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的盒子枪
作者:勤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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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有一支崭新的日本“王八盒子”。那枪乌油油的蓝里透黑、黑里透亮,可爱人哩。谁见了,都想多看两眼,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你们想,在那抗日打鬼子的时候,搞支枪该多么艰难啊!况且是手枪呢。话说来,既然那时候枪**么艰难,小马这枪是哪里来的呢?说起来,话就长啦。
小马叫马永胜,刚参军的时候,才满十四岁。生得又黑又瘦,尖削的小脸上,只有一对闪闪发光的大眼珠子和两排整整齐齐的细米白牙特别显眼。你别看他小,可机灵着哩。人们都说:小马叫心眼儿坠住啦,一辈子也长不大。
小马初来时,在区里当交通员。一来,他从小跟他娘到处讨饭,道儿跑得熟,三里五庄的,谁家有几口人他都知道;再说,他个儿长得小,鬼子汉奸都不把他放在心上。就这样,别人送不到的信,他能送到;别人完不成的任务,他倒能完成。
比方有一回,他往县里送一个重要情报。那是一个伏天的中午,日头可毒哩,简直能把人晒出油来,加上遍地都是一人多深的高粱,连一点儿风丝儿都没有,人就像关在蒸笼里一样。小马一个人,脱得光溜溜的,一蹦一跳地走着。你听,人家还唱得挺欢呢:
青天呀蓝天,这样蓝蓝的天,
这是什么人的队伍上前线?
…………
恰恰走到个十字路口。抬头一看哪,嗬!从那边过来一大溜日本鬼子,领头的鬼子骑着高头大马。那么热的天气,小马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糟了!跑是来不及了,就算跑得了,这情报怎么送呢?情急智生,他马上想好了一个主意。他瞄着鬼子,轻轻一跳,便闪到高粱地里去了。
鬼子早已看见他了,呼的一声散开队形,把高粱地围了个扇面形。大声吆喝着:“站住!出来!”枪栓拉得哗哗乱响。小马慢腾腾地从高粱地钻出来,手里提着一大串蝈蝈儿。那些小东西,一个个用三个豆叶包着,有的没包严实,两只大腿还直弹蹬呢。
小马怯生生地看了鬼子一眼,问道:“是喊我吗?”
“你什么的干活?”鬼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俺——俺捉蝈蝈儿呢,你的要?俺帮你捉。”
“检查!小八路的?”三四个鬼子走过来,夺过他的衣裳,撕拉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便整队出发了。小马等鬼子过完,又哼着小曲,提着蝈蝈儿走了。里边有一个就是那份重要情报。
小马不光能哄鬼子,还爱跟鬼子开个玩笑。比方有时送信回来晚了,半夜里从炮楼跟前过,他知道这会儿鬼子都缩在乌龟壳子里不敢出来,就装着大人腔喊:“老乡!这是什么村啊?”“干什么的?”“俺是十五团,今儿晚上要扎在你们这里。”惹得鬼子噼里啪啦打一夜乱枪。他可倒跑回去睡大觉了。他说:“反正狗日的有的是子弹,让他们浪费点儿没关系。”
小马自从当了八路,不愁吃,不愁穿,也不受气了。起先,跟着他娘讨饭,走到哪里,孩子们总围着他喊:“小要饭的!小要饭的!”这会儿可不同了,就连那些有钱的财主见了他,也得尊敬地叫声“同志”。虽说跑道跑得多一点儿,可是那多么风光啊!一句话,他觉着什么都好。但也有一头不如意,他寻思着,说起来是当八路了,可这算什么八路呢?人家别区的交通员,不是背上背个“火腿”,就是腰里别个“烧鸡”,只有咱小马两手攥空拳,越想越别扭。
他每逢见了区长就问:“区长,俺算不算正式八路呢?”
“谁说你不是正式八路啊?”区长说。
“种地靠犁,打铁靠锤,要饭讨食还有个枣木棍儿呢,俺这算干什么吃的呀?”
区长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笑着说:“这小鬼跟谁学的这么贫嘴,拐弯抹角想要枪啊!”小马侧着脑袋说:“不一定非要枪,盒子、六轮、八橹子,什么都行。”区长说:“好家伙!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可倒不小!连我还没有一支盒子枪哩。”小马说:“你为什么不搞一支盒子呢?”“兵工厂里正给咱造哩。”“咱们有兵工厂?在哪里呀,怎么我不知道呢?”“咱们的兵工厂在日本国里。你没听见说‘没有枪,没有炮,鬼子给咱们造’吗?”小马知道区长在跟他开玩笑,就咕嘟着小嘴撒娇地说:“不管怎么着,反正你得给我一支枪。”
区长叫他磨得没办法,就把一支没人要的“独眼龙[独眼龙:疑似前文所提“独角龙”。]”给他了。
“坏枪摆着,好枪藏着。”那时候枪少,有人把风箱把子用红绸子一裹,就插在腰里充手枪。鬼子老远看见了:嗬!这部分人武器真不坏!就不敢轻易动手。那真有好枪的,可总是藏着,到劲头上拿出来真顶事。
别看小马的枪不济,却把它打扮得挺好。今天托张家大嫂缝个枪套,上边还绣着牡丹花儿,明天又找李家大娘“动员”块红绸子,再配上个丝线穗头。背在身上,噼里啪啦直碰屁股蛋儿。瞧他那个美劲儿吧,大模大样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二把盒子[二把盒子:驳壳枪的一种。]呢。
要是碰到知道底细的人,他就要吹一番“独眼龙”的好处:“伙计!别看不起咱这枪,给个二把盒子都不换。这家伙效力多大呀!进去一个眼,出来一大块;谁要碰上了它吃东西都不香啦。”接着就讲起“独眼龙”的故事来,“嗯!你知道吗?咱们区长就使过这枪。有一回,碰上鬼子了,打了一枪,撅开装子弹。鬼子一看乐啦:‘嘿!把他的枪打断了!’有一个鬼子想过来捉活的,等他走近了,恰巧装好子弹,‘砰’的一枪就把这个鬼子打死了。剩下的鬼子撒丫子就跑。还说:‘不得了哇,八路军发明新式武器了!’”他就是这样把他的枪夸成一朵花。
那时节,环境残酷,当干部的谁都有几个好“关系”,为的是万一碰上鬼子“扫荡”,好有个掩护的地方。小马有个干娘,就是大刘庄的刘大娘。
刘大娘是个抗属。她老伴死得早,儿子参加了十五团,家里就剩下她和一个小女儿秀眉。秀眉十三岁了,长得又俊,心眼儿又多,是大刘庄儿童团的团长。娘儿俩待小马可好啦,小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差不多都是干娘一针一线缝的。秀眉有个糖呀豆的,也总是舍不得吃,积着攒着,等小马来了一块儿吃。小马隔个十天半拉月的,就来一趟。
前些日子鬼子“扫荡”,小马跟队伍到敌占区活动去了。娘儿俩想得慌,鬼子一退,就捎信传话地叫小马来。正好这天小马送信打这儿过,约定回来吃晌午饭。
大娘就忙乎开了。赶着秀眉到园子里割了一把又鲜又嫩的韭菜,拿出来存了好久的又白又细的上罗白面,烙韭菜鸡蛋合子。秀眉老早就到村头上望着去了。望呀,望呀,好不容易望到老远来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一看就知道那是小马来了,你看他连走路都不老实,总是那么连蹿带蹦的。手里拿着根柳条儿,舞舞扎扎地来啦。
秀眉躲在大杨树后头,等他走近了,猛一下子跳出来喝道:“站住!”小马正走得带劲,倒被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便笑道:“小妮子,你敢吓唬我!我不折腾你才怪!”说罢就追。两个人围着大树转了一阵子,便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跑去。
大娘正站在门口望哩,见他俩跑来了,就似嗔非嗔地说秀眉:“十二三的大闺女了,还是那么疯,看将来怎么说婆家!”秀眉跑到大娘背后,扯着大娘的衣裳,撒娇地说道:“你看俺娘噢!净瞎说,我可不依你。”小马站大娘面前,也拍着手笑道:“小妮子,你别狠,大了寻个恶男人,今天打,明日骂,看你小妮怕不怕!”大娘拍了小马一巴掌,笑骂道:“一个好东西也没有!”说罢,一手扯着一个,走进门来。
大娘把小马拉到屋里,便问他道:“这两天风声怎么样?”小马怪腔怪调地说:“‘平安无事’!大队的鬼子都开走了,城里就剩下一个小队,再就是些‘黑狗子’‘皇协军’。”大娘长出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多咱[多咱:什么时候。]那些狗东西才死净啊!”小马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秀眉在一旁等急了,便说:“快吃饭吧,说起来就没个完。”大娘这才说:“小马!你猜干娘今儿个给你做的啥好吃的?”小马耸耸鼻子,就闻到一股香味,笑嘻嘻地说道:“不用猜,不用算,准是烙饼炒鸡蛋。”秀眉接过去说道:“偏不是!”大娘说:“快上炕吧,干娘烙的鸡蛋合子。早就烙熟了,要不是我搁在锅台后头,还凉了呢。”
小马和秀眉脱鞋上炕,大娘拿出鸡蛋合子。忽然看到了小马的鞋,说道:“看你呀,一天到晚脚手不闲的,把鞋都穿成毛张飞了。幸亏干娘给你做了一双新的,要不,怎么走道儿啊!”秀眉说:“娘不用管他,让他前头卖蒜瓣,后头卖鸡蛋去!谁叫他成天价能不够呢。”小马俏皮地说:“你别嗔着俺的鞋破,破有俺破的好处。”秀眉说:“有狗屁的好处!”小马说:“流通空气,不长脚气,这就是好处嘛。”三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他俩脸对脸地吃着香喷喷的合子。大娘坐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好像比她自个儿吃着还香甜哩。
大娘就是这么个脾气,只要是八路军,不管认得不认得,都是一样亲。那时候,鬼子常来“扫荡”,粮食很艰难。有时磨几升麦子,总是把面藏在夹壁墙里,自己一点儿也舍不得吃。可是同志们一来,不是擀面条,就是烙饼炒鸡蛋。她常说:“孩子们出门在外的,多么不容易呀,不给他们吃给谁吃!”还说,“细着省着,窟窿等着,弄不好叫鬼子抢了去,那才冤呢。”有一回区长来了,擀的打卤面,刚下锅,鬼子来了。她气得掏一簸箕灰,噗的一声倒在锅里,愤恨地说:“你不叫老娘吃安生饭,也不能便宜了你们!”
吃完了饭,秀眉朝小马挤挤眼,两个人翻身下炕。大娘说:“又疯什么去呀?”秀眉说:“管俺哩!”说着,就嗵嗵嗵跑到后院里去了。
后院里,有个麦秸垛,底下有个小小的地洞,那是在村里动员挖地道的时候,秀眉一个人偷偷挖的。洞里放着她的全部家当:有和小马一块捂的酒枣,有炒的南瓜子儿,也有小马用子弹壳做的小手枪,还有她自个儿缝的针线荷包和慰问袋儿。每逢小马来了,两个人就到里边,拾掇下这个,摆弄下那个。他俩看了看酒枣还没捂熟,就装了一兜兜南瓜子,坐在院子里嗑瓜子儿。
秀眉嗑着瓜子,忽然拉过小马的手枪,说道:“小马哥,你成天价吹你那枪好,给俺看看行不?”小马连忙夺过来,坐到屁股底下,说:“哎!光看别动,咬着不轻。走了火不是玩的!”秀眉撇撇嘴说:“你别唬人啦,看看怎么会走了火呢?”“说不能看就不能看。”小马生怕露了馅儿。秀眉眼珠一转,便拍着小手笑道:“你不用抓着鼻子哄眼睛,当俺不知道哇。”小马心里一动,但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你知道,知道就偷着吃了。你知道什么?”秀眉说:“不管俺知道不知道,反正你这不是盒子枪。”小马急得耳朵根子都红了,追问道:“谁说的?”秀眉笑嘻嘻地说:“谁不知道呀,你这是假的!你这不定是在哪里捡的人家的破笤帚疙瘩哩。”
两个人言来语去,争吵不休。小马越是怕看,秀眉越激他的火。后来把小马惹急了,真想拿出来给她看看。可是想到以前他成天给秀眉吹他的枪好,秀眉从来就是最崇拜他的。在秀眉的眼睛里,除了她哥哥以外,小马简直就是最英勇最能干的人了。平时小马说鸡蛋是方的,她就不能说是圆的。这会儿要把枪给她看了,她该说啦:“小马哥呀!闹了半天你是个瞎话篓子啊!”以后她还和他好吗?因此,小马说什么也不能把枪拿出来,弄得骑虎难下。
秀眉见他执意不肯,便说:“不给看拉倒,什么宝贝枪,请我看还不看哩。”她嘴里说不看,眼睛角里却盯着小马的动静。瞅个冷不防,劈手夺过枪来就跑。小马一手没抓住,跳起来就捉住秀眉的辫梢儿了,用劲儿猛了一点儿,辫绳抓脱了,头发散开了。秀眉脸一红,恼了,吧嗒一声,把枪丢到小马怀里,气愤愤地说:“不给看算了,你真欺侮人!”小马也恼了,就说:“这是你自个儿找的,谁欺侮你了?”秀眉一点儿不让步,说道:“是你个野小子,是你个黑良心的。”“你骂人!”“骂你怎么样,你不是野小子往俺家跑?红嘴白牙的吃俺的喝俺的,还欺侮人!”说着就哭了。
小马气得眼里夹着生泪花子,背上枪就往外走,嘴里说:“你好!俺就走,再要来俺就不是人。”
大娘在屋里听着他俩吵,先前没在意,因为她知道他俩一见就争吵。比方说飞机为什么叫,秀眉说是它累的,小马就说是带的风。大炮为什么响两下,黄鼬为什么吃小鸡,都是他们争吵的好题目。后来听着吵厉害了,就走出来说:“见了面就吵架,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吃饱了撑的呀!”说着就去拉小马,说,“好小子,你是哥哥,别和她一般见识,干娘给你出气。”一把没拉住,小马跑走了。秀眉在后头还说哩:“走了永远别踩俺的门边儿!”
小马一口气跑出大刘庄,不知天色早晚,不顾东南西北,晕头晕脑地走着,连走岔了路也不知道。他心里觉得怪窝囊。俺小马从当了八路,受过谁的气!除了区长有时批评几句,可他是区长呀!他什么都懂,天底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慢说批评,就是打俺也心甘情愿。你个小黄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看你那条黄辫子,像把干茅草。怪不得人家说,不要跟闺女家交朋友,她们翻脸不认人。他又想:我早晚得搞一支好枪,像区长背的那支一样,砰砰砰,能连发的,就是一齐上来十个鬼子也不怕;再说,也叫你个小妮子看看。哼,到那时候看你有啥说的!
一想到枪,他就想入非非了。他想起过去爷爷给他讲故事,说孙猴子会变瞌睡虫儿。我要是孙猴子该多好,变个瞌睡虫儿,飞到炮楼里,等鬼子睡了,把他们的枪都拾掇出来。不,这是迷信,当八路的不是反对迷信吗?于是他又想着:万一这路上有谁掉一支枪才好哩。嗯!也许有个开小差的伪军,把枪埋到路边上呢,那我就刨出来,看,准是二把盒子。不,盒子不好,人家说过“唬人的盒子,要命的橹子[橹子:指手枪。]”,一定是小八音[小八音:一般称为“八音子”,一种连发小手枪。]。可小八音要是卡了壳呢?还是六轮子[六轮子:转轮手枪。]好,不怕卡壳,也不怕有臭子弹。想来想去,就像真的有支枪埋在那里似的。走着道东瞄瞄西看看,一会儿扒扒路边的新土,一会儿又踢踢地里的草堆。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迷迷糊糊地走到汽车路跟前了。
这是从董各庄到王家集的一条公路,路上隔五里路就有一个碉堡。经过夏季“大扫荡”,环境暂时安定下来了。鬼子的大队人马,又撤到另外一个地方“扫荡”去了。每个碉堡里只住着一个小队伪军和三两个鬼子。公路两旁的果木林,都叫鬼子拦腰斩断,竖楞着一个一个的大树桩子,远远看去,秃眉秃眼的实在难看。这一带除了路边上长得深深的茅草以外,连个草木都没有。仗凭着这段开阔地,鬼子汉奸敢自由地来来往往,可不敢离开公路一步。
小马顿了一下,看到两个“皇协军”骑着自行车,从公路上过去了。心里一动,脑子里一个念头产生了,就急忙转身走去。
打从那一天小马赌气走了,秀眉心里像开了个杂货铺,说不清是苦是甜、是酸是辣,只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先前是觉着挺委屈,她想:好你个小马!连这么点儿面子都不给,俺哪一点儿对不起你!平时吃个蚂蚱,俺都给你留条大腿。可是你呢,就这么不讲交情。后来又想到小马许多好处。他俩一见面,就投缘。两个人经常在一块玩,小马给了她那么多的子弹壳,还给她做小手枪。有时,两个人一块上枣树林子里摘脆枣儿,你看他多能干呀!上树就跟猴子爬竿一样,一摘就是一大包,地洞里那一罐子酒枣,还是小马摘的呢。有时两个人坐在月亮底下,唱歌讲故事,他会讲那么多的抗日故事。现在全都完了,以后谁跟她玩呢?
大娘也一个劲儿地抱怨秀眉:“你呀,真是咬群的骡子,小马哪一点儿不好,你跟他吵架,你算把娘的心尖子摘了。”秀眉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每逢她娘一骂,就闷着哭一阵子。饭量也减少了,哭得脸黄黄的,眼睛像桃子。大娘又好生不忍,光怕干儿子走了,再要把闺女窝囊病了,那就更坏了。后来,就想出了个主意。对秀眉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吧。小马的鞋不是烂了吗,新鞋他又没带走,快给他送去吧,见了面就好了,小小的人家,还记仇哇!”说着就把那双新鞋拿出来,鞋里还塞上几个咸鸡蛋,用手巾包好,递给秀眉。
秀眉本想不去,又愿意去,去吧,又有点儿怕,最后,只好接过手巾包,直奔小梁各庄而去。
小梁各庄是区里的地下机关,村子小,离公路也远,区干部常住在这里。秀眉走到村头上,想进村,又犹豫起来。见了小马说什么呢?他要不理我怎么办呢?那才丢人哩。想着就围着村子转悠,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拿不定主意。
正是冤家路窄,转着转着,就见小马跟着区长从对面走来。她的心顿时收紧了,又回过头来走。区长看见她了,就喊:“那不是秀眉吗?”她只好站住答道:“是我。”区长说:“你干什么去呀?”“我——”秀眉眼角里瞅了瞅小马,那小家伙像无事人似的,掉转头去,拿小石头投老鸹。便答道:“俺走姨家去哩!”说着便走了。
她走了一截,回头看看,见区长和小马朝村子那头走了,心里一酸,差一点儿掉下泪来。她想:小马呀!瞧你那个神气,当俺求着你吗?想着就要回家。后来又想,回去了怎么交代呢,俺娘又该骂人啦。于是她从一个小胡同里,走到村里,找到小马常住的那家门口,把鞋放到门台上,就回去了。
小马跟区长散步回来,见门台上放着一双鞋。一看便知道是干娘的针线。闹了半天,秀眉刚才是送鞋来的呀!他深悔刚才不该那样对待秀眉。他想到秀眉娘儿俩对他的许多好处。她们多疼他呀!比亲娘亲妹子还亲哩。这多对不起她们呀。想到这里,又埋怨起他那不争气的枪来。都是你哩,你要是个能出头露面的家伙,就叫她看看,还会有这回事吗?思来想去,就是非搞一支好枪不可。
其实,从那一天回来,他就更想从敌人手里搞支枪了。每逢送信,他总得到公路边上转悠转悠。慢慢地给他摸出门道来了。他看着谢庄炮楼上的伪军小队长,隔不两天就要到王家集去一趟。老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蹬得飞快,背上挂着一支日本“王八盒子”。他琢磨着,想什么办法把他那支枪弄到手呢。那家伙骑着车子,一眨眼就过去了,截又截不住,用枪打吧,一枪打不住,还叫他捉住了呢。
天大的事,只怕你心不专,要是心专,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小马一天到晚琢磨,就想出了个好主意。
这一天,区长又叫他送信去,临出发,他找老乡借了一条老长老长的绳子,缠在腰上。把信送到了,就奔汽车路上来了。
天还早,公路上死沉沉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在这“雁过拔毛”的地方,除了间或有一两个汉奸走过以外,就没有什么行人。
小马早把这个地形察看好了,正好在两个炮楼的中间,地方僻静,路又窄,公路下面有条小道沟,直通一条小河,万一弄不成,也好逃走。他朝两边望了一望,路上静悄悄的。便把绳子拴到路那边的一棵柳树桩子上,拖下来,横着牵过路面,用尘土蒙起来,然后趴在路边的茅草里,两只手紧抓住绳子头。心里却扑通扑通地敲架鼓,就像心要跳出来似的。
等了好久,就见一阵尘土起处,从谢庄那边来了一个骑车子的,正是那个伪军小队长。瞧他那神气,一摇一晃地蹬着车子,嘴里还“姆斯妹,姆斯妹”地哼着鬼子歌儿,一转眼的工夫,就来到跟前了。
这时,小马的心反而不跳了,只是紧紧地握着绳子,两眼直盯着车子。看看走近了,十步,五步,来到了。他使着吃奶的力气,猛地把绳子一抖,那绳正拉到那家伙的上身,扑通摔了个后仰炮。车子摔到一边去了,两个轮子还滴溜溜地飞转哩。小马一个箭步跑过去,用枪指着伪军小队长,喝道:“不要动!动一动,要你的命!”
那小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突然袭击。这一跤跌得他浑身发疼,脑袋里也像那车轮子一样,滴溜滴溜地飞转。又看到一个小孩,恶狠狠瞪着一双大眼,紧绷绷咬着两排白牙,一支黑黝黝的枪口指着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脊梁骨一阵阵发冷。连忙说道:“你……不要……开枪,都是中国人哪!”小马见他那包像,哧地冷笑一声说道:“你别给中国人丢脸了,少废话,趴下!别动!别看我!”那家伙哪里还敢动弹,乖乖地翻过身来趴在地下。小马一脚踩着他的背,伸手打开他背后的枪套,把手枪抽了出来,顶上子弹,然后说道:“告诉你:以后少做坏事,要不,你可要小心着点儿。这次,八路军饶了你,滚吧!”那家伙连声说“是”,怯生生地爬起来,插秧似的鞠了几个大躬,就要去推车子。小马眼珠一转,便喝道:“放着,离远点儿!”那家伙离远了点儿。小马掏出小刀子,朝着车子带上戳了两刀。笑道:“你想骑车报信去吗?老子不会骑车子,你也休想骑!”说罢,便顺着小道沟走了。等那伪军小队长喘过气来,哪里还有小马的影子!
傍晚,人们忙了一天,都回家吃晚饭。村子里蒙着一层蓝色的烟雾,太阳一照,就像一张很大很大的细纱帐子。小学里放学了,孩子们在场院里,有的玩黄鼬拉鸡,有的唱歌儿。秀眉正领着儿童团唱歌子,忽然看见小马走进村来,便丢下她的小朋友们,扭头往家里走。小马紧跟着也往她家里走。快到门口了,小马喊了一声:“秀眉!”声音是那么低。秀眉转回头来,呆呆地望着小马。小马也站住了。两个人脸对脸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小马先开腔:“秀眉!你还恼我吗?给你看枪吧!”说着,就把手枪伸了过去。秀眉没接枪,嘴角一撇,哭了。
从那以后,他俩又和好了。
从那以后,小马便有了他那支崭新的日本“王八盒子”。当然,那是经领导批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