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拾珠:是真名士自风流

作者:刘心武 | 字数:1754
  是真名士自风流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大观园的冬景真是美丽动人,然而更美的是活跃其间的青春花朵,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云带头大嚼烧烤鹿肉,今天的“布波族”不会认为吃烧烤是不雅之举了,但在曹雪芹笔下那个时代,贵族家庭的主子是绝不能吃“自助烧烤”的,来客居的李婶娘就认为那是吃生肉,对之惊诧不已。但是史湘云真如海棠怒放,娇憨潇洒,不仅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还带动宝琴等都围上来尝鲜,林黛玉就打趣说:“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史湘云就还击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果然,后来在芦雪广联诗,独她和宝琴两个吃鹿肉最多的大展奇才,技压群芳。

  是真名士自风流,这里的“风流”,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那种用法,指才能出众,光彩溢人,整句话的意思就是真正的高雅人物用不着装扮做作,其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地就能显示出超俗洒脱的高品位来。

  史湘云在《红楼梦》里,是最具天然健康之美的绝品女性。林黛玉是病态美,当然那也是一种独具魅惑力的美,贾宝玉就为之倾倒。薛宝钗是一种自动收敛的含蓄美,吃冷香丸以压抑内在的“热毒”,住进大观园的蘅芜苑以后,居室雪洞一般,连贾母都觉得素净到没有道理的地步,但她“任是无情也动人”,自《红楼梦》流布后,多少读者把她设定为梦中情侣。曹雪芹笔力真是令人敬佩,按说塑造出林、薛两个形象已经难能可贵了,他却又写出了一个史湘云,绝无林黛玉那样的病态,也绝无薛宝钗那样的内敛,天真烂漫,如云舒卷,她的割腥啖膻,以及醉卧芍药裀,我们从旁看去,绝对是曼妙的行为艺术,但是就她自己而言,完全是率性而为,跟她穿上宝玉男装哄得贾母以为就是宝玉,以及在大雪地里扑雪人等行为,都是她活泼泼生命力的惯常状态,不是像黛玉葬花那么精心预设、理性驾驭,也不像宝钗扑蝶那么只是偶一为之难得再现。

  是真名士自风流,天性的底子固然是一个潜在的因素,但更应该说那是一种修养,一种境界。现在小资一族追求所谓品位,一般的段数,是达到使用宜家家具、喝星巴克咖啡、吃必胜客比萨饼、读昆德拉和张爱玲、看法国艺术电影、养吉娃娃狗……有人指责他们“躲进小巢成一统,管他国事与民工”,其实那是不公平的,多数这样的人士是心怀世界的,网上的许多相关的帖子,是他们贴上去的,对于经济状况比自己低下的社会群体,他们中的多数也是在意,而且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有所捐助的。这里要提醒他们的是,学学史湘云,去除矫情做作,崇尚自然洒脱,修炼成风流倜傥的真名士。

  忽然想到了陆文夫,他前些日子去世了。这是一位从不张扬的杰出作家,他一生居住苏州,描写苏州,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姑苏风味十足,小桥流水声潺潺,小巷深处响筝琶,极富特色。在他身上,我就体味到是真名士自风流。一次是1978年,他来北京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称他陆大哥,早就仰慕他的大名,亟欲与他交谈,以获教益,于是一天他就牵头,到招待所外面一家餐馆去聚餐,我自然紧随其后,到了餐馆坐他身边,大家随意闲谈,兴味盎然,酒尽之后,他站起来撤出,大家也都纷纷踱出餐馆,到了街上,还边走边聊,我总问他些短篇小说的技巧问题,他的回答听似漫不经心,后来细加咀嚼,却都是点铁成金之言。走出很远了,陆大哥忽然止步,微笑问我:“我们付钱了吗?”啊呀,大家才想起来,我们竟忘了付账就离开餐馆了。于是我随陆大哥回餐馆,他补付餐款,我问柜台上的人:“你们当时怎么不拦住我们啊?”他笑指陆大哥说:“一看就不是俗人,肯定会回来补钱的,我们着什么急啊!”

  陆大哥那似乎永不会发脾气,永不会高声急语,永是蔼然可亲,永能将就他人的音容笑貌,此刻宛在眼前。又想起1983年,我们同游洪泽湖,一行人同乘一辆面包车,雨后路滑,车行减速,中途还抛了锚,我坐在车上,望见柏油路外一片泥泞,心中颇为不快,但忽见陆大哥从容下车,姿态优雅地走向村路边的一个粥摊,要了一碗清粥,坐在那粥摊简陋的木桌旁的长条凳上,两只脚小心地踩定于泥泞中,喝起了那碗粥来,哎,他那将喝一碗乡村清粥当作审美活动的意态,真难描摹,我确实就联想到了《红楼梦》里史湘云的割腥啖膻,湘云说那之后才有锦心绣口,而也恰恰在喝那清粥不久,陆大哥就发表了绝妙佳构《美食家》,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不是在当代的最好诠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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