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拾珠:竟是拈阄公道
作者:刘心武 |
字数:1668
竟是拈阄公道
英国的莎士比亚生活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比曹雪芹约早一个多世纪,他作品里有句名言:“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曹雪芹也同情被社会所摧残所毁灭的弱女子,但他的思想境界比莎士比亚更上层楼,他宣称“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创作《红楼梦》的动机,是因为“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也”。他笔下的青春女儿形象,个个性格凸现,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又各不相同,有的豪爽,有的泼辣,有的姣俏,有的端庄,有的狡黠,有的伶俐……有王熙凤那样的“巾帼英雄”,也有迎春那样的懦弱小姐。
迎春的身份,各古本《石头记》里歧文横生,有贾赦前妻所出、贾赦妾生、贾政前妻所出、贾赦女过继给贾政等不同说法,可见曹雪芹在对这个角色定位时,颇费神思,因为全书稿未定曹雪芹就溘然而逝,所以尽管我们能大体知道迎春出嫁后被孙绍祖这匹“中山狼”**而死,但具体的情节,还是只能依靠想象。就迎春这个形象而言,以莎士比亚那句名言来对之喟叹,是恰切的。
1874年英国出版了一本名为《龙之帝国》的书,书里写到英国商人菲力普向接待他的曹讲起了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忽然发现屏风后有人偷听,曹去从屏风后揪出一个少年,加以责备,这个少年应该就是曹雪芹。这是一段与英、中两国大文豪都相关的趣闻,足充谈资。
迎春的相貌,第三回通过林黛玉进府有所描写: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一次贾政、王夫人召见府中子女辈,宝玉到得最晚,见他进屋,唯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这就点明,迎春比他们四位都大,因为是姐姐,所以见了宝玉不用起立迎接。在这样一个封建礼法森严的环境里生活,迎春因为与世无争,能忍能让,因此不像其他姐妹们那么时生焦虑,和所有的上下人等都从无龃龉冲撞。第三十八回写众女儿吃蟹之余,林黛玉倚栏杆坐着钓鱼,宝钗俯在窗槛掐桂**掷向水面喂鱼,探春、惜春、李纨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而迎春呢,曹雪芹为她设计的行为是“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这是多么娴雅柔媚的女儿形象,谁能将其绘成绝美的仕女图?
迎春在书中很少开口说话。即使有话,也多半是被动式,人问她答。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迎春积极性不高,随大流而已,李纨封她为副社长之一,负责限韵,迎春难得地发表了一个看法:“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
后来她果然采取了类似拈阄的方式,随手翻书,翻出七言律,于是让大家作七言律,又让小丫头随便说一个字,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门”属于诗韵“十三元”,头一个韵就定了“门”,又从韵牌匣子“十三元”一屉中随机抽出“盆”“魂”“痕”“昏”四块牌子,这样就确立了吟白海棠花的全部规则。
在一个利益分割日趋细化,而游戏规则尚不健全的社会环境里,弱者常会选择或服从抓阄的方式。迎春说出“竟是拈阄公道”的话语绝非偶然,这是曹雪芹针对她的性格特点所延伸出的一个艺术细节。在写灯谜诗时,曹雪芹又特意为迎春设计了一首谜底为算盘的诗:“天运人工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乱纷纷?只因阴阳数不同。”这灯谜诗其实表达的是对精确算计的不信任,而宁肯将一切托付给“运气“的那么一种无奈的心情。
在我们当前所置身的社会里,一般老百姓所期盼的,是公平合理的社会分配机制的确立。像北京的经济适用房的发售,对发售对象尽管有相关的规定,但“镇日乱纷纷”,只见有住进去享受三个卫生间安了七台电视,并且楼下停着豪华轿车的;许多符合条件的市民昼夜排队等候放号,却排得死去活来后被告知“此队无效”,望穿秋水,身心憔悴;最新的消息,是采取了迎春那“竟是抓阄公道”的方案,将在电脑上摇号,这对弱势社群来说,也许真是个说不上有多好,但毕竟可以接受的消息。曹雪芹通过他的书弘扬一种“情不情”的人道情怀,第一个“情”字是动词,就是对“不情”,即不懂得感情的事物,也要主动赋予满腔的关爱,现在我们面对着那么多懂感情的普通市民,最起码,要把这“抓阄”的公道履行好,别让类似西安“宝马车彩票案”那样的事态重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