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眼神:以目相送
作者:刘心武 |
字数:1602
以目相送
有一个被称为“靖藏本”的古本《红楼梦》,它在20世纪中叶一度浮出水面,却又神秘地消失。有阅读过这个古本的人士,抄录下其中若干独有的批语,寄送给当年的红学家们,因此,这些“靖藏本”批语也就传播开来。我对这些资料也是很重视的,纳入到自己探佚的参考范畴之内。
我的《〈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电视讲座和书籍公开后,有观众读者指出,“靖藏本”第六十七回前,有很长的批语,涉及全书结尾,可是我的探佚心得里,却没有采纳,这是为什么?
首先,古本《红楼梦》的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经过去不止一位红学家研究考证,基本达成共识,就是这两回文字不是曹雪芹的文笔,当然也不是高鹗弄出来的,应该是跟曹雪芹比较亲近的人士揣测曹雪芹构思补缀的。第六十四回,还有人认为前半回大体是曹雪芹留下的,第六十七回,则正文全不可靠,其批语的价值,也就格外可疑。在现存的其他古本里,第六十七回都没有任何批语,“靖藏本”的批语的确很独家。这一回回前的批语,抄录者过录下来的文字,简直无法阅读,文句错乱到不知所云的程度,这也是我不敢采纳的重要原因。勉强点读,大体而言,是说最末一回,写到宝玉“撒手”,达到“了悟”,他出家不必削发,回到青埂峰,仍应在甄士隐的梦里,而在前面引领他回归的,是尤三姐。我的探佚,最末一回,却是有二丫头出现。
我为什么看重二丫头,认为她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起到令宝玉顿悟升华的作用?是因为在第十五回里,写到宝玉随凤姐去到一处农庄,在凤姐来说,不过是找处地方暂且“更衣”,对宝玉而言,却是来到一处与平日完全不同的环境里,产生了新鲜的生命体验。在农庄里宝玉遇到了二丫头,一个淳朴的村姑,二丫头纺线给他看,使他大开眼界。
本来这段文字似乎也没有什么警动读者之处,但到登车离开农庄时,曹雪芹却写出这样一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面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关于二丫头的出现,脂砚斋批语指出:“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在“以目相送”“车轻马快”侧旁,又批道:“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亦未尝不如此也。”所指“四字”,多认为是“车轻马快”,我觉得更应指“以目相送”,宝玉的这个眼神,体现出他内心对囚禁于富贵之家的大苦闷与复归淳朴田园生活的大向往,同时也是一个大伏笔,就是到最后他会在二丫头的引领下顿悟,从而悬崖撒手、复归天界,也就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请注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佛教的说词,但曹雪芹用“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八个字作为顿悟的桥梁,就超出了传统世俗佛教的“色空”概念,强调出了“情”在宇宙人生中的重大意义。
历来多有用世界上现成的理论解读《红楼梦》的,王国维早在上世纪初就试图用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来阐释这部奇书,20世纪中叶运用俄罗斯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留罗波夫(简称别、车、杜)的文艺观点,特别是运用恩格斯提出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理论来分析论证《红楼梦》的主题与人物,更成为一种潮流,直到进入21世纪,也还有用康德、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来说事的,更有引进女权批评、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来诠释《红楼梦》的。十八般文艺批评的利器,凡有可取处的,皆可借鉴、试用。我自己的研究,也一直借鉴使用着原型研究和文本细读的方法。
但曹雪芹写《红楼梦》却是超越理论的,他不是在既有理论指导启发下来写这部小说的,他自创了“真事隐”而又“假语存”的文本,书中又“处处点情”,以“情”贯串全书,他似乎在启示我们:宇宙人生中最宝贵的,不是功名利禄,不是传宗接代,不是声光色电,而是那些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情感享受,哪怕只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只要享受到了真情,人生就具有了实在的意义与价值。
我曾说自己的红学研究从秦可卿入手可称“秦学”,其实,更准确的称谓,应该是“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