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21621
第八章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要比鞑靼人坏。
——谚语
广场上已经没人了,只有我,依然站在那里不动,我无法把我的思想完全理顺,一系列的恐怖印象填满了我的脑袋,我变傻了。
我最担心的就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有没有藏起来?那个藏身之处安全吗?……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走进了司令家……屋子里已经空了,桌椅、箱子全都被砸烂了,瓷器也被摔得粉碎,整个屋子被洗劫一空。我走到了玛莎的闺房,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我看见她的床被土匪们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柜也被打破了,屋里的东西全都被搬走了。一盏小灯还在神龛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窗框间悬挂着一面完美无损的镜子……此时,这间闺房的主人去了哪里呢?一个恐怖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想象她已经陷入了土匪的魔掌……当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痛……我失声痛哭,大声呼唤我心爱的姑娘的名字……正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响声,一个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女人从衣柜后面走了出来,原来是司令家的女仆巴拉莎。
“哎!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双手一拍,“这是什么年代啊!太恐怖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呢?”我焦急地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她就藏在阿库琳娜·潘菲诺夫娜家。”
“难道是在神父夫人家里吗?”我惊恐地大叫了起来,“我的天啊!普加乔夫正在去他家的路上呢……”
我一下子冲出房间,迅速赶往神父家,脑袋全都被即将发生的恐怖事情占据着。那里传来了一阵阵吆喝声、歌声和笑声……普加乔夫正在和他的同伙饮酒作乐。巴拉莎在后面也跟着跑来了。我派她偷偷地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请出来。一分钟后,神父夫人就来到了门厅,她站我的面前,手里拿了一只空酒壶。
“求您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下落。”我焦急地问她。
“她正躺在我的床上,在隔板后面。哎!彼得·安德列伊奇!玛莎差点被强盗迫害啊!谢天谢地,一切平安无事!那帮土匪刚坐下吃饭,忽然,那可怜的姑娘就睡醒了,哼哼了起来。这下可把我吓坏了。他们听到了声音,就问:‘谁在那儿叹气呢,老太婆?’我真诚地对那帮土匪鞠了一躬,说:‘那是我的侄女,皇帝陛下!她生病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了。’‘你的侄女年轻吗?’‘嗯,很年轻,皇上。’‘那把你的侄女带过来,让我看看吧,老太婆!’当时,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请!皇上!只是我那姑娘身子太弱,不能起床出来见您。’‘哦,那没关系!我自己过去看就行。’结果那该死的土匪果真走到了隔板后面!他掀开帘子,用鹰一样的眼神向床上看了一眼。但幸好没有事……感谢上帝!信不信由你,我和我家老头子都已经准备去送死了。幸好他没认出她来。我崇高的上帝啊!我们真的等到了这一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伊凡·库兹米奇实在是太可怜!可又有谁会想到呢?……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又放了你呢?你看希瓦卜林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他们把头发剃成一个圆圈,现在正在我们家和他们一起畅饮呢!这些投机的家伙,没什么可解释的了!当我说到我侄女生病了的时候,你猜他们怎么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好像要给我的心捅上一刀似的。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出卖她,还真得感谢他们啊!”
这时,传来了一阵客人们喝醉了的喊叫声,盖拉西姆正在召唤她给客人添酒,她只能去招呼客人了。“你快回家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深情地对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照顾您了,那帮土匪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了哪个醉鬼的手里,那就惨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一切顺其自然吧!上帝会给我们留下一条路的。”
神父夫人走了,我的心情也可以稍微平静一下了,返回家中。当我再次路过广场时,发现几个巴什基尔人正在绞架下面忙碌着,他们正在给吊死的人脱下脚上的靴子。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因为我知道干涉他也是徒劳的。匪徒们正在我们的要塞里乱蹿,打劫军官们的居所。到处都可以听到烂醉如泥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中,沙威里奇正站在门口迎接我。
“谢天谢地!”他一看见我便大声叫了起来,“我还担心你又被强盗抓走呢!哎!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吗?咱家的东西全都被那帮不要脸的家伙抢光了,衣服、床单、瓷器、日用品,全都被他们抢走了。太惨了!感谢上帝,还好他们把你放了!但是,我的少爷!你认出那个首领了吗?”
“没认出来啊!他是谁?”
“你怎么了少爷?难道你真的忘了那个在客栈里骗走了你的兔皮袄的酒鬼了吗?那件兔皮棉袄还是崭新的呢,那家伙穿在身上连线都给绷开了!”
我听了非常震惊,的确,普加乔夫长得很像我的那位向导。我肯定普加乔夫就是他,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他放我的原因。人的一生真的是太离奇了,我不得不为之感到震惊:我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棉袄,他居然可以从绞架下还我一条性命,而那个在客栈里游荡的酒鬼现在却可以围攻整个白山要塞,并且能够降服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沙威里奇问,这是他的老习惯,“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去外面找点吧,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现在,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全力思考着。我到底该怎么办?要继续留在这个被土匪占领的要塞里吗?或是追随着他们,加入到他们的团队里,这无疑是一个军人的耻辱。我的使命要求我立刻在国家遇到危险的紧急关头尽全力效忠于祖国……但是,强烈的爱情却死死地抓住了我,迫使我无法离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当她的守护人和忠诚的卫士。虽然,我已经预感到现在的形势会很快发生变化,但我一想到她的处境非常危险,就会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来。
这时,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是奉命来通知我的,说伟大的皇帝陛下要见我。“他在哪儿呢?”我问道,做好准备听他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家。吃过午饭,我们就去老爷的澡堂子洗澡了,现在正在休息呢。不管怎么说,皇帝可都是一个大人物啊!他一顿中午饭就吃了两只烤猪崽,洗澡时,他不停地要求加火,烫得塔拉斯·库罗奇金都洗不了了,把桦树枝笤帚[桦树枝笤帚: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洗掉身上的油污。
]交给了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到一旁用冷水不停地浇自己。别提了!他的言谈举止都与其他人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有人看见他胸口上有皇帝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老鹰,有一枚五戈比铜钱那么大,另一边则是他的头像。”我没心思驳倒这个哥萨克的言论,因为那是徒劳的,于是,我和他一起到了司令家。一路上,我想象着与普加乔夫见面时的情景,仔细思考,这次的见面将会怎样结束。我想,读者一定能猜到,我当时的心情并不是非常冷静的。
当我们走到司令家时,太阳刚刚下山。绞架上挂着一些尸体,黑漆漆地,恐怖极了。司令夫人的尸体还抛在台阶上,两个哥萨克正在那里站岗。把我带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禀报一声,说我来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带我去一间小屋子里,那里正好是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昨天晚上依依不舍道别的地方。
刚一进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派不同的景象。桌子上铺了干净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酒壶和杯子,普加乔夫和十几个哥萨克首领围坐在桌旁。
他们的头上全都戴着高皮帽,身穿五颜六色的哥萨克式长袍,一个个喝得烂醉,满脸通红,眼睛闪着火光,在他们当中,并没有看到刚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士兵。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见到我就兴奋地说,“欢迎,向你表示敬意!我给你留了个座位,请赏光坐下!”
他的手下们挤紧了一些,给我腾出了一个位子。我一语不发,默默地坐了下来。紧挨着我的是一个体型匀称、模样俊俏的年轻的哥萨克,他给我斟了一杯普通的烧酒,我一口都没喝,我带着一颗好奇心观察着这伙人。普加乔夫坐在桌子的首席座位上,两只胳膊搭在桌面上,一只巨大的手托着长满了大黑胡子的下巴。他五官端正,样子非常随和,没有一丝凶相,看了让人很舒服。他时不时地转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时叫他伯爵,有时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恭敬地叫他大叔。这些人像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导没有一丝奉承的意思。他们尽情地畅谈今天的进攻和胜利,以及以后的行动。每个人都大肆吹嘘,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勇敢地反驳普加乔夫的言论。就在这次古怪的军事会议上,他们最终决定了要向奥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绝对勇敢的,但是差一点就获得不幸的成功。他们当时就宣布了要在明天进军的决定。
“好了!我的兄弟们!”普加乔夫说,“让我们在睡觉前唱首歌吧!楚马可夫,唱!挨着我的那个人便放开嗓门,高亢地唱起了慷慨而又悲凉的纤夫之歌,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唱:
别再喧哗了,我那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不要打扰我的宁静,
我正在思考呢!
明天一早,我这位年轻的汉子就要去接受审讯了,
那威严的法官就是沙皇。
沙皇亲自把我问:
请回答我!你这个农民的儿子,
你是和谁一起抢劫又偷盗?
你的同党到底还有多少人?
我正教的沙皇啊,仁慈的君主啊!
我全都告诉你,说出实情,
我的同党嘛,共有四个人。
第一个同党就是黑夜,
第二个是一把明亮的钢刀,
第三个是一匹快马,他与我同生死,
最后一个就是一张永远被绷紧的弓。
那一支支锋利的箭,就是我的信使。
仁慈的正教沙皇夸奖我说:
好样的!你这个农民的儿子,真棒!
你勇敢地当强盗,也勇敢地正面回答我。
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奖励你
为了你这胆大包天的行动,
在那旷野的高岗上,赐予你一座宫殿,
那是两根**的柱子和一根横梁。
听了这些注定要被绞架绞死的人唱出的绞架民歌,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节奏悠扬,给原本动听的语句添上了一抹慷慨的感**彩,这所有的一切融合在一起,给这首民歌赋予了惊心动魄的诗一般的魔力,深深地震撼了我。
这些客人又干了一大杯,站了起来,分别与普加乔夫道别。我想和他们一起出去,但普加乔夫拦住了我,对我说:“坐下!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我坐在他对面,双方都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的双眼盯着我的脸,左眼还经常眯成一条缝,露出了狡诈而又滑稽的神情。最后,他笑了笑,那笑容是多么的天真无邪。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也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大人?”他对我说,“你坦白说,当我的手下把绞索套在你脖子的时候,你一定快要吓死了吧?要不是你那仆人出来为你求情,我想你早就被吊在绞架的横梁上了。当时,我一眼就看出那个老东西了。嘿,阁下!那个把你带进大车店的人就是我们伟大的君主,你一定没想到吧?”
这时,他摆出一副高傲的神秘的架势。他接着说:“你在我面前犯下了很大的罪过,但是,我可以饶了你,因为你曾经救过我,当我狼狈地躲避在后面追我的敌人时,你曾经帮助过我,所以我可以饶了你。走着瞧吧!等我恢复了我的整个帝国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赏赐你,你愿意为我效忠吗?”
看着这个骗子的样子,听了他的问题和他那目中无人的口气,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眉头,“难道你不相信我就是当今的君主吗?直接回答我,不要撒谎!”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么回答好了。如果让我承认这个流浪汉就是我的皇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觉得这有损一个军人的形象。但是,如果我当面叫他大骗子,又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当我被敌人拖到绞架下面时,我曾想过在最气愤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人绞死,但是现在,如果我再想那么做,简直就是太鲁莽了。我迟疑了一会儿,普加乔夫一脸阴沉地看着我,等我回答他的问题。
最终,军人的责任战胜了人性的弱点(直到现在,我还为那一刻的行为而感到自豪呢),我回答他说:“请你听好了,我要说出我的真心话。你想想,我能叫你君主吗?你是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那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把你的观点说出来。”
“鬼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管你是谁,你都在和人们开着一个极其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立刻瞥了我一眼,问道:“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就是当今的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吗?”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好吧!那么一个勇敢的人就不会取得成功吗?你看,古代的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于1604年冒充已经去世了的皇子季米特里,率兵作乱,实际上是波兰贵族的一个傀儡。他曾经占领莫斯科,短时间内做了沙皇,后来被推翻,身败名裂。
],最后不是也当了皇帝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随你怎么想吧!反正你不能离开我,其他的事你不用管!谁有本事,谁就当君主。只要你答应为我效忠,我一定封你做大公爵、大元帅,你看怎么样?”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贵族,我曾在伟大的女皇面前宣过誓,所以,我是不会为你效忠的。如果你真为我好,想为我做些什么,那就让我回到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今天放了你,也可以,但是至少要答应不反抗我!如何?”
“我怎么会答应你这个请求呢?你明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如果长官命令我去反抗你,我只能从命,没有其他选择。现在你当上了首长,你不是也要求你的手下一定要服从你的命令吗?当长官需要我做事的时候,我就不听,成何体统?现在,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要是放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一辈子,你要是杀了我,一定会遭到上帝的审判。这些就是我对你说的真心话。”
我真诚的回答使普加乔夫大吃一惊。“那就这样吧!”他说,在我肩膀使劲捶了一下。“放了就是放了,饶了就是饶了,天南海北任你去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最后请你明天来和我告别,好了,去睡觉吧!我也困了。”
我走出了房间,走在大街上。寂静的黑夜,显得十分凄凉。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广场和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十分压抑。只有小酒馆的灯火还在闪烁着,远处传来了醉鬼的呼喊声。我抬头望了望神父的屋子,护窗板和大门已经关上了。看来,那间屋子里应该没有什么声音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子,沙威里奇正在为我的失踪而发愁,当他听说我重新获得自由的消息时,兴奋的样子简直无法形容。“感谢上帝啊!”他边说边在胸前划十字,“等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给你做了些吃的,你吃一点吧!我的少爷!吃完就去睡觉,不要有任何烦恼,就像在基督的怀抱中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听了沙威里奇的这番话,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丰盛的晚餐,身心疲惫地躺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昏昏睡去了。
第九章别离
美丽的姑娘哟,和你的相识,
使我的心坎甜如蜜;
悲伤的忧愁哟,和你的告别,
使我心里多凄惨。
就像是与灵魂在告别。
——赫拉斯可夫[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国著名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诗作《别离》。
]
大清早,一阵咚咚的鼓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我穿上衣服,来到了集合地,那里已经被普加乔夫的士兵包围了,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天被处决的那几个人。哥萨克骑着马,士兵们肩上扛着长枪,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地上摆了几尊大炮,我还能认出我们的那尊大炮。当时,所有的居民全都聚集在了那里,恭敬地等着冒充的皇帝出来。司令屋子的台阶下面,一位哥萨克牵来了一匹白色的吉尔吉斯骏马。我用眼睛不停地寻找司令夫人的尸体。发现她被人悄悄地挪到了一旁,用草席盖上了。
终于,普加乔夫出现在大门口。群众摘下头上的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真诚地向人们表示敬意。一个首领给了他一个装有铜币的口袋,他把铜币撒了出去。百姓兴奋地冲到前面去捡,这样一来,肯定会有人受伤。普加乔夫被他的几个同党前后簇拥着,希瓦卜林就在他们中间。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只能在我的眼神中看到鄙视,因此,他也故意露出仇恨与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立刻发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过去。
“你听我说,”他对我说道,“你现在赶紧去奥伦堡吧!告诉省长和全体将军,让他们在一周以后迎接我。你要尽力劝告他们,让他们对我唯命是从,像忠臣一样迎接我,否则,他们休想逃脱我的刑法。好了,先生!你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他扭过头面对群众,一手指着希瓦卜林,大声说道:“我的孩子们!他就是你们的新长官,从今以后,一切都要服从他的安排,他要在这里保卫你们,保卫这个要塞,还要对我负责!”
听了这番话,我吓了一跳。希瓦卜林要当这里的要塞长官,那么,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定会被他霸占!天啊!她该怎么办啊!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士兵牵来了一匹马,还没等哥萨克上去搀扶,他就一个箭步上了马。
正在这时,沙威里奇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只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给他一张字条。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普加乔夫高傲地问道。
“你看一下,自然就会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接过字条看了一会儿,显露一脸严肃的表情。
“你的字怎么这么乱!”他终于说话了,“我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我的秘书在哪儿呢?”
一位身穿军服的年轻人飞快地跑到普加乔夫面前。
“大声念出来!”普加乔夫说。
我特别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仆人会和普加乔夫说什么事情。秘书开始逐字逐句地大声念道:
“两件长袍,一件是细棉布制成的,一件是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皱着眉头问。
“请让他继续念。”沙威里奇从容地回答。
“一件细呢子绿色军服,七卢布;一条白色呢裤,五卢布;十二件带扣子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卢布;一套茶具,外加食品匣子,两个半卢布……”
“一派胡言!”普加乔夫打断了他,“食品匣子和带扣子的衬衫与我有什么关系?”
沙威里奇严肃地干咳了一声,解释说:“大人!这些是我家主人丢失物品的清单,被你的那些恶棍……”
“你说谁是恶棍?”普加乔夫凶狠地问道。
“是我不对,说漏了嘴,”沙威里奇回答,“不是恶棍,他们是你的兄弟,但是你的兄弟连偷带抢,拿走了我们的东西,请您别生气,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请让他把字条念完。”
“接着念!普加乔夫气呼呼地喊道。
秘书继续念:“一床印花布被单和塔夫绸被面,四卢布;一件大红绒面的裘皮大衣,四十卢布。另外,还有一件我们在客栈送给君主的兔皮袄,四卢布。”
“搞什么烂玩意!”普加乔夫气得两眼冒金星,狂吼了一声。
说真的,当时我真为我那可怜的仆人捏了一把冷汗。他当时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被普加乔夫打断了:“你居然敢和我扯这种芝麻烂事!”他愤怒地吼道,一把从秘书手里夺下那张字条,对准沙威里奇的脸,狠狠地摔了过去。“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不就是拿了你一点东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老东西!你的义务就是为这些弟兄们永远向上帝祈祷,因为你和你家少爷没有像那些叛徒一样被他们绞死……还什么兔皮袄!我就给你一件兔皮袄!我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剥你一张老皮做件皮袄!你信吗?”
“您随便,”沙威里奇勇敢地回答,“我是一个奴仆,我的责任就是要对我家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样子,普加乔夫有一些原谅他的意思。他掉头离开了,没再多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首领们跟在他后面,土匪们也按顺序离开了要塞。人民一起走上前,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和沙威里奇两个人还站在广场上,沙威里奇手里还攥着那张清单,样子极其难过。
他发现我和普加乔夫的关系很融洽,就想趁机把东西要回来,但是最终没有成功。我还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为主人尽忠的做法帮了倒忙。骂完他,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有心思笑,我的老爷!”他痛苦地说道,“等到我们再要添置这些物品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匆忙赶到了神父家,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神父夫人一见到我就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昨天晚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发了高烧。她现在还躺在床上,说着胡话。神父夫人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我悄悄地走到她床边,她的脸色难看得令我大吃一惊。得了重病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在那里陪了她很长时间,神父和他善良的夫人好像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恐怖的想法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陷入暴徒中的可怜的孤女啊,她的处境是多么的悲惨,而我又爱莫能助。一想到这些,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希瓦卜林!一想到恐怖的希瓦卜林,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苦。普加乔夫任命他当要塞司令,而这位不幸的姑娘不就正好落入他的魔掌了吗?必然会成为他发泄的对象,他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我该如何对付他呢?如何帮助我的玛莎呢?如何从这个恶棍的魔掌中把她解救出来呢?我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决定立刻前往奥伦堡,尽最大的可能促使他们帮助我们解放白山要塞。我和神父以及他的夫人道了别,把那个我眼中的妻子交给了他们。我托起玛莎的手,深情地吻了她,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再见了!”神父夫人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也许等到太平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请不要忘记我们,记得常写信。我们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只有你一个能安慰她、保护她的亲人了。”
我离开了神父家,来到了广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绞架,深深地向它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白山要塞,前往奥伦堡,沙威里奇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
我边走边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头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的方向骑着马朝我们跑了过来,还抓着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在很远的地方就朝我打手势。我停了下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他是我们的一个士兵。他到我面前,下了马,把手里的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我,真诚地说道:“大人!我们的首领要把这匹马赏给您,还有刚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羊皮大衣(马鞍上捆着一件羊皮袄)。还有,”说到这儿,他已经口齿不清了,“他还要赏赐给您……半卢布银币……但是,我刚才丢在路上了,请您原谅。”
沙威里奇斜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然后气愤地对他喊道:“丢在路上了?那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在叮当响啊?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怀里有叮当响的声音吗?”士兵不慌不忙地反问了一句,“老爷子,上帝可以作证!那个响声是马笼头上的铜片碰出来的,哪儿有半卢布的银币啊?”
“行了!”我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麻烦替我向派你来的那位大人表示感谢,你在回去的路上再找找那枚银币,要是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
“哦,谢谢您,我的大人!”他回答,掉转马头,“我会为你向上帝祈祷!”
说完,他便迅速返回,一只手插进衣兜,很快就消失了。
我穿上了送来的皮大衣,骑上骏马,沙威里奇就坐在后面,说道:“你看,我的小少爷!我对那个大骗子的请求不是白费力气吧!那个土匪一定是感到羞愧了。虽然这匹巴什基尔的长腿劣马和羊皮大衣值不了多少钱,还顶不上那帮土匪抢走咱们的东西的一半,但是,终归这些东西用得上,从那恶狗身上能拔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十章围城
占领了牧场和高山,
他像一只在空中盘旋的苍鹰,
居高临下。
下令在营地后面埋下伏兵,
暗藏无数大炮,
攻城之战将要在今夜打响。
——赫拉斯可夫[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长篇诗作《俄罗斯颂》(1779)。
]
当我们快到达奥伦堡的时候,看到了一群剃光了头、带着脚镣的囚犯,他们的脸上都有罪犯的烙印。他们在许多残疾的边防军的监督下,辛苦地做工事。有的人从壕沟里运走的泥土,有的挖土。水泥工匠站在土城上搬砖头、修城墙。城门口处的卫兵把我们拦住了,说是要检查我们的身份证,一名中士听说我们是从白山要塞来的,便立刻把我们带到了将军的家。
我们在花园中看到了将军,当时他正在检查苹果树,秋风刮走了所有的树叶。他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花匠共同协作,给树干裹上抵御风寒的草席。他一脸安详,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他欢迎我们来到他的领地,向我问了一些我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件。我悉数告诉了他,花匠老人一边修剪枯枝,一边认真地听我讲述。
“我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讲完这段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深深地感叹道,“太可惜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军官啊!米龙诺娃夫人是一位多么善良的女人啊,她腌的蘑菇味道非常好!上尉的女儿玛莎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留在白山要塞,由神父一家帮忙照顾。”我回答说。
“唉!”将军叹了口气说,“这样可不行,很不妥。不论什么情况,都别想指望那帮土匪会按纪律行事。这可怜的姑娘怎么办啊?”
我说:“白山要塞离这里很近,也许,将军大人,您要迅速调兵去解救那里的居民……”
将军摇摇头,表示否定,觉得我的方法不妥。“再等等,看看情况,”他说,“我们必须好好计划一下。以后再请你过来喝茶,今天我这里要开一个军事会议,你可以在会上向我们汇报一下普加乔夫这条恶狗和他的军队的所作所为和现状。现在,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走到了将军分给我的房间,沙威里奇早就在那儿收拾屋子了,当时,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在会上的汇报。读者一定能猜到,这个会议既然对我的命运有着非常大的影响,我一定不会迟到的。我准时到达了将军家。
在将军家中,我遇到了一位当地的大官员,好像是一名海关关长。他满面红光,体型胖胖的,已经很老了,身穿一件锦缎长袍。他询问我一些被他称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被普加乔夫绞死的具体经过。他时不时地打断我的描述,突然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发表一些悲伤的议论。从他的言行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天生具有敏锐观察力的聪明人。
这时,被邀请来开会的人全都到齐了。这些人当中,除了将军以外,其他人都不是军人。大家围着桌子座下了,仆人给每个人都倒满了茶。将军详细地为大家讲述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到了现在,先生们!”他继续说,“我们必须作出决定,应该采取哪种策略打败土匪:是进攻还是防守?两种方法都有各自的优缺点。进攻则可以速战速决,防守则保险一些……好!请在座的各位按照法定的流程发表各自的意见,也就是说,从最小的官阶开始说。准尉先生!”他看着我说,“请您第一个发表意见。”
我站起身来,用简短的语言描述了一下普加乔夫和他手下那帮土匪的状况,并且十分肯定地说,那个冒充的皇帝是无力抵挡我们的军队的。
在场官员的表情告诉了我,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些言论只不过是年轻人的鲁莽与逞能罢了。大家议论纷纷,我清晰地听到有人小声说:“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将军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我说:“准尉先生!所有的军事会议上,第一个发言的总是会主张进攻的,这都快成一条规律了。”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下面,我们继续听取各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说一下您的宝贵意见。”
那位身穿锦缎长袍的老人迅速喝下第三杯茶水,对将军说:“我的大人!我觉得我们应当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能行呢,六品文官先生?”迷惑的将军反问道:“不攻,便守,没有其他的用兵之计了。”
“大人!我们采用收买的策略。”
“啊?嘿嘿!您的意见真是高啊,把收买当成一种策略,虽然可行,我们就采纳您的意见,用七十个卢布,高额悬赏,买下那条恶狗的脑袋,出一百个……我们可以从秘密经费中……”
“等到那时,”税务局长插话说,“如果那帮土匪不把他们的首领带上手铐和脚镣献给我们,那么,我就是一头纯正的吉尔吉斯大公羊,就不是六品文官了。”
“我们还是再考虑一下这个策略吧!”将军说,“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采取军事上的必要措施的。先生们!请按法定程序发表你们的意见吧。”
大家的观点全都与我的相反。官员们一致认为军队靠不住,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说什么我们一定要谨慎行事这类的话语。他们都认为,用大炮在前面作掩护,躲到城墙后面才是必胜的策略,比所有的士兵暴露在广阔的平原去撞大运要理智得多。
最后,将军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后,抖掉了烟斗里的灰,对大家说:“各位!我应该说明一下,我个人是完全赞成准尉先生的观点的,因为他的高见是以正确的战术为基础的,几乎所有进攻的策略都要比防守的策略优越得多。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开始装烟斗。此时,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骄傲地看着在座的其他人,他们却在私底下交谈,所有的不满和不安全都挂在了脸上。
“但是,各位先生!”将军装完烟斗,深深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烈的白烟,继续说道,“我不敢一个人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命于当今的女皇陛下,对这里有坚守阵地的重大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我同意在座各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我决定,我们采取最理智、最安全的策略,即坚守城池,等待围攻,依靠炮兵的力量,如果有可能,再加上短暂的突袭,彻底打败敌人。
这回,轮到那些大官们嘲笑我了。会议结束后,我无法令自己不认为这位尊敬的将军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我为此而感到惋惜,他居然放弃自己的观点,向那些一点没有作战经验的外行意见屈服。
开完这次重要的军事会议后,过了几天,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消息,普加乔夫果然说到做到,开始向奥伦堡进攻了。我站在城墙上,眺望普加乔夫的队伍。我发现,他们的力量从我上次亲眼看到他们进攻以来,已经增加了足足有十倍之多。他们还增加了炮兵队,这些是普加乔夫在攻陷了几座小型要塞以后缴获来的。我忽然想起了军事会议上的重要决定,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要很长一段时间都困守在奥伦堡的城里,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差点流下眼泪。
我不想在这里描述奥伦堡之围,因为那属于历史学科,并不属于我的家庭纪事。在这里,我只简单地说几句。这次围攻,由于我们这里考虑得不够周全,导致所有居民遭到了敌人的攻击,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各种苦难。我想,你们一定能猜到,当时奥伦堡的生活绝对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一切都由上帝安排;物价迅速增长,大家不停地抱怨;炮弹凶猛地落在城内,落进人家的院子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即使是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会令百姓感到紧张了。
当时,我非常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走,我收不到白山要塞寄来的信,所有的道路都被切断了。我无法忍受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我没有任何方法得知她现在的情况,生死都不确定,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痛。能消愁我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驾一匹快马出城,和敌人打游击。幸好普加乔夫送给我一匹好马,感谢他的好意,我和它一起分享我那可怜的食物,我每天骑着它冲到城外,与普加乔夫的骑兵们互相厮杀。
由于敌人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养得好,因此,在这种交锋中,他们一直占优势。奥伦堡的精疲力尽的骑兵根本无法战胜他们。我们的士兵饥肠辘辘,没什么经验,偶尔也会到城外去和敌人交战,根本无法取胜。但是,厚厚的积雪妨碍了他们迅速而又有效地反抗敌军分散的骑兵。大炮在城墙上面没有规则地乱放了一地,但是,如果想把这些大炮拖到城外,又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马匹非常瘦弱,经常会陷在雪地里无法前进。我们这边的军事力量就是这样的。现在的一切,都是奥伦堡的大官员提出的谨慎而又明智的上上策。
有一次,我们居然幸运地打退了敌方的一支人口众多的军队,我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我骑马追上了一名没跟上队伍的哥萨克。我刚要举起手中的土耳其军刀朝他的脖子砍下去,他却忽然摘下帽子,大声喊道:“您好啊!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原本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士兵,看到她,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好啊!马克西梅奇!”我激动地对他说,“你离开白山要塞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昨天刚从那里出来的,我有一封信要给您。”
“什么信,在哪儿呢?”我激动地说。
“在我衣兜里。”马克西梅奇边说边把手插进怀里,“我答应了巴拉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把这封信亲手交到您手上。”说完,他递给我一张折好了的字条,然后立刻策马离开。我打开信,战战兢兢地默读了下面的内容:
上帝忽然夺走了我双亲。从今往后,在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一个亲人了,也没有能保护我的人了。我只能请求您了,因为我知道,您一直都希望我过得好,并且您是一个乐于帮助他人的人。我向上帝祈祷,希望这封信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中,马克西梅奇答应我一定会把信送到您手中。巴拉莎在马克西梅奇那里听说,他曾经好几次从远处看见您在城门外打游击战,说您根本不管死活,也不替那些为您默默祈祷的人着想。我生病了,卧在床上很长时间。当我恢复健康以后,那个顶替了我父亲位子的、管辖这里的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就威胁盖拉西姆神父,让他把我交给他,逼我和他成亲。我现在住在我原来的家,他派人密切监视我的行动。他说,他曾经救过我,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经对普加乔夫谎称我是她的侄女时,他没有揭穿我。但是,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嫁给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这样的人。他对我非常残忍,还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把我交给那帮土匪,到那时,我就得和莉莎维塔·哈尔洛娃[莉莎维塔·哈尔洛娃:下湖要塞司令的妻子,貌美如花,被俘后,得到普加乔夫的宠幸,不久被普加乔夫的左右处死。
]的下场一样了。我求他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同意嫁给他,那他就要对我不客气了,绝不心慈手软。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只有您现在能保护我了,请您速来拯救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吧!请您一定要得到将军的允许,带着全体指挥官速来这里相救,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您也亲自来一趟。
忠于您的可怜孤女
玛利亚·米龙诺娃
读完了这封信,我简直要疯掉了。我使劲抽打我那匹可怜的马,火速飞向城里。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尽所有能解救她的办法,但是没有一个最好的策略。进了城,我直接去了将军家,迅速来到了他的宅子。
当时,将军正在他的办公室徘徊,嘴里叼着烟斗。一看见我,他站住了。也许是被我的脸色吓到了,他热情地询问我火速前来的原因。
“将军!”我对他说,“我这次特地跑来求您,把您视为我的亲生父亲,求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
“什么事,我的孩子?”将军吃惊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尽管开口!”
“大人!请您允许我带上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白山要塞铲除土匪。”
将军听了这话,凝望着我,他也许认为我是在抽疯(估计这种想法没有错)。
“怎么了?想去白山要塞铲除土匪吗?”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打赢的,”我急切地回答说,“只求您允许我去。”
“绝对不行!小伙子!”他摇了摇头说,“我们距离那里很远,敌人很容易就能切断你们和交通干线的联系,到时候,你们就会进退两难,再彻底击垮你们的队伍。交通干线一旦被敌人切断……”
我一听他又想和我说军事理论,我便害怕了,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米龙诺夫司令的女儿,”我对他说,“今天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她向我们请求救援,因为希瓦卜林苦苦逼她,三天之内要嫁给他。”
“真的吗?有这等事?希瓦卜林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早晚有一天他会落入我的掌心,到时候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审判他,然后拉到城墙上给他毙了!但是现在,还得再忍一忍……”
“忍一忍?”我急得大叫了起来,“可是他马上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了啊!……”
“哦!”将军说,“那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先让她暂时当一下希瓦卜林的老婆,至少他现在可以保护她,等以后我们把他给枪毙了,上帝啊,到时候,我们再给她找个优秀的男人,那个俊俏的**一定不会守空闺的,我的意思是说,**要比大姑娘更容易找丈夫。”
“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让她嫁给希瓦卜林!”我发疯似的冲将军喊。
“哦!”老将军说,“现在我可明白了,原来你是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如果这样,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哎,可怜的年轻人啊!但是,我还是不能允许你带走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因为那种远征是愚蠢的、不明智的,我绝对不能贸然承担这个责任。”
我低下头,感到彻底绝望了。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正像小说家经常说的那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章叛匪的村庄
狮子虽然本性凶狠,但当时它已吃饱。
“你为何要光临我的洞巢?”
它温和地问道。
——苏马罗可夫[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此诗句为普希金模仿苏马罗可夫的《寓言》自编出来的。
]
我离开了将军的家,迅速回到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刚一见到我,就像往常一样,没完没了地劝我:“我的小少爷!你总是爱和那帮烂土匪算账,这是您应该干的事吗?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太不值了!如果和土耳其人或是瑞典人作战,倒是可以接受,但你现在要和这帮人斗,说出来都觉得丢人!”
我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我现在还剩下多少钱了?”
“好多呢!有的是!”他洋洋自得地说,“那帮土匪翻遍了咱们所有的箱子,但是还是没有找到我藏好了的钱币。”他边说边从袋子里拽出一条长长的针织袋,里面全都是银币。
“行,沙威里奇!”我对他说,“给我一半行吗,剩下的全都归你了。我要去一趟白山要塞。”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善良的沙威里奇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难道你连上帝都不怕了吗?现在,所有的道路都被那帮土匪堵死了,你怎么走啊?又能去哪儿呢?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死活,可也得想想你那可怜的父母啊!你要去哪儿?做什么?你再稍微等几天吧!等我们的援兵一到,把那帮土匪抓走,到了那个时候,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但是,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改变坚强的意志。
“你不用再多费口舌了,”我对我的仆人说,“我一定要去,必须得走,你不要替我难过,沙威里奇!上帝保佑,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你要记住,你不要总是怪自己,千万不要不舍得花钱,需要什么尽管去买,不要嫌贵,我把这些钱送给你,如果三天以后,我还没有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少爷?”沙威里奇打断了我,“要我放您一个人出去,门儿都没有!如果您非要去,就算您骑马,我走路,我也要跟着你,绝对不能放您一个人去不管不顾,如果没有您,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石头城里还有什么用啊?难道是我抽疯吗?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少爷!我是绝对不能离开您的!”
我知道,再和他争论是毫无用处的,于是,我让他去收拾行装,一起上路。过了三十分钟,我便骑上马离开了,沙威里奇也骑了一匹瘦弱的瘸腿马,是围城时的一位好心居民没要一分钱送给他的,因为那个人家实在是没有口粮喂养它了。我们一起走到城门口,哨兵让我们通过了,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奥伦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的路要经过贝尔达村,那里是普加乔夫的驻扎地。眼前的笔直的大道已经被积雪覆盖住了,但是,广阔的雪原上随处可见奔驰的马匹留下的痕迹。我抽打着马匹,迅速前进,沙威里奇很难追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不停地喊道:“慢点,少爷!求您了,上帝保佑!您慢点吧,我这匹老马追不上你那匹长腿骏马,着什么急啊?您又不是去喝喜酒,这不是在往刀口上撞吗,我们眼看就要……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我了!……我的上帝啊!我家少爷快要完蛋了!”
一会儿,我就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贝尔达村的灯火了。我们走进了大峡谷,这里是这个村庄的一道天然屏障。沙威里奇跟在后面,不停地抱怨。我本希望可以顺利地绕过村子,但是,朦胧中站在我面前五位壮汉,手里拿着棍棒,他们是普加乔夫驻扎地的前沿哨兵,让我们停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的口令,想侥幸偷偷地绕过去。但他们迅速把我围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人抓住了我的马笼头。我迅速从刀鞘中抽出军刀,砍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的厚皮帽救了他,他站在那里晃了几下,松开了马笼头。其他四个人吓得立刻逃跑了,我趁机使劲鞭打我的马,飞奔而去。
渐黑的深夜原本可以使我摆脱所有的危险,但当我突然回头看时,沙威里奇却没在后面跟着我,我那倒霉的仆人骑着那匹瘸腿马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几名强盗的,这可怎么办啊?我在原地等了他一会儿,他还没有出现,我敢肯定他被土匪抓走了,于是,我掉转马头,回去救他。
我迅速向峡谷前进,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喧哗声,还听到了沙威里奇的叫喊音。我赶了过去,又回到刚才阻拦我的那几个土匪中间。沙威里奇就在那里,他们把他拽了下来,正要把他捆起来。他们一看见我,非常兴奋,大声喊着朝我扑了过来,他们一下子就把我从马上拖了一来。其中的一个人好像是他们的首领,对我们宣布,要马上押解我们到皇上那里。他还补充说道:“看我们的皇上不给你们点颜色的,立刻把你们绞死,或是等到明天早上。”我一点都没有反抗,沙威里奇也跟我一样,任他们摆布。几个哨兵就洋洋自得地押着我去了。
穿过大峡谷,我们走进了村庄,当时,灯火通明,到处是喧嚣声和吆喝声。我看见大街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但是,朦胧的夜色中没有人发现我是一名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哨兵直接带到了一座位于十字路口处的农家宅子里。门口摆放了几只盛满了酒的大木桶以及两门大炮。
“这里就是皇宫。”一个农民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去通报一声。”说完,他就走了进去。
我瞥了一眼沙威里奇,这位可怜的老人正在胸前不停地划十字,默默地祈祷着。我等了很长时间。终于,那个农民走出来了,严肃地对我说:“进去吧!我们的皇上让把你们押进去。”
我走进了宅子,也就是那位农民所谓的皇宫。屋子里点燃了两支蜡烛,墙上贴满了金黄的壁纸。但是,桌椅、洗脸盆、毛巾、屋角处的灶台、搁碗筷的柜子,这些都是最普通的农家物件。普加乔夫庄重地坐在一尊圣像下面,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皮帽子,双手叉在腰间。他后面站了几位得力助手,显得极其恭敬。看样子,这个抓来了一个奥伦堡军官的信息挑起了这帮土匪的好奇心,于是,他们摆出严肃的姿态来面对我,想要痛快地处置我这个罪犯。普加乔夫一眼就认出我来了,马上把原本威武的姿态收了起来。
“啊,原来是你啊!”他兴奋地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帝怎么又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我是要去办一点私事,从这儿路过,但是你的人却把我拦住了。”
“哦?什么私事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加乔夫认为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他说自己的私事,于是让他的助手先出去一会儿。大家都听了他的话,只有两个人还站在那里。
“没关系,你就大胆说吧!,就当他们不存在。”普加乔夫说,“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事是会瞒着他们的。”
我低着头,瞥了他们一眼,他们就是假皇帝的两个心腹。其中一位是老态龙钟的驼背老头,下巴上有一大把花白胡子,除了身上的斜挎在灰色长袍上的一条蓝色绶带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了。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另一个人,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肩宽体胖,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一大把浓密的大红胡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灰眼睛,大大的鼻头看不到鼻孔,显眼地立在脸中间,额头和脸颊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这一切使他那张硕大的麻脸上显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衫和一条吉尔吉斯式的长袍以及哥萨克的大肥灯笼裤。我后来才知道,第一位心腹是逃跑了的班长别洛波罗多夫[别洛波罗多夫(?-1774),普加乔夫的一位亲信,是攻占喀山的功臣,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以死刑。
]。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阿方纳西·索柯洛夫(1714-1774),普加乔夫的一位亲信,出身农奴家庭,曾经三次越狱,后于奥伦堡被判罚终身苦役,1773年,受奥伦堡当局之命去普加乔夫军中策反,他反而被普加乔夫收买,屡立战功,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以死刑。
](绰号“爆竹”),他是个流放犯,曾经三次从西伯利亚的矿山逃跑。虽然当时我心里非常焦急,但我所处的环境激起了我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绪,热情地问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去干什么私事?”
此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上帝第二次把我带到了普加乔夫面前,这便给我创造了实施我的计划的完美机会。我决定趁此良机,没有时间仔细考虑,我便回答普加乔夫说:我要去白山要塞挽救一个孤女,她现在正在受人欺侮。”
普加乔夫眼睛一亮,“我的手下居然有人胆敢欺凌一名孤女!”他提高嗓门大声喊道,“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别想逃过老子的手掌心!说,那个人是谁?”
“是希瓦卜林。”我回答说,“他抓走了神父家中的一位生了病的姑娘,那位姑娘你也见过,现在逼她在三天内嫁给他。”
“好啊!我要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气愤地说,“必须让他知道,在我的手下,去欺压一个百姓,有什么好下场!简直无法无天了,我一定要吊死他!”
“请允许我插一句嘴,”那个“爆竹”用沙哑的嗓子说,“你匆匆下令委任希瓦卜林当白山要塞的司令,现在又要匆匆下令吊死他,你任命了一个贵族当哥萨克的首领,已经得罪了哥萨克,现在又听信谗言要杀了他,肯定会吓跑所有贵族的。”
“贵族根本不可怜,不需要我们的同情!”挎着蓝绶带的老头说,“杀了希瓦卜林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你最好仔细审问一下这位奥伦堡军官,他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他不视您为皇上,那么,他凭什么向您伸冤呢?如果他承认了您就是皇上,那他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奥伦堡城里,与你的敌人站在统一战线呢?要不先把他送到刑讯室去审审吧,把那儿的火烧得旺一些,我觉得,这位年轻的少爷是奥伦堡的首领派来的密探。”
听了这话,我觉得这个老家伙的言论没有任何漏洞。一想到我居然会落进了这种人的手里,我就感到后背冒凉气。普加乔夫看出了我内心的慌乱。
“怎么样,少爷?”他使了个眼色对我说,“听起来,我的这位大元帅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普加乔夫这种幽默的口吻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平静了下来,慢慢地回答说,我现在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有权任意处置我。
“好!痛快!”普加乔夫说,“那你告诉我,现在你们那儿的情况如何?”
“上帝保佑!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你们的老百姓快要饿死了!”假皇帝说的的确是实情,但我必须信守誓言,于是撒谎说:“那些都是谣言,奥伦堡城里的储备非常充足。”
“你听!”老头抓住了我的话柄,进一步逼问,“他居然敢当面撒谎,所有逃出来的难民都说奥伦堡正在闹饥荒,并且瘟疫盛行,那里有的人还吃死人,能有死人吃就算是运气好的了。但是这位少爷偏说那里储备充足。皇帝,如果你想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必须把这个人一起吊死,并且放在同一个绞刑架上,省得他们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言论动摇了普加乔夫。幸好“爆竹”出面反驳他。
“行了吧,纳乌梅奇!”他对那个老人说,“你整天就知道杀人,装什么好汉?你的心是什么样的啊。你自己都快进棺材了,还要害死别人,你还嫌你欠下的血债少吗?”
“你可真会卖乖啊!”别洛波罗多夫立刻反驳道,“你真会有这么慈悲的心肠?”
“是的,我是有罪,”他说,“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攥紧了铁骨般的拳头,撂起袖子,露出满是黑毛的宽肩膀),我这只手的确杀过很多人,流了很多基督信徒的血,但我杀的全都是我的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在大道上、密林中,并不是在什么屋子里的火炉边,我杀人,用的是斧子和铁锤,从来不用女人那样的谗言杀人。”
老头儿转过身去,嘟囔了一句:“烂鼻孔犯人!……”
“你小声嘀咕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爆竹”大声吼道,“看我不撕破你的鼻子!你等着!上帝开恩,早晚有一天也让你的鼻子闻闻火钳的味道……你小心着点儿,别惹我扯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大元帅!”普加乔夫严肃地说道,“你们俩别吵了!如果奥伦堡的那群恶棍能在同一个绞刑架下面断气,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我们的公狗互相撕咬起来,那可就糟了。行了!你们讲和吧!”
“爆竹”和别洛波罗多夫都不说话了,恐怖地对视着。我感到必须找一个岔开话题的机会,否则结果会对我非常不利。于是,我满面笑容,对普加乔夫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向你表示感谢了,幸亏你送我一匹马和一件皮大衣,要不然我就没有机会进城了,肯定会冻死在半路上。”
这招果然有效,普加乔夫立刻兴奋了起来,挤眉弄眼地对我说:“有借有还嘛!你老实告诉我,被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我回答说,我觉得当时的气氛很和谐,就没有再隐瞒。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嚷道,“为什么不早说啊?好!我给你们办喜事,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说完,他扭头对别洛波罗多夫说:“你听好了,大元帅!我和这位少爷是老朋友了,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人在早晨要比晚上清醒,到底怎么处理,明天再说吧!”
我原本想谢绝他的邀请,但是没有办法,两位年轻的哥萨克姑娘和房东的女儿已经动手给我们的桌子铺好了台布,端上来了新鲜的面包和汤,还有几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第二次和普加乔夫以及他那恐怖的助手们共进晚餐了。
我被迫成了这次酒宴的目睹者,一直到深夜,最后,桌上的人都喝醉了,普加乔夫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手下们站了起来,示意我离开他。我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爆竹”让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里,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俩反锁在了屋里。我的仆人目睹了一切之后,魂都快吓飞了,因此一句话也没和我说。他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唉声叹气,最后,终于睡着了。而我心里有万种思绪,整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普加乔夫派人带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放着一辆三匹鞑靼马拉的豪华雪橇,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在前厅里碰见了普加乔夫,他穿着一身旅行装,穿了一件皮大衣,头戴一顶吉尔吉斯式的高皮帽。昨天晚上的那几位助手恭敬地跟在他后面,和昨天晚上我看到的神情完全不一样。普加乔夫兴奋地和我打招呼,并且邀请我和他一起坐在雪橇上,我们坐了进去。
“向白山要塞出发!”普加乔夫对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咚咚直跳,马儿立刻跑了起来,铃铛哗哗直响,雪橇疾驰在路上……
“等一等!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冲我们大喊,我抬头一看,沙威里奇迎面跑了过来。普加乔夫让车夫停了下来。“彼得·安德烈伊奇,我的少爷!”我的仆人喊道,“别把我扔下不管!别把我扔在这帮土……”
“哟!老东西!”普加乔夫说,“我们又见面了啊!好吧,坐到驾台上去吧!”
“谢谢,我的皇上!谢谢,我亲爱的老爷子!”沙威里奇爬上驾台,激动地说,“上帝保佑您能长命百岁,因为你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我会一辈子为您向上帝祈祷,我保证,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棉袄了。”
那件兔皮棉袄一定会把普加乔夫惹毛的。幸好,这位假皇帝没听见,要不就是假装不理睬这个不恰当的提示。马儿飞快地跑了起来,路边的百姓肃穆地行脱帽礼。普加乔夫也对他们点头致敬。一会儿,我们便驶出了村庄,在平滑的大道上疾驰着。
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当时的感受。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和那个我心爱的姑娘见面了,我原以为我会永远失去她。我想象着我们见面时的美好情景……我也想着坐我身旁的普加乔夫,我的命完全被他掌握着,由于一段古怪的缘分,我和他产生了神秘的关系。我回忆起了他滥杀无辜、嗜血成性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居然为我挺身而出,帮我解救我心爱的姑娘。当时,普加乔夫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就是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我担心满怀仇恨的希瓦卜林会向普加乔夫揭发她的身世,也许普加乔夫会通过其他的方式了解实情……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会怎么办呢?我打了一个寒战,连发根都竖起来了……
突然,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绪,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少爷?”
“怎么会没有什么可想的呢?”我说,“我是一个军官,也是一个贵族,昨天还和你为敌,今日就和你坐在同一辆雪橇上赶路,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怎么?”普加乔夫追问道,“难道你害怕了?”
我回答道:“我既然被你赦免过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但希望得到你的原谅,甚至还希望你能帮助我。”
“你说对了,上帝开恩,你这次真说对了!”假皇帝兴奋地说,“你看,我的手下全都斜着眼睛看你,那位老头儿今天还坚持说你是奥伦堡的密探,说是要审问你,把你绞死,但我没同意。”他压低了嗓子说,不让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杯酒和兔皮棉袄,你看,这足以证明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头吧!”
这时,我想起了攻占白山要塞的场面,但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辩论,于是什么都没说。
“奥伦堡的人是怎么谈论我的?”普加乔夫停了一会儿,继续问我。
“他们说你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不用说,你已经出名了。”
普加乔夫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神情。
“太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所向披靡,奥伦堡的人都知道尤泽耶瓦战役[尤泽耶瓦战役:尤泽耶瓦是距离奥伦堡一百二十俄里处的一个村庄,1773年普加乔夫在那里打败了沙皇政府派去救援的奥伦堡军队。
]吗?当时,我打死了你们那儿的四十个大将军,俘虏了四支军队。你觉得,普鲁士国王有能力和我斗吗?”
这个土匪开始吹嘘起来,我听了觉得特别好笑。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我问他,“你觉得你能打败费多洛维奇[费多洛维奇:此处似指费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1740年成为普鲁士霍亨索伦王朝的国王。
]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费多尔·费多洛维奇:是费里德里希的不准确的俄国叫法。
]吗?没问题!我连你们的那批将军都打败了,而他又被你们打败了。直到今天,我就没打过一次败仗。走着瞧吧,我还会攻打莫斯科的!”
“你想攻打莫斯科?”
假皇帝想了想,低声对我说:“上帝才知道啊!我的路窄得很,身不由己的事情很多,我手下的人全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盗贼,我必须时刻提防着,只要我打一次败仗,他们肯定会把我的脑袋献出去,给自己捞回一条狗命。”
“说得太对了!”我对他说,“现在还有时间,干嘛不趁早甩开他们,去乞求女皇陛下的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苦地笑了笑。
“不行啊!”他无奈地回答说,“现在去忏悔已经晚了,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既然做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也许真的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也曾经在莫斯科当过皇帝吗!”
“那他下场怎么样,你知道吗?他被人们顺着窗户扔了出去,剁成了肉泥,烧成了灰,装在炮筒里,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我说!”普加乔夫豪迈地感慨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我在很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太给我讲的。有一天,一只老鹰问乌鸦:‘乌鸦!为什么你能活到三百岁,而我最多只能活到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老鹰!那是因为你喝的是鲜血,而我吃的却是腐尸。’老鹰想了想,继续问道:‘那我也改吃腐尸试试看。’‘好!’老鹰和乌鸦一起飞走了,它们看见一匹死马,于是飞下去落在了死马身上。乌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夸是人间美味。老鹰也啄了一口,吃了几口后,老鹰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老兄!吃三百年的腐肉,还不如一次喝饱鲜血呢,到时候再听上帝的安排吧!’你觉得这个卡尔美克的故事怎么样?是不是有很深的寓意呢?”
我回答说:“很有意思,但是,在我看来,我认为烧杀抢劫就像是在吃腐肉。”
听了这话,普加乔夫愣住了,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这时,鞑靼人唱起了悲伤的歌曲,旋律凄凉惆怅。沙威里奇坐在驾台上直打瞌睡。我们的雪橇在寒冬平坦的大道上疾驰……
突然,我看见亚伊克河陡峭的河岸上的一个小村子,周围被栅栏围着,还有一座小钟楼——又过了一刻钟,我们驶进了白山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