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着灰尘的路上
作者:刘白羽 |
字数:7353
一到黄昏,接近前线的那些公路上就紧张忙碌起来了。6月,这个时间,朝鲜是又凉爽又干燥的,灰尘像一团一团烟雾一样飞扬着,运输汽车就从这滚滚烟尘中间穿过去。插在车上的伪装树枝唰唰直响。蓝色的天空发黑了,第一颗星在远方像一个金红色的小火球突然跳了出来。车灯一下都亮了。这时在你面前展开一片奇异壮观的景象:无数辆车迎面奔来,一双一双眼睛雪亮地闪动着,所有的车辆顺着弯曲的公路,联成一条发光的长链。灯光一打在路边树棵上,给沉重的灰尘压盖着的树叶,一片片都像烧焦了似的显现出来;可是灯光一闪过去,一下又都不见了。这里——战争的前线,一切都是速度、速度,这公路上的景象,让你觉得简直像放得太快了的电影似的唰唰、唰唰地闪过去、闪过去。
就在这样一天,我坐着一辆吉普车上前线去。我们的驾驶员是一个活泼、勇猛的青年人。我是在去年的冰天雪地里认识他的,那时他还是个司机助手。他带着我通过敌人所谓的“铁三角”——铁原、涟川,过汉滩江,奔向汉城。那时我们挨过敌机猛烈扫射,那时我们夜晚关着灯在冰雪泥泞的道路上摸着黑,在最难走的地方稍微亮一下灯(那灯还是拿黑布蒙了的,只留一条小缝,透出一线黄渲渲的光亮),就这样一亮,也会立刻引起路边行人一片责骂声。那时敌机非常疯狂,一阵子火球突突一亮,你看吧!飞机就追着弹头子往下扎。就在那种时候,不就凭着这一批一批火苗子一样蹦蹦跳的人,从艰难中打开一条道路出来吗?现在他却扭亮了大灯,——他仿佛是拿这鲜明的事实告诉我:“你看吧,这可不是去年了。”他就这样带着我在公路上飞跑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从路边超过前面的卡车,超过之后,他就非常愉快,嘴巴就啧啧响着,夸奖他手里这辆小吉普,他还总不断地哼着一个朝鲜歌子,他反复地唱着。可是前面又发现一辆车,他就不唱了,他就集中注意力,然后一股风一样嗖的一声擦着别人车身过去了,他就轻快地又唱了起来。我看着他,我真说不出来那样高兴。你跟这样人在一起,不管多么危险,你一下子就会被他鼓舞起来,你会立刻变得跟他同样开阔、勇敢。我仰起头再看一看我面前这条运输线,迎面而来的汽车还是源源不绝,电灯把公路照耀得像一条繁华的大街似的。车到交通哨前,哨兵敏捷地扬着白旗,车飞过去了。我们的驾驶员每次都庄严地向哨兵扬一扬左手。可是——突然那边传来砰、砰……枪响,所有灯光一下子都不见了。敌机嗡嗡地转过来,大地是一片黑沉沉的,飞机飞走了,好像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所有的电灯又都亮了。司机又唱着朝鲜歌,我们又飞快地跑起来了。就这样跑着,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紧靠红色土山的村庄里,找到了宿营地。
睡醒一觉,将近中午,天气很炎热,苍蝇都贴在阴凉墙壁上不飞了。我和我们的驾驶员坐在牛棚前那大堆鲜黄的草袋子上,谈起天来。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开始喜爱起这个青年人了?我自己当时确是用这种心情称赞了他。可是他跟我说:“你说我?——我这算啥?你没看见我们的杨从芳呢!你要看见他,你才知道——什么是**时代的人,你才知道咱们是拿什么心跟敌人战斗的呢。”
下面就是他跟我讲的关于他的战友杨从芳的事情:
“那是去年五次战役的时候,……咱们火线上的同志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跟敌人战斗着,……在最紧张的关头,前线一连三五个电报拍来,要弹药,要弹药,要弹药。那情况真是十分危急。已经半夜了,兵团司令把我们一批司机找到他那里。一到那里,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兵团司令皱着眉来回来去地慢慢走着,见我们进来就站住了,看了我们一眼说:‘前线很吃紧,弹药没了,已经拼开石头了!……’他那熬夜熬得发红的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测验我们。最后他说:‘这个阵地守不住,整个军的阵地就危险,——你们一定得在天亮前把弹药送到!’他走过来还一个一个跟我们握手:‘好,去吧!我等着你们的消息。’不大的工夫,我们三十几台车,装满弹药,出发上前线去了。我当时怎么想呢?我知道这些弹药送得上去送不上去,不单单决定我们那一个个山头阵地,还决定我们那些火线上的人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一点,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一样,谁也没说什么,就往前线飞跑。
“我记得那大概是4月天,反正棉袄还没下身呢,下半夜,风从车窗上扑进来,还有点冷嗖嗖的呢。
“就这工夫,前边的车停着了,——有人下来打着招呼:‘瞧瞧这是不是地方,咱们上点水,加点油呀!’大家就把车都顺在路边,一辆挨一辆停下来。看看,这节公路弯弯地紧贴着山脚底下,加上这晚晌雾气很重,这地方也还算隐蔽。大伙一合计,要再往前走,一马平川,连这样地形怕也寻不到,倒不如在这里加把劲,一下子冲到前线。有人坐在挡泥板上说:‘对呀,咱们到前边,要是天亮拐不回来,把车隐蔽好,咱一个人扛两箱子弹送到火线上去!’我们队长点了点头,这一来就决定停止。这时天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赶紧抓紧了时间。你听吧,原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地方,立刻响起一片声响。有的提了空油桶到河边去灌水,有的就**两条腿高高站在车头上,往水箱里倒水,有的拿钳子敲着大汽油桶的螺丝盖当当响,有的打亮手电筒爬到车台下面,仰着身子检查机器,有的走到路边划亮火柴点烟吸。正在这节骨眼上,飞机一下子来了,嗡嗡响着来了。
“我们小山头上放的防空哨打了枪。
“一霎时,一点火光都没有了,连抽烟的也把烟头赶忙塞到脚底下碾碎了。
“谁知道,就在山背后那片稠稠的树林里突、突、突升起一串红信号弹。同志!你是去年到朝鲜来过的,你知道敌人常常拿降落伞空降特务,这些特务们藏在背阴地方,专门给飞机打信号。这样一来,情况可就很紧急了。有那虎里虎气的人拿着枪往山后面跑去抓特务,——可是这眼面前几十车弹药怎么办呢?!……飞机马上奔着红信号弹闪亮的地方飞过来,一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一阵火亮就拍、拍、拍,一连串打下来,飞机就紧跟着火亮往下扎。子弹带着飕飕冷风,幸好都打到路边那深河沟里去了,打得树叶子唰唰——唰唰直响。这时最急人的只怕它一翻身扔下颗照明弹。它要是发现这一大批运输车,不把炸弹扔光是不会松手的,它一定还会用无线电再招呼更多的飞机来呢!
“真紧张透了。飞机可真的兜了一个圈又转回来啦,我一下爬到车厢里坐下,我只知道怎样也不能离开自己岗位,急得心里直蹦火星。
“这工夫,我听见我后边那台车,不知干什么,把火踩着了,突突响起来。
“我把头伸出来,——我喊叫着,……
“我怕他在这节骨眼上不开灯瞎撞,要是翻了车不更糟糕了吗。
“就这一转眼,这台发动了的车可开动了,他一打舵轮。就紧擦着我的车旁边向前开。这台车的车头和我的车头拉平,我看见——那不是杨从芳吗?!他可呼的一声闪过去了。”
跟我谈话的这个年轻人,现在谈起这件事,心情一定还相当紧张,他停下来,沉重地喘了口气,才又说下去:
“一点都不差,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候我看见杨从芳,我看见这小伙子,他高高坐在他的车厢里,两手紧紧地转着舵轮,——就只在那一闪的工夫,天黑是黑,可是贴得那样近,我看见他的脸,他也猛看了我一眼,就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前面,那时他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紧张的。就这样,他这台车从我们旁边飞快地开了出去。
“谁也不明白,杨从芳为什么要这样干。我想他一定是打算从这危险情况下冲出去。是的,飞机眼看就转过来了。‘怎么办?’……是不是我也跟他冲出去呢?可是来不及了。那种时候,你想也没时间想,飞机就猛叫着往我们这边扎下来。
“正在紧张万分,忽然一阵雪亮的亮光在前边唰地亮了起来。我当是闪光弹呢,再一瞧,这亮光不在天空,倒在地面上,是杨从芳,……他开出几十码,刚刚离开我们,他就一下子把他的车灯扭开了,……”
我忍不住插问:“这不是很危险吗?!”
他的脸色紧张,声音比平时要低要细:“是啊,危险极了,——我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这不是找死吗?你知道,飞机在你头上正准备找到你,炸死你,你这时候倒打开电灯,把目标暴露给它,这下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灯光一低一扬地闪动,他这孤单单一台车飞快地往前面那个平坝子上跑去。立刻一阵机枪子弹跟着撵过去,那一阵扫射可真激烈呀!这时候,我们大家都跳出来,都提着自己的心,紧紧盯着那向远处跑去的雪亮的灯光。飞机疯狂地怪叫着,打得满天都是红火星子,可是这台车的雪亮的灯光还是亮着。灯光一下往上闪去,那是汽车冲上高岗;一下又不见了,那是翻过了高岗;一会又在更远的地方出现。飞机扎下来打了一梭子又翻上天空,转过翅膀再扎下来预备猛扫,这时灯光却不见了,一下子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飞机扑了空乱扫一阵,可是它刚飞上天空回头一看,——电灯又亮了,那台车还在公路上飞跑呢。一回又一回,飞机上的美国人完全疯狂起来了,它向下扎得更低,简直灯光里都看得见那斜斜的黑翅膀,紧擦着卡车顶上呼地掀过去,子弹火溜子紧跟着就一阵黑又一阵亮。往后呢,不知道是杨从芳的车被打坏了,还是转到山那面走远了,反正雪亮的电灯一霎眼不见了。我当他还会再亮起来,可是等了一阵再也没有亮起来。我们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你无法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轰隆——轰隆猛响了两声,……火光一闪,照红了我们的脸。我的心一沉,简直沉到底了,——完了,这一下可完了。只听那飞机嗡嗡——嗡嗡又兜了两个圈子就往远处飞去,慢慢地,天空上连一点颤动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们这里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山顶上松树给风吹得呼哨——呼哨响着。
“我平静下来,可是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同志们都轻轻走到一起,我们队长站在最前面,都朝那远远的地方望着,谁也没作声。现在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要不是杨从芳这样勇敢,这样不惜自己的生命,那么,敌机就会投下照明弹,就会发现这一大批运输车,那么,现在我们就不可能再站在这个地方了。这几十辆弹药车真是个火药库,只要有一箱弹药爆炸,所有的车就都会变成碎铁片,连这山岩也要崩塌,松林就会起火,天明的时候,这里只能剩下一片大坑。心里这样一想,大家又朝那远处看了一阵,现在只是不知道那台车到底怎样了?!一会,黑地里,从后面赶上来的同志在高声问着:‘那是谁呀?’我告诉他们:‘是杨从芳。’大家都围到我周围来,都想起这个杨从芳。同志!我还没给你介绍介绍这个人呢,二十四岁,结结实实,不大多说话,——他这人的性子跟我完全是两码事,他不欢喜唱歌,他开起车来,就是猛盯着两只眼睛朝前跑。我呢?目前开车开得快这个脾气,多少受了他点影响。在他跑的路线上,你不要打算有一台车能开到他前面去。他常说:‘子弹不打前面的。’你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头有个道理,就是速度,——争取一分速度就争取一分安全,你看是不是?’
“可是,同志!那时我只一心一意想着杨从芳,他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想着他把车开出去那一霎,他猛看了我那一眼,——那好像是通知我,也像是最后告别。我是永远也不能忘记他这个人,我特别记起四次战役那一回,那趟出车我跟他当助手。我们部队从汉江前线转移,我们是最后一批撤退弹药的车,这时候,敌人远射程大炮已经打到我们前边去封锁汉滩江了。我们开进了议政府,议政府整条街烧得像条火龙,烟气昂昂,再加上火光一晃一晃,你简直看不见路,……一下,一拐弯我瞧见那间烧得呼呼叫的房子前边,站着个朝鲜小孩,这小孩脊背朝我们,站在那地方一动不动。杨从芳问我:‘你瞧敌人坦克会不会马上闯到这里来?’‘我看不会远呐。’可是他说:‘一定是个孤儿,……没人管他了!……’他说着把车停下,他卡嚓一声响扭开车门,跳下去。我看他一直朝那孩子跑去,……过一会他就抱着那个孩子回来了。我一看,这孩子有十岁模样,衣服都烧破了,撕烂了,一双赤脚拖着两只比脚要长一倍的瓢儿鞋。我把他接上来,安置在杨从芳和我中间。杨从芳一跳上来就开着车飞跑。开头这孩子总是哭,……两眼总朝车外边看,后来,他就把头栽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杨从芳让我把他舒舒服服放在我怀里。从这时起,杨从芳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孤儿,——他为了养活他,节省着自个儿的干粮、衣裳、零用钱,把什么都让给这孩子。到了宿营地,这孩子常常是睡着了,他就把他抱下来。他真是跟爱自己亲兄弟一样爱他。一直到今年,朝鲜后方情况好转,上级作了决定,杨从芳才跟这孩子分手。他拉着他的手,把他交给那个育儿院的教师。这个孩子也没忘记他,到现在他还常常给他写信,把学习成绩告诉他。他呢,他也很认真写信给他。说起那个孩子,可真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
这个剽悍的年轻人觉得自己把话题扯远了,羞涩地笑了一下,赶紧把话头拉转回来:
“那晚上那段紧张时间,从头到尾也不过十几分钟。飞机飞远了,我们都上了车跟着往前开。
“我在最前头,开足了马力,我一心要赶上去看看杨从芳到底怎样了。
“赶过一个山岗,我看见那面路边上有几棵松树,松树底下有一台车一点动静都没有,黑兀兀地停在那里。我非常担心,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呀?赶紧把车煞住,推开门,几步就跑了过去。我一面跑一面喊叫:‘杨从芳!杨从芳!’可是没人应我。我跑一步,心往下沉一步。到紧跟前一看,杨从芳一只胳膊把在方向盘上,另一只胳膊却耷拉在窗口上,头就栽在窗口这只胳膊上,脸朝后面,似乎正伸头往后看就昏迷过去了,帽子不知哪去了,风把头发吹得簌簌直动。
“后面上来的车都停下了。同志们全围上来。我把他肩膀抱着,这工夫我的脸擦着他左肩膀,我觉得那儿一片湿糊糊的,——他负伤了,血还在流呢!……经我这样一摇动,他醒过来了。
“我问:‘杨从芳!怎么样?’
“他没答理这问题,仰起脸望望我又望望别人,问:‘同志们都上来了吗?’
“队长挤过来,一条腿踩上挡泥板,亲切地回答他:‘都来了,杨从芳同志,一个也没少,都来了。’
“‘弹药没损失吗?’
“‘没有,你放心吧。’
“当时我们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杨从芳身上,倒是杨从芳的两句问话提醒了我们,天已经不早了,我们的紧急任务还没完成呢。我们转过身往前线那个方向看去,那还很远的地方,炮火闪光正一闪一闪像夏天天亮前的露水闪一样,紧接着就听到顺风吹来的一片沉闷的轰隆声。一听这声音,我们就知道火线上的同志们等着弹药是多焦急啊!平时常说‘水火不留情’这句话,战斗可比水火还不留情呢!
“队长从挡泥板上转过身,招了一下手,喊道:‘同志们!——走吧!……前线上都等着咱们呢!’他喊完拉开车门一低头钻进杨从芳的车厢。我踏着了火,又朝他那边看看,我看见他那车厢里面的灯光亮了,队长拿着一卷雪白的绷带把杨从芳肩膀头缠绑起来,队长自己却高高地坐在司机座位上,里面的电灯熄了,排气管突突地响了几声,他那台车就一马当先地往前线开去了。”
他说到这个地方,从小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吸起来。我却怪焦急地问他:
“怎么样呢?弹药及时送到了吗?”
“你问结果吗?当然啦,——真紧张透了,我们把三十台卡车弹药送到前线,那时候东半面天已经紫糊糊的,天眼看就要亮了。火线上的同志说:‘你们再晚一个时辰就危险啦。’他们从烟里火里站起来把手榴弹朝敌人头上摔去。你知道,我讲的这是去年的事情,那时候我们真是困难,——可是困难挡住了谁呢?昨儿晚上你大概瞧见了,你瞧运输线上那热闹劲儿。敌人炸毁几十个城市,咱们可把朝鲜北半部变成整个一座大城市,不信,你瞧,在一条大路上,汽车不像在祖国的大城市里一样吗?跑得多欢啊!岔路口,红绿灯都安上了,……可是,你不用问我,我这算什么!同志!我说这话的意思,你会明白。就拿我们杨从芳来说吧,后来我到医院去看他,坐在病床上,我问他:‘你倒是怎么跑起来的呀?’他说:‘开头我猛跑,——脑子好像也不拐弯了,一心只想把飞机拉过来。等到子弹把车厢打得卡啦——卡啦直响,我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头,——人不怕死弹药可怕火,油箱打着又怎么办呢?什么事你只要仔细一想,问题就七手八脚都抓上来了,——我再一寻思,反正目标引到这边来啦,我就把灯关了,子弹都嗖嗖地一闪打在路边去了,——我听它往上飞,我又说,不对,好容易请来的,你可别走呀,我就把灯又打开了。’我说:‘老杨!说真个的,那时候,你一点顾虑没有吗?’‘顾虑怎么没有,——我又不是木头刻的人,我不知道子弹打在脑袋上要钻个眼儿,……可是,……’他停着了,他的左胳臂整个包扎着不能动弹,他只用一只手按着火柴盒划着火抽起烟来,任凭我再追问,他也没再说什么,末后他只摇了摇手说:‘想想火线上的战斗员,我这算什么呢!’
“我们参谋长后来告诉我,那一夜晚,兵团司令一直没合眼,就是在指挥所里等着,不断地打着电话查问。你会明白这一点,我们当战士的究竟容易啊,一个当指挥员的呢?他肩膀头上担的是千万斤重的担子呀,一来,就是整个战线,整个战场的问题呀。参谋长说,天亮的时候,他收到前线一个电报,报告弹药安全送到了。司令员把电报看完往桌上一放,转身告诉参谋长说:‘替我谢谢他们。’他就把头趴在桌上睡着了。唉,他真是太疲乏了,——你看,我这人一拉就爱把话拉远。其实呢,我跟你讲的是关于杨从芳,——杨从芳。”
我望着这勇敢剽悍的青年人,他站起来,提了原来放在身边那只扁扁的空汽油桶,摇晃着短粗的身子朝井台走去。这时,阳光正穿透一片绿荫荫的大栗树照在他身上。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刚才跟我说:“你问我?我这算什么!”他的那个杨从芳呢,也说:“我这算什么呢!”对的,同志!你看这话在这勇敢的青年人嘴里说得多朴素、多轻松。可是你想一想,他们日日夜夜,在照明弹下面,在炸弹、炮弹,嗤嗤飞的子弹下面,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危险,危险,你就知道他们那些话的分量了。他现在走到栗树林里面去了。朝鲜有很多这种大栗树,树枝伸展得长长的,自由自在地向下垂着绿油油的大树叶。这个驾驶员现在站在井台上,几个穿粉红色的、白色的、淡紫色的衣裙的朝鲜孩子,围绕在他身旁。她们都那样喜爱他。他呢,跟她们见面不大一会,就熟起来了。他叫她们跳舞,她们就围着他跳起来。他一面说着半通不通的朝鲜话,一面往空油桶里灌水,一会,他又反复地唱起他那好听的朝鲜歌子。这一夜,我们到了前线,我就和我这可爱的同伴分手了。至于杨从芳呢,我始终没有机会看到他。有一次我几乎要看到他了,结果收到一份电报:“杨从芳在执行任务时负重伤。”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得到他的消息。可是我每一次坐在吉普车上或是卡车车厢里的驾驶员旁边,我从他们身上,不断看见杨从芳的那种精神呢。我知道,就当我现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在那接近前线的运输道路上,我想得到,他们还是怎样地从滚滚的灰尘中,唱着歌,勇敢地飞快地前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