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17192
  第二章小说精选

  书信小说

  一、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萨辛卡:

  你一定非常惊讶吧,我到乡下去了。我现在就真诚地向您讲解一下。

  过去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令我的内心十分痛苦。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现在把我和她的亲侄女进行同样的教育。但是,我在她家的地位,一直都是一个养女,你根本无法想像出与“养女”这个称呼有关的各种侮辱。我不得不容忍很多事情,只能视而不见。同时,我的自尊心好像经常发现一些渺小的被人们忽略的影子。就拿我和公爵小姐进行同样的教育这件事来说,我就认为这是一个大包袱。我和她一起去参加舞会,打扮得完全一样,当我看到她脖子上没有戴珍珠项链时,我心里感到异常悲伤。因为我知道,她不戴项链只是因为不想与我有差别。

  这种善意的良苦用心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我想,就没有人认为我这是妒忌心和像小孩一样的小心眼在作祟吗?那些男人们与我们交往,无论怎么讲究,对我们彬彬有礼,我都会感觉他们是在刺痛我的自尊心。我认为冷淡或是热情的态度都是对我的一种不尊重。总之,我是个特别不幸的人。我的内心,原本是温柔淳朴的,但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呢,所有的养女、远亲或是陪伴女人等这种出身的女人,大多数都会沦落为低贱的奴婢或是令人反感的生灵。我倒是很尊敬那些令人反感的生灵,并且可以真正地体谅她们。

  大约在三周前,我那可怜的祖母给我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抱怨说自己感到太孤单了,想让我回乡下去陪她,我就想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这里。我费了很多口舌,才得到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的允许,但我必须保证在冬季返回彼得堡。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坚守自己的诺言。祖母看到我后别提多开心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回乡下陪她。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一憔悴的形象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我非常爱我的祖国。她曾经是上流社会的人,身上依然保留着许多当年的殷勤而又真诚的风范。

  现在,我已经回到家了。你也许不相信,我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你知道吗,这一地位使我的内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实的快乐感。回来家里,我很快就适应了乡村生活。抛弃了过去奢侈的享受,我一点都不为远离这种享受而感到伤心。我现在生活的村庄非常美!山上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这里有花园、湖泊、松林,这一切事物,在秋冬季节看起来虽然有些凄凉,但春夏很快就会来到,到了那时,这里肯定是人间最美的天堂了。这里的邻居很少,我还没有见到过任何人。我喜欢孤独,就好像你酷爱的拉马丁[拉马丁(1790-1869),法国十九世纪第一位浪漫派抒情诗人,也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前驱和巨擘。

  ]在《哀歌》中所描述的那样。

  记得给我回信,亲爱的!你的回信将给我最大的宽慰。我们的那些舞会和熟人们现在还好吗?虽然我现在隐居了起来,但我还没有完全脱离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因为我想了解它的所有消息。

  写于巴甫洛夫斯克村

  二、萨霞的回信

  亲爱的丽莎:

  听说你回到乡下去了,你应该能想到我是多么的惊讶吧!

  那天,我只看到奥尔加小姐一个人,我一直认为你可能是生病了。那时候,我并没有相信她的话。但是到了第二天,我收到你的来信后就真的相信了。亲爱的!恭喜你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你说你喜欢现在的生活,我真替你高兴。听了你对你过去的生活遭遇的怨言,我非常感动,为你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我觉得那些感受实在是太令人心酸了。你怎么能把自己与养女和陪伴女人划在同一个范围里呢?

  我们都知道,奥尔加的父亲完全是在你父亲的保护下生活的,他们的友情也是那么的纯洁,就像亲兄弟一样。看起来你对自己以前的命运不是很满意,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轻易地生气。你这样匆匆离开,是不是还有别的难言之隐?我猜想……但是你对我总是那么客气。

  这种偷偷的猜测我怕会惹你不高兴。

  那么,关于彼得堡的消息,还有什么需要告诉你的呢?我们依然住在别墅里,但大家好像都离开了,还得等两个星期才能举行舞会呢。这里的天气很好,我经常去外面散步。前几天,经常有客人会来我家做客,其中有一个客人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他说你不在这里,舞会就像是一架钢琴少了根弦一样,这点我非常赞同。我一直坚信,你这次不切实际的隐居生活不会太久。亲爱的!尽快回来吧!要不然,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就没有人与我交流那些可怜的想法了,也没有人会奉献出我内心深处的优美的短诗了。原谅我,亲爱的!你仔细考虑一下,早点回来吧!

  于克列斯托夫岛

  三、丽莎致萨霞

  你的回信给了我内心极大的安慰,这使我产生了丰富的想象力,我生动地想起了彼得堡的生活景象。我似乎感觉到我已经听到了你的声音呵!你总是在猜测,真是太可笑了!你怀疑我内心有一种深刻的、暗藏在心里的感情,是一种不幸的爱情,我猜得没错吧?你放心好了!亲爱的,你猜错了。我把我说得像一部小说中的女主角,只不过是因为我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并且像克莱丽莎·哈娄[克莱丽莎·哈娄:英国作家理查生(1689-1761)的小说《克莱丽莎·哈娄》中的女主角。

  ]一样端茶倒水罢了。

  你在信中说,今年冬天你身边将会没有人可以和你交流你的那些具有讽刺意味的观点。那么,我们现在写信是在干什么呢?你给我写信,把你看到的所有事情讲给我听。我再重申一下,我一直都没有远离社交圈,我对关于它的所有事物都会产生兴趣。为了证明我的这一态度,请你写信告诉我,那个感觉舞会上没有我就会遗憾的人是哪位?是不是那个惹人喜欢的话匣子亚历克赛?我觉得我肯定猜对了……我一直听他的吩咐,只要他说得在理。

  我认识了××一家人。那家的父亲特别幽默,热情好客,母亲的体型胖胖的,是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她特别爱打纸牌。他们的女儿身材很好,但是不爱说话,她今年十七岁,在无数言情小说和清新的空气中成长,她每天都在花园里或是田野中散步,手里抱着一本大书,身边还有一群小狗。她经常谈天气,哼哼小曲,但是在请客人品尝果酱的时候就会面带深情。

  我在她家里发现了满满一柜子的言情小说,我有一个打算,就是把这些书全都读一遍,现在已经从理查生的作品开始了。为了使我自己有可能拜读完著名的克莱丽莎的作品,我必须住在乡下。我非常幸运地可以从译者的前言开始读,前言说,虽然前三卷有些单调,但是读者可以在后面的三部里使自己的耐心得到最大的补偿,于是,我鼓起勇气通读全书,我耐着性子读完了前三卷,终于读到了第六卷,真是无聊啊!我实在是太累了。紧接着,我想,现在应该是到了补偿我耐心的时候了,结果读到克莱丽莎死了,罗夫拉斯死了,小说就结束了。每一卷都有两部,我根本没有发现从单调的前六部到有意思的后六部有什么大的变化。

  拜读理查生的小说让我学会了低头冥想的方法。祖母和孙女的理想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呢?罗夫拉斯与阿道尔夫之间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呢?同时,妇女的地位一直都没有改变。克莱丽莎除了会在那里斯文地行屈膝礼以外,其他的全都与最新的小说中的女主角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不是由于男人的爱好会随着时尚和变幻莫测的言论而转移,而女人的爱好则是以永恒的感情和天性为根基的呢?

  你看,我又像以前一样和你聊个没完了,希望你对这种方式不会感到厌烦,希望你多给我回信,并且尽量长一些。你真的想象不出来,在乡村等邮差送信的日子是什么感受,期待舞会的心情根本无法和这种心情相比。

  四、萨霞的回信

  你错了,亲爱的!为了不让你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告诉你,亚历克赛压根没有发现你离开了,他缠住了贝兰夫人。贝兰夫人是刚刚搬来的一个英国人,她与他形影相随。她一直用单纯的惊讶语气回答他的所有问题,还经常温柔地喊一声:哎哟!而这点正是迷倒他的致命点。你知道吗,在我这里打听你的消息,并且真心疼爱你的那个人,就是你那忠贞不渝的崇拜者弗拉基米尔。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猜你一定特别满意。按照我的习惯,我大胆地设想一下,不用我指明,你也一定猜到是他了。

  说真的,他可是真心喜欢你的啊!如果我是你,肯定会带他远远地离开这里,这样不是很好吗?他可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未婚夫……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呢?那样你就会住在英吉利沿海大道上,每个周六都会开晚会,每天早上乘车来我家叫上我,那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呀!回来吧!亲爱的,嫁给弗拉基米尔吧!

  三天前,我们在K家举办了一场舞会,来了很多人,一直跳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离开。K.B.小姐的着装非常简朴,白色的小连衣裙,连花边都没有,但是头上和脖子上却戴着价值五十万的钻石饰品,她最多也就这样了!Z女士像往常一样,穿着还是那么可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破衣服的,她那条连衣裙上还缝了许多小玩意儿,那些可不是美丽的鲜花,而是许多干蘑菇。亲爱的!这些干蘑菇是不是你从农村派人送给她的呀?弗拉基米尔这次没有来跳舞,他放假了。C家的小姐们这次来参加舞会了(好像是最先来的),他们没有跳舞,在那里傻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最后才肯离开。年纪比较大的那位C小姐,看起来好像涂了厚厚的胭脂——她确实到了涂胭脂的年纪了……

  这次舞会开得非常成功,所有的先生们都对晚宴非常满意。你知道,他们永远会对某些事情挑理。我玩得特别愉快,虽然我和一位令人反感的外交界先生跳了一支科奇里翁舞。这个人天生蠢笨,身上还有一种从马德里传来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我的天使!感谢你为我讲述了理查生的著作,现在我已经对这个作家有些了解了。我并没有希望能读到他的杰作,因为我缺乏耐心。我在瓦尔特·司各特[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

  ]的作品里同样发现了许多没有意义的文字。

  还有一件事,叶琳娜H与伯爵L就要结婚了。他整天闷闷不乐,而她却洋洋自得,结婚已经是必然的了。请原谅我,亲爱的!对我今天这封废话太多的信,你觉得满意吗?

  五、丽莎致萨霞

  我亲爱的大媒婆!哦,不!我不想离开农村回到你那里去参加婚礼。我承认:我确实喜欢弗拉基米尔,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他是贵族出身,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温和的**派。我要像个小说里真正的女主角一样,尽快为自己辩护,然后骄傲地指出来,在出身方面,我是我们国家最古老的贵族中的一员,而我的骑士是一位长了大胡子的百万富翁的亲孙子。你应该知道我国的贵族意味着什么吧?

  不管怎么说,弗拉基米尔属于社交界中的人物,他只是有可能喜欢我,但他肯定不会为了我而抛弃一个富有的新娘和一桩可以得到巨大利益的婚姻。如果到了我要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嫁给当地的某位四十多岁的地主,他经营他的工厂,我就负责家务,这才是我要的幸福呢,不去K伯爵家开舞会,也不会像英吉利沿海大道的居民区里每个周六一样的忙碌了。

  我这里已经是寒冷的冬季了。这对于农村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季节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原来一个人散步的影子消失了,小铃铛开始响了起来,猎人们会驾着雪橇在雪地上飞奔,后面跟着一大群凶狠的猎狗。下完第一场雪,一切事物都变得更加亮丽、更加愉快了。这点令我出乎意料。我过去认为我会非常害怕乡下的冬天,但是,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会有美好的一面。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认识了××家的玛申卡,并且很快就喜欢上了她。她身上有很多美好的、独一无二的气质。我在一次无意中知道了弗拉基米尔原来和她是近亲。玛申卡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他了,但一直对他非常尊敬。他在她家里度过了整个夏天,玛申卡经常给我讲他在那时的所有生活细节。我拜读过她写的小说,还在书页上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给她的许多评论,那些铅笔字显得非常模糊,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他那时还是一个大男孩哩!

  书中表达的思想感情令他非常震惊,但是他现在一定会觉得特别可笑!这些至少告诉了我这个人有一颗鲜活的、敏感的心。我读了许多书,你根本无法想象,在1829年读775年写成的小说,那种感觉是多么地新奇啊!我感觉我们好像从自己的客厅里走到了墙壁上糊满了鲜花的古代殿堂里,坐在锦缎绒椅上,看到周围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服饰,并且全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脸庞,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些人是我的舅舅们和外婆们,他们所有人都变得年轻了很多。

  这种类型的小说,除了在这一点上有区别以外,大致没有其他的有用之处。故事情节很有意思,情节安排得巧妙并且错综复杂。一个聪明的人肯定会在写小说之前拟好一个提纲,事先把人物的性格确定好,然后再在语句上加以修饰,堆在一起显得语无伦次,再找一些惊人的妙语,于是,一部具有独创精神的精美绝伦的小说就这样诞生了。

  亲爱的,请你把我的这个想法转告给那位忘恩负义的P先生。与英国女士恳切地交谈,已经浪费了大量的聪明才智。请他按照过去的花样重新绣一个图案吧!让他尽管在自己那小小的画框里,展现他熟悉的社交圈里各种类型的人物和某个场景,来让咱们看看吧!

  玛莎非常了解俄国文学,一般来说,这里对待文墨要比彼得堡更严重。这里的很多人都会阅读期刊杂志,并且非常热衷于杂志上的讨论,他们轮流站稳各自的立场,如果有哪位可爱的作家遭到人们的围攻,那么他们就会为他打抱不平,并且破口大骂。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乡下的小姐们那么喜欢维晋姆斯基[维晋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

  ]和普希金,因为她们是两位作家的忠实读者。我以前翻阅过这种杂志,读了一下《欧罗巴信使》的批判文章。但是这种类型的文章风格和奴仆的行为实在是令我反感,就好像是亲眼看到一个中学生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态度训斥文章太过缺乏道德并且格调很低一样,而这些文章是咱们都读过的,咱们可是圣彼得堡的精明的、专爱挑毛病的角色啊!……

  六、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我无法再向你隐瞒了,我急需朋友的帮助和忠告。我一直躲着那个人,害怕他就像害怕灾难一样,弗拉基米尔,他就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我一直很糊涂,自己无法做主。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快告诉我吧……

  去年的冬天,你已经发现了,他总是在纠缠我,虽然他来我家,但我们经常会在外面碰到。我对他采取生冷的态度,甚至不理他,但这些全都没有效果。我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他在舞会上总是能找到一个我旁边的位子,我饭后散步时还经常会遇见他,甚至在剧院里,我发现他的手镜一直在照着我坐的包厢。

  最开始,我的自尊心虽然能得到很大的满足,但是,我内心的这种想法很有可能让他意识到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为自己攫取更多的权力,每次都会向我倾诉他真挚的感情,有时嫉妒,有时抱怨……有时我会惊恐地想:这些将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我敢肯定,他已经抓住了我的心。我离开了彼得堡,就是要在灾难来临之前就远远地离开它。我有自己的想法和信心,我坚持自己的原则,这样可以慰藉我脆弱的心灵。现在,一想起他,我的内心就会平和一些,不像以前那么伤心了。突然有一次,我又遇见他了。

  我又遇见他了。昨天是玛申卡母亲的命名日。我去她家吃中午饭,刚一走到客厅,我就看到一大群客人和许多穿着军装的枪骑兵。那些女人把我围起来,我和她们每个人亲了一下。对谁也没有在意,一会儿,我在这家女主人旁边坐了下来,抬头一看,弗拉基米尔就站在我面前。我一下子就傻了……他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温柔地对我说了几个字,我原本想遮掩内心的紧张和满足,但是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

  大家纷纷坐到了座位上,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不敢正视他,但是我发现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有很多心事。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肯定会有很多事情会引起我的注意。比如说,大家全都想惹新来报到的近卫军军人的兴趣啦!小姐们的心就像揣着一只小兔一样不安宁啦!男人的脑袋有点迟钝啦!他们讲了一个冷笑话自己却在一旁笑个不停啦!但是,客人们对这个现象却表现出礼貌的冷漠和不理睬……午宴刚一结束,他就立刻走到我面前。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一定要对他说几句话才能结束。于是我勇敢地问他,那些问题很不得体:你到乡下来是想办事吗?

  “我到乡下来确实是想做一件事,这件事决定了我一生的幸福。”他小声回答了我,然后马上离开了。他坐在一旁和三个老太太打波斯顿牌,其中一个人是我的祖母。我也离开了,上楼找玛申卡聊天。在那里,我借口说自己头疼,一直在那里躺到了傍晚。可实际上,我当时的状况要比生病更加严重。玛申卡一直陪在我身边,她可是非常欣赏弗拉基米尔的啊!他现在要在她家里至少住上一个月,她就会每天和他在一起,我想,她一定是爱上他了——真希望月老牵线,他最好也能爱上她。她的身材很好,但是性格比较古怪——但这正是吸引男人的魅力啊!

  我的天使,我该怎么办?在这里,我根本无法摆脱他对我的苦苦追求,他已经得到了我祖母的欣赏。他肯定会来我家里的,即将会再上演一次表白和发誓,如果这样,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呢?他必然会得到我的爱,逼迫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爱上他了,紧接着,他就会变心,思量着与我结婚不值,找个合适的理由再离开我,丢下我不管,那我可怎么办啊?……眼前是多么恐怖的未来啊!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你一定要帮助我,否则我真的会深深地陷进去。

  七、萨霞的回信

  向朋友说出心里话经常会减少自己内心的负担,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亲爱的!虽然你不想承认,但我早就发现了:你已经爱上他了,并且他也爱上你了——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添福增寿啊!你可真是一个只有鬼才明白的处理问题的天才啊!你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小心别成了有求必应的人啊!还有,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呢?是有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吗?他家境好,你家境一般,这些根本不能成为障碍。他有的是钱,那也是你们俩的钱,你还想要得到什么啊?他是一个贵族,而你呢,论出身和教养,不也是出于名门的大家闺秀吗!

  不久以前,刮起了一场关于上层社会的女人问题的激烈辩论。我从这次争论中得知,P先生曾经对外宣称他拥护贵族,理由是贵族的鞋和袜子穿起来比较得体。

  这样说来,你里里外外都称得上是贵族,这还用具体说明吗?

  请原谅我,我的天使!你那封精彩的来信可把我乐坏了。弗拉基米尔到乡下去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你,可你说得太恐怖了,你会被他摧毁,你乞求我给你一些忠告,如果这样,那你不就是扮演了小说里的农村女主角的形象了吗?我的忠告是这样的:你和他立刻结婚,就在乡下的那个教堂里把婚礼办了,然后你们俩再来我们这儿,在C家的私人大舞台上扮演福尔纳琳娜的角色。你心爱的骑士的一言一行的确令人感动。当然了,古代的恋人为了美目盼兮,还会千里迢迢跑到巴勒斯坦去打三年仗。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居然会有人离开彼得堡,步行五百俄里,只是为了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那可是需要很大的动力啊!弗拉基米尔得到了我们的尊敬,值得表扬。

  八、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麻烦大家帮我散布一个谣言,就说我生病了,快死了,并且做好了准备,但是要尽可能地保持体面。我到乡下已经半个月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了。我已经厌倦了彼得堡的生活,想离开那里,到乡下休息一下。假如是一个有幸从修炼室里得到释放还俗的小修女或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宫廷侍卫一点不喜欢乡下的生活,倒是说得过去。彼得堡像个豪华的客厅,莫斯科就像温暖的闺房,而农村就像一个枯燥的书房。一个正直的人一定会走过客厅,很少会**闺房,但是会坐在自己的书斋里,我也是这样的。我想退伍,然后结婚,返回萨拉托夫乡下。“地主”这个名字就是我在这里的职务,管理人们的生存问题完全依赖于我们这里的三千多个农民,这些工作要比指挥一个排的军人或是抄写外交文书更有意义……

  如果把这些农民扔在这里不管,这种冷淡的态度是绝对不可能得到原谅的。我们拥有的权力越多,对他们要负的责任也就越多。我们不管他们的生计,任凭那些总管去用皮鞭抽打他们,给他们压力,这样也对我们不利。我们现在花费的是以后的收入,我们早晚有一天会破产。等我们老了,贫穷和灾难也就跟着来了。

  其实,这就是我们这种贵族在短时间内迅速衰败的真正原因。祖父生活富有,儿子贫困潦倒,孙子沿街乞讨。古老的姓氏家族一败涂地,新的姓氏家族便会兴旺发达起来,等到了第三代就会重新再来一次沦落。各种各样的社会阶层代代互相融合,没有一个家族不了解自己的根源,这种政治的唯物主义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无法得知。但现在已经到了遏止它的时候了。

  对于那些贬低曾经兴旺的家族门第,我永远不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他们不会得到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尊重,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后代。再看看那些为全国人民作出了丰功伟绩的人,看看我们是怎样骄傲地回忆起这些人的吧!例如,公民米宁和波热尔斯基公爵[米宁(?-1816),波热尔斯基(1578-1642),十七世纪波兰和瑞典第二次入侵俄国时,俄国义勇军的两位领导人。

  ]。波热尔斯基是什么样的?公民米宁又是一个什么东西?曾经有一个古俄罗斯忠诚的大臣,名叫波热尔斯基公爵,还有一个被全国人公选出来的人,叫公民米宁。我们的祖国甚至慢慢地忘记了伟大的拯救者的真实姓名。历史对于我们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可怜的民族啊!

  敕封贵族并不能取代血统贵族,贵族的家谱应写成人民的回忆录。但是,陪审员的后代又怎么会有家谱呢?

  我说的这些偏袒贵族的言论,并不是想冒充英国的勋爵。我的出身——尽管我勇敢地提到这点——并没有给我带来这样的权力。我非常赞成拉布吕耶尔[拉布吕耶尔(1654-1696),法国作家,《性格论》一书的作者,此处所引文句并非拉布吕耶尔所写,实为普希金自拟。

  ]说过的一句话:对自己出身表示出蔑视的态度,这在暴发户眼中是极其可笑的,但在贵族眼中是绝对可鄙的。

  这些想法都是我在别人的小村庄里生活的时候,看到当地的小贵族在经营自家的农业时想起来的。他们不服从公务,自己亲手去管理自家那块小田地。我承认,我的确希望上帝使他们尽快破产,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啊!他们是多么地倔强呵!对于他们来说,还生活在大作家冯维辛[冯维辛(1745-1792),俄国讽刺作家。

  ]的时代。在他们当中,斯科吉宁们和普罗斯塔可娃们[斯科吉宁们和普罗斯塔可娃们:冯维辛的讽刺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人物。

  ]可是正处于春风得意的阶段哩!这种情况倒是与我现在正住在他家的亲人没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一个大好人,他的夫人也是个大好人,他们的女儿更是一个好姑娘。你们看,我也被感化成一个好人了。

  说真的,自从我来到乡下,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善待他人了,这是拜宗教法治社会和丽莎的影响所赐。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会在这里烦死的。我来这里原本是想劝劝她,让她和我一起回彼得堡。我和她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确实有些壮观。那天,正好是我姑母的命名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丽莎也来了,当她看到我时,我知道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肯定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她,最起码我努力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这里,我取得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想得到的(那可是具有很深远意义的)。那些老太太非常欢迎我,这儿的小姐们也把我高高地捧在手心上,因为她们全都是一群爱国者,这里的男人们可是对我懒惰的贵族气派[原文为法文。

  ]当不满。像咱这种气派的人对这里的人来说还是个新鲜事物,因为我对他们表现出了贵族的礼貌和端庄的言行举止,他们对我的这些行为更加愤怒了。他们不明白,我到底哪点表现出了厚颜无耻,但是他们始终认为我就是一个大无赖。就到这里吧,再见了!咱们的那些好朋友在做什么?你们忠心的仆人[原文为意大利文。

  ]

  来信请寄——村。

  九、朋友的回信

  你交代的事情我们已经办妥了。昨天晚上,我在剧院里给你放风,说你得了一种严重的神经躁动症,也许马上就要死了。所以,在你还没有完全恢复以前,请老兄你尽情享受乡下生活的无限乐趣吧!

  你在信中说的那番关于经营农场的言论真是令我兴奋啊,要是真的那样该有多好啊!

  他没有恐惧,不畏艰难,即使他不是伯爵,不是大公,他更不是一个国王[封建贵族库西家的箴言。原文为法文。

  ],我认为地主的地位是最令人羡慕的。

  官衔在我们俄国可是最重要的,最起码对于驿站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官衔,你就肯定不会得到马匹……

  我前面谈了许多严肃的问题,都跑题了,完全忘了你现在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因为现在的你,心早就被丽莎完全占据了。你假冒**大盗,与那些女人周旋,看来这是你最希望看到的啊,这样可不行啊!在这方面,你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在的流行趋势了,我看你即将变成1807年的近卫军中的操沙哑嗓音的那个家伙。

  这只不过是暂时的一个小缺点,但是你很快就会变得比T大将军更加被人耻笑。我劝你趁早养成成年人一贯的严肃作风,自动丢下那即将枯萎的青春,这样不是更好吗?我知道,我现在的这些规劝你的话你根本不会理睬,但是作为朋友,这是我的责任。

  你的朋友们都在这里向你表示敬意,并且为你现在的病感到非常伤心。顺便说一声,你的前女友已经从罗马回来了,她仍然钟情于教皇,这点与她的性格是多么的吻合啊,也应该会令你为之一振吧!难道你不想与上帝的奴仆的奴仆去[原文为拉丁文。

  ]争一下吗?这样倒是与你的性格相符。我将在这里等待你的回音。

  十、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的判断不是完全正确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已经远远落后于我们这个时代了,至少落后了十年。你在信中的那番严肃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议论完全属于1818年的理论。那个时代下的苛刻规则和政治经济学非常流行,那时的我们在走进舞厅的时候不需要摘下身上的佩剑,跳舞在当时被视为不讲礼貌,再加上,我们根本没时间与那些女人周旋。

  在这里,我有幸通知各位,现在这一切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法国的卡德里舞已经取代了亚当·斯密,每个人都会尽全力追求身边的女人并且整日**作乐。我紧跟时代的流行趋势,而你却依然停留在过去。你是一个过了时的角色[原文为法文。

  ],一块呆板的榆木疙瘩。你坐在反对派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这就是你一生的夙愿。真希望Z女士尽快把你引入正轨。至于我现在的生活,完全走在老年人的生活模式下:每天晚上十点就睡觉,和当地的地主们在初雪的茫茫原野上尽情奔跑;和老太太们打波士顿牌,就赌一个子儿,输了还会生气。在这里,我每天都能见到丽莎,我一直在向他求爱。我发现她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她在待人接物的时候显得尤其温柔贤惠,端庄得体,极具彼得堡社交界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魅力。同时,她还总是充满活力,永远是那么谦虚,就像她祖母说的那样,她天生就很善良。她的言谈举止没有一丝刺耳的、令人无法容忍的调子。即使是在强烈的刺激下,她也不会为之皱一下眉头,不像小孩子吃大黄一样痛苦。她总是在一旁聆听并且思考着——这些品格可是咱们这个时代的女人少有的优秀品格啊。

  女人们,甚至是值得男人怜爱的女人们的迟钝的理解力和复杂的思想经常会令我为之感到震惊。那些含义暗藏其中的笑话和最富有诗意的浪漫谈心,经常会被这种人视为下流的挖苦言论或是庸俗的老生常谈。在这种情况下,她们表面上挂着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可实在是气人,即使是最狂热的爱情也会逃之夭夭。

  这种心情体验在我与叶琳娜交往的时候。我当时疯狂地爱着她,我只不过是对她说了一些含情脉脉的话,她却认为我想欺负她,还向她的好朋友抱怨我的不好,这让我对她完全失望了。我身边现在除了丽莎以外,为了能使自己消除烦恼和郁闷,还有一个可爱的玛申卡。这些可爱的姑娘是在干草堆里和苹果树下长大的,在保姆的呵护下和大自然的怀抱中得到的教育,她们俩要比那种在结婚前完全听从母亲、结婚后转而完全顺从丈夫的那种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美人要可爱得多。

  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对了,社交界出什么新鲜事了吗?还有,麻烦向大家宣布一下:我最终决定要写诗了,前几天我激动地给奥尔加公爵小姐的一副肖像题了一行诗句,但遭到了她的谩骂。诗是这样写的:

  和真理一样无知,和品德一样枯燥。

  颠倒过来,将会更好:

  和真理一样枯燥,和品德一样无知。

  这两种说法都像是一个深刻的思想,麻烦你帮我点评这第一行诗句,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视我为诗人吧!

  暴风雪

  马儿在山间厚厚的积雪上疾驰,

  看啊!山的那边,

  是一座美丽的神的庙宇,

  孤零零地,在寒风中屹立在大道旁。

  ……

  忽然之间,鹅毛大雪纷纷从天而降,

  白茫茫的一片,

  一只乌鸦在头顶上拍着翅膀,

  飞过雪橇的上方。

  ……

  忽然之间,一声不祥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马儿坚起鬃毛,疾驰在原野上,

  凝视着黑暗的远方

  ……

  ——茹可夫斯基[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首诗句引自于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

  1811年岁末,是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纪念的时代,为人忠厚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悠闲地生活在涅纳拉多沃村的自家的大庄园里。他一向热情好客,对人和蔼可亲,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邻居们经常会聚在他家吃喝畅谈,和他漂亮的太太玩玩五戈比一局的波士顿牌,但是有些客人来他家只不过是想看一下他漂亮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那年十七岁,身材特别好,皮肤白白的。她被人们视为当地富有的姑娘,有很多人想得到她的芳心,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的后代。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从小就读法国小说,并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因此,她必然会像小说的情节一样坠入爱河。她爱上了一个穷小子,他是一个陆军准尉,当时正好赶上休假,就回自己的村子住上几天。不用说,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也同样坠入了爱河。但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在发现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后,严厉地制止自己的女儿挂念他,对他的态度也极其恶劣,还比不上接待一个退了休的陪审员呢。

  这对苦命恋人一直在偷偷地通书信,每天都会在密松林里或是破旧的教堂边偷偷约会。他们在那里立下了誓言,抱怨各自心中的痛苦,想尽一切办法摆脱眼前的障碍。通过多次通信和商议,他们俩得出一下结论:既然我们两个人永远不能分开,而我那残酷无情的父母又顽固不化地阻止我们在一起,那么,我们只能选择离开他们了!这个主意太妙了!这位年轻人终于想到了使自己得到幸福的方法了。那个整天陶醉在罗曼蒂克主义中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非常兴奋,因为他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寒冷的冬季将至,这对苦命鸳鸯的幽会也就会暂时停止了,但书信往来可比以前更加频繁了。几乎在每封信中,都可以看到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求婚,他要她和自己偷偷地结婚,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过一段日子,然后二人跪在父母脚下,二老最后一定会被这对恋人勇敢的争取爱情和幸福的行为和眼前不幸的遭遇深深感动,他们一定会对这对**说:孩子!来吧,到我们怀里来,让我们拥抱你!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始终犹豫不决,许多私奔的计划全都被推翻了。最后,她同意了一个方法:在约定好的一天,她绝对不能吃晚饭,然后借口说自己头疼躲进房间里,她的贴身仆人(她的心腹)和她一起穿过后院的门廊,一直走到花园,花园后门还要有一辆雪橇,她坐上雪橇一直飞奔到离涅纳拉多沃村只有五俄里路程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迅速走进教堂,到时候,弗拉基米尔就会在那里等着她们。

  到了决定命运的那天晚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没有睡觉。她收拾好行李,装了几件外衣和裙子,她给她的女友(一位平时爱多愁善感的姑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又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她用最感人的语言与父母道别,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与父母的抗拒,恳请父母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她还在信的末尾处这样写道:如果你们给我机会以后趴在二老的膝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用一枚图拉出产的图章封好了这两封信,图章印出了两颗**燃烧的心和文化气息浓厚的题词。紧接着,她一头扎在床上,直到天亮。但是在夜里,那些恐怖的幻想一直惊扰着她。

  她感觉到,正在她坐上雪橇准备逃往教堂结婚的那一瞬间,她的父亲拦住了她,一把把她从雪撬上拽下来,然后扔到黑漆漆的悬崖中……她一头跌下去,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还隐约感觉到自己看见了弗拉基米尔躺在草地上,面色惨白,全身沾满了血。他马上就要死了,用含糊不清的、令人揪心的声音垦请她尽快与自己结婚……还有许多破碎的、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恐怖的幻想片断不断地在她心中闪过。

  最后,她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了,并且她真的头痛了。父母一眼就看出了她有心事,亲切地探问:“玛莎!怎么了?生病了是吗?玛莎!”——眼前的这一切已经完全令她失去了控制,她的心都碎了。她尽最大的努力安慰父母,想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但又装不出来。到了晚上,她一想到这天是她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心里就无比难受,整个心紧紧地缩在一起。她快熬不住了,心里默默地与父母、亲人以及身边的所有事物一一告别。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的心像揣了只小**一样咚咚直跳。她用颤抖的嗓音对父母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吃不下饭,于是离开了父母。父母亲吻了她,像往常一样带给她亲切的祝福。她激动得差点儿流下眼泪。回到房间后,她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女仆劝她一定要镇定,让她打起精神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半个小时,玛莎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自己温暖的闺房和平淡的**生活了……

  窗外下起了暴风雪,寒风在怒吼,窗外的护板不停地抖动着,撞得直响。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会儿,家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睡觉去了。玛莎披上一条花布披肩,穿了一件厚厚的外衣,手里拎着一只箱子,偷偷地离开闺房,走到后门,仆人跟在后面,拎着两包大行李。她俩一同走到花园,暴风雪依然猛烈地下着,寒风凛冽地吹在身上,仿佛要拦住这两个年轻的犯人。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那里等她们了。马儿已经冻僵了,不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弗拉基米尔派来的车夫在马车前面踱来踱去,然后用缰绳勒住了马儿。他搀扶着小姐和仆人一同坐上雪橇,放好了手里的包袱和箱子,一把抓住缰绳,马儿立刻飞奔起来。

  现在,我们把这位富家小姐的命运交给上帝和车夫杰廖什卡的驾车技术去吧,然后回过头来看看那位年轻的新郎官!

  弗拉基米尔骑了一整天的马,一大清早,他终于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费了很多口舌才与他达成协议,紧接着,他又到当地的地主中寻找证婚人。他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个一退了休的骑兵少尉,他四十多岁,名叫德拉文,这个人非常愿意为这对苦命恋人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活动可以让他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和往年骠骑兵搞的那些恶作剧。

  他让弗拉基米尔在家里吃中午饭,然后向他保证,找另外两个证婚人的事全交给他负责。他说话还真是算数,吃过中午饭,他家里就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留了一小撮胡须、脚上穿着踢马刺的靴子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另一个是县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孩,他就在前段时间刚刚加入枪骑兵。这两个人不但非常愿意当弗拉基米尔的证婚人,甚至还向天发誓,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弗拉基米尔听了这两位的话激动得痛哭流涕,紧紧地拥抱了他们,然后立刻回家张罗结婚的事去了。

  已经快到深夜了,他对忠诚的车夫杰廖什卡再三详细地叮嘱了行动的计划,然后让他驾起由三匹马拉的雪橇前往涅纳拉多沃村,又让自己准备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需要车夫,只身一人前往冉得林诺村,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这时应该到了教堂。他认识路,只要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然而,弗拉基米尔刚一走到村外那片野地上,就刮起了大风,暴风雪瞬间降至大地,他的眼睛被风吹得都睁不开了,什么都看不见。不到一分钟,路上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周围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混沌之中,只能看到无数雪花在空中狂舞,天地浑为一体。弗拉基米尔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野地里了,于是他想一定要赶到马路上去,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他骑的那匹马折腾了半天,一会儿跑到雪堆上,一会儿陷入深沟里,雪橇还经常翻倒。

  弗拉基米尔努力摆脱困局,只希望自己不要迷失方向。他感觉自己已经困在这里半个多小时了,但他还是没有赶到冉得林诺村的那片丛林里。又挣扎了十多分钟,依然望不到远处的丛林。弗拉基米尔驾车驶过一片难以下脚的田野。暴风雪依然怒吼着,天空一片昏暗。马儿也疲惫不堪了,尽管它时不时地陷进齐腰深的积雪里,它依然流了很多汗。

  最后,他发现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弗拉基米尔停住了脚步,他努力地回忆着、思考着,最后非常肯定地应该往右拐。于是,他掉转雪橇,朝右方赶路。马儿累得艰难地挪着脚步。他浪费在路上足足一个小时,冉得林诺村应该很快就能到了。他走着、走着,一直没有走到野地的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深沟,雪橇总是翻倒,他也就不断地停下来把它扶正。时间一点点地流走,弗拉基米尔已经坐立不安了。

  终于,他看到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向那边飞奔过去。当他走到近处一看,发现一片林子。感谢上帝!他想,现在终于快到目的地了。他沿着林子前行,只想尽快走到他所熟悉的马路上或是绕过这片林子,因为冉得林诺村就在这片林子的后面。

  他很快就走到了马路上,驾车驶进了铺满冬季落叶的树林中去了。狂风根本无法吹进这片林子,道路非常平坦,马儿也来了精神,弗拉基米尔便踏实了很多。

  他依然向前走,可还是看不见冉得林诺村,林子仿佛也没有尽头。弗拉基米尔这才惊恐地发现,他又走进了另一片陌生的森林,他彻底绝望了。他抽打着马儿,那匹可怜的马肆意奔跑着,但是很快就放慢了脚步,一会儿,马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拖着他走了,无论可怜的弗拉基米尔怎样努力,马儿都跑不起来了。

  渐渐地,他发现树林越来越稀疏了,他走出了森林,可依然看不见冉得林诺村。这时,估计快到半夜了,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泪水滑过他的脸庞,他失落地不知方向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暴风雪停了,乌云也渐渐散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覆盖着波浪状积雪的平原,像一层白色的地毯。这里的夜色格外明亮。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村庄,稀零零地座落着四五家农村的宅子。弗拉基米尔驾着马儿朝着村子驶去。他到第一个宅子外面,跳下了雪橇,跑到窗前敲打了几下,希望找个人问问路。过了几分钟,宅子的窗户终于打开了,一个大白胡子老头儿探出头来。

  “什么事?”

  “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

  “你是问我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吗?”

  “对!是的!离这里还远吗?

  “不远,只有十俄里路。

  听了老人这个回答,弗拉基米尔傻了,他一把揪住头发,就像一个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一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

  白胡子老头接着问,但是弗拉基米尔已经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匹马,载我去冉得林诺村啊?”

  “我们哪里有马啊!”

  “那么,能帮我找一个带路的人吗?我可以付钱,要多少都可以!”

  “你等一下!”老头放下百叶窗,“我让我儿子给你带路。”

  弗拉基米尔在外面静静地等着,过了几分钟,他又去敲老人家的窗户。窗户又被打开了,依然是那个大胡子。

  “什么事?”

  “你儿子怎么还不出来啊?

  “马上就好,他在穿鞋,你好像冻僵了吧?快来屋里暖和暖和吧!”

  “谢谢!让你儿子快点出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拄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他走在前面探路,一会儿指指点点,一会儿探寻在什么地方,因为路面已经被大雪挡住了道路。

  弗拉基米尔问:“现在几点了?”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

  弗拉基米尔失望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抵达冉得林诺村时,公鸡已经打鸣了。教堂的大门也关上了。弗拉基米尔给带路的年轻人一些钱,然后走到院子里找神父。他在院子里根本没找到派出去的三匹马拉的雪橇,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现在,让我们再回过来看一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吧,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里很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父母醒来以后走到客厅,他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没有摘下睡帽,身上穿着厚厚的绒布短上衣,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也穿着棉布睡衣。他们摆好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吩咐一个女仆人去看一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身体好些了没有,昨晚睡得怎么样。女仆人回来告诉主人:“小姐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但现在她已经好多了,她很快就会来客厅见您。”果然,大门打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进客厅向父母请安。

  “你的头还疼吗,玛莎?”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亲爱的爸爸!”

  “玛莎!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中煤气了啊?”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我觉得可能是,母亲!”

  这天白天的生活很平淡,但是到了晚上,玛莎的病就严重了,她起不了床了,派了一个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医生直到傍晚才赶到她家,正好赶上病人在说胡话。可怜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患了严重的热病,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挣扎了半个月。

  家里没人知道那场预谋已久的私奔行动,那天夜里写好的两封信已经被烧毁了。她的女仆人也不敢对外讲半句话,生怕招她生气。神父、退休的骑兵少尉、大胡子土地丈量员以及那位年轻的枪骑兵都懂得小心谨慎,并且没有什么理由,既使是喝醉了的车夫杰廖什卡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就这样,虽然有将近半打人参与了这件事,这个秘密依然没有泄露出去。但不妙的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生病的时候总是说胡话,自己倒是吐露了肚子里的真情。但是,她说话语无伦次,以至于她母亲虽然一步都没有离开她,最多也只是从她的胡话中明白了一些事情:女儿深深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艰难而又隐蔽的爱情很有可能就是使她患重病的原因。她和丈夫以及几个有地位的邻居们商量后,最后达成了一致: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命运应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命运躲也躲不掉,贫穷不是罪过,女人嫁的是男人不是金钱,等等,这种结论。每当人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时,道德格言就显示出它的作用了。

  这段时间,小姐开始恢复健康了。我们早就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中找不到弗拉基米尔的影子了。过去的那种冷遇已经把他吓傻了,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派手下人去找他,向他通报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喜讯:同意这桩婚事了!

  但是,涅纳拉多沃村的这两位老地主接到了一封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信,他们招他做女婿,他居然回复了一封半疯半癫的信。信中说道,他的脚将永远不会迈进他家的门槛,并请他们一家永远忘记他这个苦命的人,只有死亡才是他的目的。

  几天后,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当兵去了,这件事发生在1812年。

  他的父母过了很长时间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恢复健康的玛莎,她也闭口不提弗拉基米尔。转眼过去了几个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鲍罗金诺战争的立功者和受伤者的人名单中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她担心地一下子晕倒了,父母害怕她再生病。但幸运的是,她这次昏厥没给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

  紧接着,另一个灾难又降临了:她的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遗产由他的女儿继承。但是,所有的遗产也不能安抚她脆弱的心灵,她一心一意地为可怜的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分担痛苦,她发誓要永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女二人离开了涅纳拉多沃,因为这里是个悲伤地,他们移居到另一个庄园去了。

  又开始有一大批求婚者追求这位温柔、美丽又富有的姑娘了,但她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她母亲经常劝她在当地找个男朋友,但她听了只会摇摇头,然后愣一会儿神。弗拉基米尔已经离开他了,在法国人进攻的前夜,他在莫斯科悲惨地死去了。在玛莎心里,没有什么比对弗拉基米尔的思念更神圣纯洁的了。她至少保存了所有能使她回忆起他的东西:他曾经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作品、曲谱以及他为她摘抄的浪漫的爱情诗歌。当邻居知道她这段历史后,都为她忠贞不渝的爱情赞不绝口,并且好奇地静静等待一位大英雄来挽救她脆弱的心灵,希望他能战胜那位**般的阿尔杰米萨[阿尔杰米萨: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的饱含悲伤的忠贞之心。

使用第三方账号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