍刀。小砍刀不由得低下了头。
“好小子,刚干了几天,就敢开小差,你革的哪一门子的命!”
“谁开小差,人家这不回来了吗?”小砍刀急得眼里夹着泪花子说。
“你说你不是开小差,你走的时候,跟哪个告假?”老赵说,“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酒馆饭店,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太随便啦,自由主义!”
任凭老赵怎么说,小砍刀也不还言,他知道自个儿错了。老赵从地上拾起手枪,递给小砍刀,爱抚地说:“你只知道拍拍屁股走了,同志们可多么担心哪!陈区长急得一夜没睡,派几拨人出去找你。今天拂晓出发,还特地把我留下来等你。快回去吧!”
小砍刀跟老赵回到区队,陈志国正在跟几个村长谈话,见小砍刀进来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老赵向他汇报了情况,他只嗯了一声,只管谈他的公事。小砍刀坐在门台子上,两手抱着头,心里像有根弦提溜着似的,总是不落实。
一直等到晌午歪了,老陈送走了村长们,这才冲着小砍刀问道:“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去吧。”
“怎么,你不要我了?”小砍刀像兜头挨了一棒子,眼泪哗地流下来,“陈大叔,你打我骂我都行,可就是不能不要我。俺活着是八路人,死了是八路的鬼,反正革命俺是干定啦。”
陈志国转过身来,严肃地说:“你像个干革命的吗?赵班长!把他交给你们班,关他十天禁闭!”
四十四
小砍刀已经被关了五天禁闭了。那时候,说是关禁闭,实际上还跟队伍一块儿活动,队伍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只是不能自由行动。可就是这样,这五天的日子也还是不好过的呀!这五天转移了三个地方,每到一个熟地方,老乡们就亲热地拉住战士们的手问这问那,仿佛自己出外的亲人才从外边回来似的,说起话儿来没完没了。往日,小砍刀是最活跃的一个,老乡们也顶喜欢他。可是这会儿,他却是那么灰溜溜的,光怕碰见熟人。不管到哪里,一进村,他就把蒙头的羊肚子手巾朝下拉了又拉,一直拉到把眼睛遮住。
这天,队伍又转移到小王村。这是个老熟地方,陈区长常住的那个老房东张大娘可喜欢小砍刀啦。每逢小砍刀跟着区长来了,张大娘总得给他做点儿好吃的,给他洗衣裳、补袜子,简直比亲娘还亲。这一回来了,小砍刀没踩张大娘的门儿,一进村,就跟着一班战士们住到另外一个房东家了。
张大娘问了区长,特地找上门来,只见小砍刀脸色蜡黄蜡黄的,两颊也瘦了,颧骨高高地突出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一对大桃子。张大娘心疼得什么似的,一会儿给他沏一碗冰糖水,一会儿又给他端来一碗挂面荷包鸡蛋。
越是这样,小砍刀心里越觉着难受,越觉着没脸见张大娘。群众对你这么好,不就是因为你是八路军,能够抗日打鬼子吗?可是自个儿干的时间不长,好事没做多少,净闯乱子,简直成了个戳祸精了,这怎么对得起群众呀!想到这,小砍刀糖水也不喝,挂面也不吃,他拿被子把头一蒙,躺下来,想自个儿清静一会儿。可是真怪,你越是想找清静,这一双耳朵越是要找着听事儿。房檐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的声音、大门外头场院里战士们做游戏碰球儿的声音、生了蛋的老母鸡咯嗒咯嗒叫的声音、老乡们说话的声音,一股脑儿钻到他的耳朵里,简直烦死了。
小砍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西斜的太阳已经爬到窗台上来了。他掀开被子,忽地坐起来,只见老赵坐在炕沿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小砍刀扭扭头,不理他。老赵笑着说:“怎么,还没想过来?”
小砍刀说:“还说呢!以前人家没犯错误那阵,甜哥哥蜜姐姐,好得不行;这会儿人家犯了错误,连边儿都不沾了,也不来帮助人家。”
“哈,为这个呀!”老赵说,“这两天我不是到县里送信去了吗?”他往前凑了凑,抓住小砍刀的手,说,“这回我到县里送信,打你们村里路过,碰到立武大伯他们,他们很不放心,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帮助你。我对他们说:‘好儿吧,砍刀是个好材料,犯个一星半点儿的错误不要紧,只要以后好好听党的话,将后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知道吧,大伙儿对你的希望可大着哪!”
小砍刀实在听不下去了,两手把脸一蒙,呜呜地哭起来:“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陈大叔!”
“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儿,”老赵说,“咱们这些人干革命,拼命流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都是为的什么呀?是为了全人类求解放。不能事事把自个儿搁到前头,一说就是我这样、我那样……”
“说得对!”陈区长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了,他扳着小砍刀的头,问道,“怎么,还挺委屈的哪?”
“不,我是恨我自个儿。”小砍刀抽抽咽咽地说。
“能接受教训,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陈区长说,“革命是有组织的行动,像你那样闭着眼睛瞎干,那会给革命工作带来损失的。纪律是我们革命队伍胜利的保证。假若每个人都自由行动,那我们还成什么革命队伍,那就成了一盘散沙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头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是也学过那个歌吗?”
“我……我错了!”
“知错改错不为错,”张大娘一步走进来说,“人家孩子认了错就算了呗,怎么紧着折腾俺孩子。”说着,她把小砍刀揽到怀里,说,“孩子,错了咱以后改,啊!”
“大娘!”小砍刀叫了一声,嗓子眼儿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哽住了。
过了一会儿,陈区长说:“砍刀,你知道吧,老赵这回到县里去,县里还提到你哩。”
小砍刀瞪大了眼睛问:“他们说我什么呀?”心里一边想:莫非说我干的这事,连县里都知道了吗?
陈区长笑着说:“分区办了个公安训练班,县里决定调你去学习呢。”
“那敢自好!”小砍刀高兴得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走。赵大叔今天晚上就送你到分区去,准备准备吧。”
这一下,小砍刀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噌的一声跳下炕来,连鞋也没顾上穿就往外跑。
“回来!”陈区长假装生气地绷着脸儿说,“谁许可你离开禁闭室的?”
小砍刀蔫蔫地走回来,陈区长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声:“小调皮鬼!”又哈哈哈地笑了。
四十五
一听说小砍刀要走,班里的战士都恋恋不舍,这个送他一双袜子,那个送他一条手巾留着做纪念。孟大牙讪讪地走过来,把一根缴获的鬼子的皮带给小砍刀系在腰上说:“我对不住你,这些日子我光给你小鞋儿穿。昨天班务会上,同志们狠狠地批了我一通,我知道错了,希望你走以后别往心里搁。”
小砍刀说:“提这个干什么呀,都是革命同志。”
这会儿顶忙活的要算张大娘了,她现从园子里割了一把韭菜,包饺子给小砍刀吃。
陈区长笑着说:“大娘,你这么疼他,就认他做个儿子吧。”
大娘说:“俺可没有那个福气。”
小砍刀真就走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大娘喜得合不拢嘴,一把把他搂到怀里了。
吃罢晚饭,太阳刚刚下山,但它那长长的红胡子还高高地伸在半天空里,把半边天染得金红。一大群长尾巴喜鹊,在村头上的树林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村子里的老乡,吃完了饭的,有的在井台上饮牲口,有的挑水,也有的端着个大花碗,蹲在街两边的台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拉呱儿。
今天,小砍刀打扮得分外齐整。他穿一身紫花布裤褂,外面套一件青夹袄,头上蒙着崭新的白羊肚子手巾,脚底下穿着秀银刚捎来的新鞋,腰里系一根皮带,显得既威武又英俊。
小砍刀跟老赵前边走,陈区长和战士们跟在后边送他。张大娘远远地跟着,还直拉着袄袖子抹眼泪儿呢。
出村老远了,小砍刀转过身来说:“陈大叔、同志们、大娘,你们都回去吧,这些日子叫你们费了不少的神,希望以后……”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提这干什么呀,到那里好好学习。”
“唉!”
小砍刀跟着老赵走了,一会儿,就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了。
陈志国站在村头上,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儿,自言自语地说:“是一块好铁,在革命队伍里,一定能够把他熔炼成一块纯钢,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的好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