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人们弄乱了与世界的各种关系,引发对死亡的迷信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字数:2832
32.人们弄乱了与世界的各种关系,引发对死亡的迷信
当然,假如我们从生命的真正意义的角度对生活进行观察,就难以理解,到底是什么支撑了那种令人恐惧的对死亡的迷信。
在你将黑暗中使你受到惊吓的东西看清楚之后,比如认清了幻影,你就永远不会对这个虚幻的东西感到害怕了。
人们有一个自己知道却看不见的,理性意识与世界的特殊关系,还有两个自己并不知道却可以看得见的关系,即动物性意识以及他的肉体,这二者与世界的关系。而之所以对失掉唯一的东西感到害怕,是因为人们在想象生命之时,不仅仅是根据前面的那一个,还依据后面的这个关系。世上的人想象生命用三种关系:第一种,理性意识与世界的关系;第二种,动物性意识与世界的关系;第三种,肉体与世界的关系。如果人们对第一种关系是人的唯一生命还理解不了,就会认为自己的生命存在于第二种和第三种关系之中。这样一来,当他的个体中原有的第二种和第三种关系被破坏之时,他就会害怕失去自己的第一种特殊关系。
他们会认为自己产生于物质运动之中,而这里的物质运动又可以转变到个别的动物意识阶段;这个动物意识可以再转化,形成理性,接下来这个理性意识逐渐衰弱,再次回到动物性意识,最终动物性意识也渐渐地衰弱,回到无生命的物质,也就是他产生出来的地方。因此,在他看来,第一种关系仅仅是偶然发生的、不必要的、迟早会被毁灭的。本着这个观点,他会认为他的第二种关系是不会毁灭的,因为自己可以在族类延续中保存那些动物性的东西,而第三种关系更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被毁灭,会永恒地存在;而他的理性意识,这个本来最珍贵的东西不但不是永恒存在的,还是不必要的、多余的,就像某种一闪即灭的光芒。
于是,人们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顿时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为了让自己能够摆脱这种恐惧,有的人试图让自己相信动物性意识等同于理性意识,如果这样的话,他的家族、后世子孙,这些动物性的人世代繁衍,也就在他们身上实现了所有的理性意识的不死。另外的人则想让自己相信,生命在以前没有存在过,现在突然出现于肉体中又消失于肉体中,那应该还会从肉体中复活过来,继续活下去。但不管是前一种说法还是后一种,那些不承认生命只存在于第一种关系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对他们来说,自己独特的那个我持续不断地提出永恒性的要求,从人类种族的延续并不能满足;而重新开始的生命,这个概念里本身就包含了生命的中止,如果生命从古至今从来就没有出现,那么以后也不可能发生了。
对于上述两种人来说,如果将尘世的生命比作一个波浪,理性意识就是浪峰,从个性生命之中分化出来,而后者又来自无生命的物质;而当浪峰涌到最高处的时候,理性意识和个性的波浪便会回落下来,推到产生它的地方,最后消失于无形。对于他们来说,人的生命是看得见的,怎样出生、长大,就怎样老去、死亡,而死亡之后一切就不复存在了。他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他的子嗣也好,事业也罢,都不能使他得到满足。他只对自己感到怜惜,总是担心自己的生命突然中断。还有一种说法,他的生命开始于这个地球,开始于他的肉体之中,会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并且也会复活,然而,他完全无法相信这个。
人们很清楚,如果他以前不存在的话,其实是从无到有最终死掉了,那么将来永远不会再有他的存在了,那个独特的他也不可能再有了。人们只有在这种条件下才认为自己不会死,那就是他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生出来的,而是一直存在于世,过去、现在、未来都永远地存在着。而人们在一种条件下会相信自己是永生的,那就是他理解自己的生命并不是波浪,而是一种永恒的运动,这种运动在这次生命之中波浪式地起伏出现。
每当我想到自己要死,想到生命行将结束,我便痛苦、害怕,因为我感觉自己太可怜了。然而,什么东西要死?我可怜的是什么呢?按照最普通的观点,我会是一个什么东西?当然我首先是肉体,但这又怎么样呢?我是在为这个感到害怕,感到悲伤吗?原来不是说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身体和物质都不会有哪怕一点儿的消失吗?照这样说的话,我的这一部分能得到充分保障,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所有的一切都将完好无损。然而人们要说,不是,可怜的不是这个部分。而是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可怜的是伊万·谢苗纳奇,不过,需要明白的是,任何一个人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他了。他每天都在改变,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我究竟可怜哪一个呢?有的人会说,不,这些都不可怜。唯有我的意识,我的我,是值得可怜的。
但还需要明白的是,这个意识也并非永远同一,而是曾经各有不同。一年前它是另外的一种模样,十年前的模样更是另外一种,更早些时候的模样更是判若两人;从你记事的时候开始,它就不断地发生变化。你的现在的意识是怎么让你这样喜欢,而为什么失掉它又会让你感到那样可惜呢?如果它在你的身上永远没有发生改变,那还可以理解你的这种感受,但实际上它一直就在不停地发生变化。对于它的开端,你既看不到,也不可能找得到,然而现在,你却突然臆想它的终结永远不出现,试图将现有的意识永远地保留下来。自从对自我有了记忆,你就一直不停地走。你进入了这个生命,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知道,走进来的是现在那个独特的我;接下来,你继续往下走,往下走,走到了一半,突然不知道你怎么了,是高兴呢还是害怕呢?反正固执地停下来不想再移动,不愿意再往下走,原因在于你看不见前面会有什么东西。可是,你分明从某个地方走来,而走出来的那个地方你不是也看不见吗?你走进大门的入口,却不想从出口走出去。
你的整个生命就是一段庄严的行程,伴随着肉体的存在!你走着,走得匆匆忙忙,却为此——你自己不停进行的东西——突然感到悲伤。对肉体死亡这种突变,你特别害怕,但实际上,这种大变化已经发生过一次,时间是在你诞生之时。这个变化并没有带来任何不好的东西,相反还出现很多好东西,是那么美好,你甚至都不想和它分开了。
那你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呢?你可能会回答,你可怜现在的这个你,这个具备了现在的感情和思想,具备了现在的对世界的看法,具备了现在的与世界的关系的你。
原来,你害怕的是失掉自己同世界的关系。那么,这个关系又是什么东西?它在何处呢?
吃饭、喝水、穿衣、生育、修房造屋,以及对待别人和动物的各种各样的方式,都是关系,但如果它只停留于此的话,那么,所有的人、任何会思想的动物,都会具有这一切的关系,而这些关系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消失。从古至今直到将来,这样的人都不计其数,正如物质的每一个分子,他们的种族无疑也将保存下去。而对于所有的动物,种群的繁衍和遗传保留更是彻底,因此,这一切是那么顽强那么**,没有必要对此感到害怕。如果你是动物,那么对此不必害怕;如果你是物质,就更不必害怕了,你会拥有更可靠的永恒的保证。
如果你并不担心那种动物性的肉体丢失,那么就是担心丢失同世界的独特的理性关系,也就是那个你将其带入生命的东西。但是你需要明白的是,它不是伴随你的诞生一起出现,毕竟它的存在并不对你的已经诞生的动物性肉体有什么依赖,如此一来,它也就和动物性肉体的消失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