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前进
作者:刘白羽 |
字数:7975
在我们部队前面永远走着我们的侦察员,在我们中间永远流传着关于他们的勇敢的故事。
侦察员穿着老百姓的衣裳,在他们蓝布棉袄或皮袍子里面挂着自动武器。他们不但在部队前面走着,为了完成艰巨的任务,他们还时常两个人甚至一个人神出鬼没,单独行动。他们常常跟踪、接近敌人,每个时间里都有遇险的可能。不过,侦察员是一批在地狱里也能找一条生路出来的家伙,久而久之,他们渐渐有了自己独特的性格:虽然生活形式上散漫一些,可是忠诚、机智、热情,特别宝贵的是他们那“一身是胆”的无畏的勇敢。关于他们的勇敢,我想可以写出几百个故事,可是有些人想得太简单,有些人又想象得过于神秘,所以一提起侦察员,也就自然带有一种神秘色彩。不过有一点要明白:勇敢,到最危险的岗位上去,已成我们中间的美德。如果你要说谁不勇敢,那就比任何侮辱、嘲笑都恶毒;你不懂得这一点,你就不会了解,为什么年轻的战士张怀德自己向上级提出要到侦(察)通(讯)连工作,而且达到了目的时感到那样光荣。
他的第一次的业绩,是在1947年夏季四平攻坚战里。
我们部队到达四平郊外,第一炮还没打响,炮手们还在有鹁鸪叫的树林里挖掩体,指挥所在密密扎扎的椁罗棵子里装了电话,可是这时最需要的是敌情。张怀德就只身一人,大白天里,摸过敌人三层前哨阵地,顺着活树障子暗暗爬到敌人哨岗背后,一下跳出来,把枪嘴子逼到那人的胸口上,就把那人活捉了回来。那时我看到他,这个二十三岁的侦察员,脸上微微有几粒麻子,浓眉大眼,可是他连句大话都不爱讲。我问他这一次捉俘虏的经过,他三言两语说完,就背上枪打个立正走了。张怀德很快成为一个侦察员了。现在,就让我来谈一谈,一个人在部队里是怎样提高的,一个普通的人怎样就变成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在这样一个叫作“部队”与“战争”的特殊集团组织里,充满了多少向上的、可爱的、无比热情的、蓬蓬勃勃的生活吧。这就得从侦察员张怀德与我们师长莫飞同志的关系谈起。
师长有一回在激烈的追歼战中,亲自跑到火线上来。
当团、营、连干部发现他,已经来不及制止他了。他却轻巧自如地甩着两只手,从火线的这一头往那一头走,……那时正遇上敌人进行剧烈的反击,炮弹、子弹打得火焰满天。每个战士都在担心师首长的安全,可是谁也不敢去碰他,连长报告营长,营长报告团长,不知怎么办。这时,师长像一个好的铁匠了解火候一样,他知道什么时候,他需要把全副力量捏紧、集中,就可以把敌人打下,就可以造成歼灭。团长跟师长作战十年,他摇摇头对营长说:“这时候,你是铁箱子也关不住他!”团长也没去见师长,就立刻亲自跑到营的指挥位置去了。火光在闪烁,黑烟冲向天空,泥土又从天空中纷纷落下来,他也没下命令,战士们就勇气百倍,向前作战,获得了粉碎敌人的全部胜利。师长就是这样,平时静得一句话也不讲,严峻、皱着眉毛,可是前面枪一响,他的精神就来了,立刻昂起头。一般说师长是全师的首脑,可是我从来没看见像他这样的师长,他是一个指挥员同时又是一个战士。在东北战场上,我看到只有他唯一的一个师长,得到了战士的英雄奖章,挂在胸前。他是那样出名,在火线上他就如同猿猴一样矫捷。许多有上进心的干部战士都研究过他的战场动作。师长有大半截历史,就像老年人的历史一样,不为大家所熟悉。战争把一切时间、生活、经历变得转眼一瞬,一支人民军队苦战了二十几年,年轻的都不知道老干部的过去历史了。虽然这胜利正是从那过去的历史中得来,但拿一般的时间观念而论,无论如何那似乎太遥远了。对于师长的历史,每个战士都觉得神秘而骄傲,因为那是悠久的中国工农红军的战士生活。多年战争在他感情、动作上都创出独特性格,表面沉默寡言,内心却一团火。一旦遇见老熟人、老同志,他就亲昵地用战士的语言笑骂,——把那人拉到一边谈起来。关于他的勇敢超群的战术动作,谁都想学,可是并不容易,因为从认识到实践总还有一段路程的。
张怀德在战斗中直接从师长手里接受任务已经不止一次了。
“张怀德怎么搞的?你们侦通连是吃干饭的吗?一点情况也没有吗!?”张怀德就一个人挂着他那支加拿大冲锋式去了。
“张怀德快到团指挥所去,带回信来!”可是师与团之间的电话线已经给激烈的炮火打得寸断、无法接通了。
渐渐地,好像师长把自己的能力与胆量都传给他了。他感到一个战士与一个指挥员,同时也是一个同志与一个同志,在战斗中所形成的生死攸关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我们这里常常发现,那是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张怀德知道师长的一个特点,他的帽子往后仰,帽檐朝天,是高兴的时候;帽子拼命往下拉遮住眉毛上,那就是不愉快而忧闷的时候。问题还不在这里,师长的忧闷并不需要任何人去安慰,要知道他不是为个人,他为了战争、革命的胜利与无数同志的生死,他需要有人在工作上去努力,解决当前的问题。在火线上每当此时,用不着师长说话,张怀德就也会忧闷起来,而且立刻咒骂着,头也不回,钻到敌人边沿上冒险去侦察,不搜获到极有价值的情报材料就不回来。为此,冬天白茫茫雪地里,他披一件白布雪衣,能在冰雪里卧一天一夜。他细心、敏锐,从一些马蹄印子,也能计算出敌人的数目与装备情形来。
有一回,仗打得正火热的时候,他从前面带了侦通连长的一份报告,在一片可以鸟瞰全阵地的高地上找到师长。恰在这时,敌人用十五生的榴弹炮打向这一排松树附近,企图摧毁我们的炮兵阵地。巨大的炮弹轰隆轰隆猝不及防地台风一样掀过来,震得天地沸腾。张怀德一把拉着师长就跑,按到一处交通沟里,然后自己也跳下去。
师长望着他笑了笑,掏出两支纸烟,一支给张怀德,一支自己燃起吸着。张怀德看看是一支“咖啡牌”就舍不得吸,心想打完这一仗再美美地抽它多好,就把纸烟夹在耳朵上。师长很快就掌握了炮击与炮击之间的间隙规律,他就伸出头用望远镜观察炮是从哪里打来的。炮弹一来他弯下腰,炮弹落地了他又继续观察起来,最后他嘱咐了一句:“到火线上告诉团指挥所,摸黑天的时候,把那小学校后面树林里的敌人炮兵阵地赶掉,赶掉!”就跳上去走了。
张怀德一面答应着一面望着师长的背影,安全地、完整无缺地出去了,就好像他自己从每一次危险中完整无缺地走出战斗一样,他安心地叹了口气。
他自己呢?马上去执行任务。立刻就投身到火线上去了。不过在这一战之中,他一直笑着,一直被一种**支配着,他总想干点什么事情出来,否则,难道刚才白白跟师长在一起蹲了半个钟头吗?这机会最后终于给他找到手了。
他跑到最前面火线上去。我们正好在那里遇到战争中有时会有的挫折,三次冲锋都被敌人暗藏的火力压下来了。激战刚息,只有冷枪,营长气愤得两眼血红,一声不响。张怀德刚刚亲眼瞧见自己的同志倒下去,——他的心里数着数目:“一个,两个,三个,……”心里像燃烧一样疼痛,于是他像一只爬山虎一样往前爬,——后面战壕里的人都急得瞪大了眼睛:“啊!叫他停止!不能再前进了!”可是他也并不一定想完全的保守秘密,不过随时利用地形,不让子弹打着。他前后爬了两次,终于用这个方法测验出阵地左侧有敌人隐蔽的机枪巢。他把他侦察的结果报告给营长。营长激动地绑了一身炸弹,要亲手去炸毁那个机枪巢,给牺牲的同志报仇,不过张怀德坚决地要求去执行这个任务。营长跑到机枪跟前去,机枪哗地叫响就电光一样打出去,这时就看见张怀德趁着火力掩护冲出去了,——有一片开阔地,他是打着滚儿滚过去的,到了敌人跟前的时候,他突然可怕地猛扑上去,把几颗绑在一起的手榴弹打进地堡眼,火光一闪,黑烟冲上天空。营长首先跳出去,战士们如同海浪一样带着喊声冲了过去。
夜晚,战斗结束了,营占领了新阵地,战场上出现了一段冷场,他回到自己班上。班上的同志正在新宿营地烧开水,红光从灶火眼里照亮半截房屋,他心里觉得很舒服。他坐在草铺上,忽然想起来,伸手往耳朵上一摸,纸烟不见了,他惊跳起来,懊丧地骂了半天。后来他记起来了,向**小口袋一摸,原来冲锋时把烟放在这里,现在还和立功表一起已经给汗打湿了。他点上火吸起来,旁边几个战士开他的玩笑:“你真不自觉,一个人抽起来啦。”于是全班一个人吸一口,他却倒下去睡熟了。班长把一条美国毛毯盖在他身上,这时,屋外面可以看见火线上照耀的火光,天却落雨了。
张怀德的故事,从战壕到指挥部,从前方到后梯队,流传开了,都说:“侦通连有一个不怕死的人,子弹都打不上他。”其实,张怀德何尝仅仅是一个不怕死的人而已,他完成了这样一个侦察员所特有的优秀的条件,主要是坚定的品质,其次才是勇敢与技术。他从到侦通连以来,已经在火线上冒险捉过十个俘虏,取得重要情报。开始他靠勇猛,愈来他愈靠智谋了。无论勇猛也罢,智谋也罢,他都是一心一意想把这一仗怎样打胜。可是当张怀德成为一个出色的侦察员的时候,故事也就发展到重要的阶段了。
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从1948年起开始了大规模的反攻。这时候,东北战场上由运动战进入攻坚战,并且开始攻击数十万人口,由十几万敌军设防的城市。攻坚战最艰苦的是市街纵深战斗,这对我们是个新题目。这次战斗一开始,张怀德就感到巨大苦闷,他一样积极执行任务,不过不像一般时候那样活泼、愉快;这两天他不能睡觉、吃饭,眼睛也熬红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逢到了新的考验,可是出于一种英雄的自尊心,他不愿意对旁人说。虽然炮火、弹药丝毫不能让他丧失勇气,但他总觉得这种市街不如山地,或者平原,他觉得那里每一处都是可以走得通的道路,他可以像狐狸一样到处钻跳,这市街里却到处都给堵塞着,——墙壁、房屋。他觉得在这些房屋里总没有露天好,你说你可以隐蔽,敌人不也一样好隐蔽,打仗最可怕的是看不见敌人,——也许一下他从背后过来,也许突然之间一炮弹把这堵墙全部炸得粉碎;敌人的重轰炸机时刻在头上吼叫,也许炸弹一下就从头顶上落下来。总之他不是怕,他不习惯,他很紧张,他在这里找路觉得困难。本来,从头一刻钟经过炮击,城市就燃烧起几炷大火,日夜不熄。他以这火炷为标记,区别方向,可是双方炮弹不断降落,新的火焰随时在增加。如果你记着房屋样式,可是回来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堆通不过的瓦砾。
突然,严重的任务,在这时降临到他头上。
那是敌人反击次数一日竟达十五次之多的那一天。当他从火线上带了团参谋长(他在主攻营位置上)的报告回到团部的时候,看见师长在这里。
团长——当过刘志丹部红军的战士在和师长谈话:“首长!再给我半个钟点,把反击敌人打下去,你再去,现在先让我去。”
师长却正由嘴上把半截纸烟取下捻熄,往口袋里头塞,就像旅行的人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一样。
正在这时,张怀德走进来,敬礼,把“报告”递给团长。师长两眼露出针尖一样发亮的微笑,指一指张怀德说:
“你们问他——我能不能去?”
团长严厉地瞪着张怀德,暗示他:“不要叫师长在这个时候到火线上去”,报告上写着:“敌人正集中十辆战车反击,需要火油瓶子,——火急!火急!”这一来,张怀德不知怎样说话好了,只好站在那里不作声。
师长忽然沉着声音问他:“张怀德不会吓傻吧,你跑了几次啦?”
“第四趟。”
师长把张怀德推了一转,他看见张怀德衣服上几处被弹药烧毁的破洞,可是师长立刻笑起来说:
“同志,并没那么严重,张怀德能跑四趟,——我们当领导人的就不能跑一趟吗?……”
全体在场的人,都感觉到后面这一句话是别有一种意义的。至于师长自己所以如此说,是因为面临这巨大攻坚战,(这又是解放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这个城拿不下,你还要拿下全中国吗?)他产生了一种新的信念:一个好的指挥员,在下决心以后,作了全盘部署,第二步就应该更前进一步亲自观察、严格督促、掌握战机。市街战不同于野外战,炮火集中,作战地区集中,电话机容易断,联络非常困难,就更需要指挥员在紧急关头上,要一边打、一边观察、一边布置。可是另外一种思想也不可否认的,在师长的脑子里冲动着,——“我到底看看这座火焰山(国民党中央社吹嘘要把这座城市变为一座火焰山,埋葬进攻军队)能不能烧掉我一根头发!”
张怀德呢?头上流下热汗,他觉得他的责任那样沉重,这不是师长一个人,而是整个师的性命都交托给他。可是他明明确确地知道,他和团长都无法改变师长的决心,因为这个决心是为了整个革命的利益。不过张怀德提出条件:“去也行,师首长得听我的意见……”师长连声喊:“那行,——那行。”立刻回转头对团长说:“老杜,你随时掌握全团情况,我回头到你这儿来吃饭啊!伙计!”就笑着走出来。
这面前哪里有路呢?全是战场,铁丝网,炸毁了的地堡,倒塌的房屋,危立的墙壁,尸体,画了白圈尚未扫除的地雷,纷飞的子弹,尚在燃烧的火焰。张怀德到前边去探路,探过一段招招手,师长再跟上去,然后张怀德又前进了。在这样前进的道路上到处埋伏着危机,其中他们遇到两次最大的危险。
一次,是当他们迅速穿过一片空地的时候。
敌人的一架战斗机突然那样低的飞临上空,发现了他们这小小的一队,向火线上前进的人。也许航空员还迅速判定这是重要的指挥员,立刻咔咔咔开始扫射。他们这时无法停止,也无法后退,只有冒着弹雨猛向前进。前面有一座孤立的白楼,只有扑到那里面去,——张怀德第一、师长第二、参谋、警卫员紧跟进来了。可是敌机发出信号,召唤日夜盘旋在这城市上空的机群一下子都扑向这里来了。当张怀德听见一架接一架轰轰飞下来的时候,他知道:情况恶化了。机群都向这孤立的白楼狂掷炸弹,立刻爆炸声与爆炸声连成一片巨大的海啸,浓烟迷漫,对面看不见人。这时,所有的人都伏身在地下,每个人都感觉到白楼像巨浪中的孤舟一样震荡着。张怀德不容分说的,跃起他那强壮的身子把师长压在他的下面。破弹片呼呼的怪声飞啸着,他自己举着头,机警地听着、望着,——可怕的事情每一秒钟都可能降临。机群你来我往,轰隆不停。张怀德面孔苍白,牙咬得紧紧的,从他心中产生一种可怕的情感,这情感在冲击他。如果他一个人,或者跟任何别人在一起碰到这种情况,他都不会如此。现在他对敌人是那样憎恨,……爆炸声稍一迟缓,他透过沉迷的黑色烟雾,突然看见火光。啊!白楼燃烧起来了。他机警地跳起来,把师长一拉,从窗户口跳出去,不顾一切地向前进方向冲出去。当他们冲到前面一处比较安全的屋檐下,张怀德气息喘喘,师长倒镇定地灿然一笑,轻轻拂了拂身上的尘土说:“老先生!你压得我快出不来气了!”张怀德脸孔红了。这时,大家都不禁回头一望,哪里还有白楼,只有喷向高空的一柱火焰。
又一次,是从敌人枪眼跟前穿过一条街。
在这之前,他们曲曲折折绕了很多弯子。师长以极大兴趣在观察在他前边忽然奔驰、忽然停止、忽然快、忽然慢、飘忽不定的张怀德。师长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年轻人比赛,他虽然并不老,可是在这个部队里还没遇到能比上他的对手。因此现在他极其快乐,一方面试试自己也还不减当年,证明自己还能在火线上奔走;另一方面他欣赏着这个露出忠诚动人的眼光、满面流汗、可是他很少遇到的对手,张怀德的动作灵活、机动,特别显得果决而勇敢。
现在面前是敌人封锁的一条街,街的那一半还被敌人控制着,恰恰又是我们必经之路,敌人自然要在这里设下强大的火力点。街是笔直的,敌人连瞄准都不用瞄准,就可以用火力切断我们的联系。那么穿过这条街,不就跟从火热的枪口前穿过是一样的吗?现在他们都秘不作声地卧倒在附近的瓦砾中。敌人机枪稀疏地,但是不停地顺着街道——飕飕飞着子弹。师长急速地转动着眼珠子,窥伺敌人,寻觅冲击道路。前面有睡着一样伏倒的尸体和注满血的弹洞,……突然,张怀德拉了师长一下子,一瞬眼,张怀德跳起来,飞一样往前狂奔。
师长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动,只紧紧伏在那里,果然跟随张怀德的影子,一溜火光,机枪子弹顺着街道打过来,不过张怀德已经飞奔过去了。师长等敌人子弹稍一间歇,他就跳起来冲过去。当师长还没过来,而张怀德回头一看的时候,他急得脑子都要爆炸了,他不知道师长怎么样了?!——为什么没跟过来,他已经准备再冲回去了。现在师长一冲过来,他就忘情地拉着师长的两手,师长还是那样灿然一笑对他说:“张怀德——记着!不能那样带你的上级,你知道,敌人一发现第一个就打枪,那子弹就正好打上第二个,……”张怀德脸红了,他埋怨自己在万分紧张中过于粗心了。师长却更爱这个忠勇纯洁的青年人了,他忙说:“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要靠自己掌握时机,选择道路,你说是不是?”说完,师长就坐在地下观察后面每一个冲过来的人,师长不是一个主张单纯莽撞的人。这时,他就和张怀德随时指责、批评每一个人的动作。轮到师长的警卫员,他的右脚被子弹打穿了,血流如注。师长看了看,心中就责备警卫员总爱那样摇摇摆摆的,怎么会不打伤呢?他一方面贱视那种不勇敢的人,但是一方面也反对那种唯心论者,以为子弹不会打着他,他常说:“哼,子弹跟你讲交情吗?”他认为真正可靠的是自己的勇敢与动作。这一切又从哪里来的呢?不过我们都认为勇敢是一个人对革命忠诚的具体表现,因此在我们部队里存在着比勇敢更深刻的东西。这时,师长问张怀德:“你是不是**员?”张怀德脸孔红红地以渴望声调回答:“怕我不够条件。”师长说:“同志!你应该向指导员提出要求。”
张怀德引了师长,在一幢给炮弹打成漏斗的红楼底下的地下室里找到营部。他们一下去就看见团参谋长。
团参谋长是得过两块英雄奖章的青年,红头涨脸,用尽丹田之力在电话筒上喊叫。因为三百米外敌人正作第十五次的猛烈反击。轰响之下,已经听不见任何话声了。师长爬到破楼上去,用望远镜观察,——他亲眼看见敌人的战车,像几只乌龟一样可笑但也可怕地喷着火焰,顺着一排树障子向我们第一线阵地顽强攻击。敌人大批的步兵正顺着后面一条一条街道向这面奔跑,如同潮水顺着拐弯的河道奔来。阵地是一个开阔的广场,是全城的中心点,被我们在今天黎明时占领了。师长眼睛里记下了敌人的炮兵阵地、火力点和运动部队的道路。突然从我们的战壕里跳出人来,向战车奔去,——啊!火油瓶!火油瓶!好勇敢呀!火光冲天,一辆、两辆、三辆战车燃烧了,双方的手榴弹、六〇炮弹、枪榴弹,都往这一条火池里扔。师长头也没回对伏在身边的团参谋长说了一句话,团参谋长就命令炮兵向敌人运动部队的几条街道猛烈发射,不久,一片排山倒海的炮声集中向一个地方倾倒了,敌人阵地上一片烟火纷飞,什么也看不见了。由于前面战车被燃烧了,后面的冲锋部队还没运动上来,部署就打乱了,其余的战车放出白色烟幕后也就退回去了。这不是一件小事,一个钟头后,在我们司令员的桌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电报:第十五次反击结束了,我军阵地屹立不动。
这时,天已黄昏,夕阳的红光与火焰的红光交织一片,悬在城市上空,就像哈尔滨夏日松花江边常见的满天金色晚霞一样。火线上到了平息的时候,这已是战场上的规律,这一个黄昏的平息,常常是凶恶的夜战的开端。师长从破楼梯上爬下来,满身满脸的烟尘,——眼光闪烁,严峻而沉思。团参谋长知道师长在考虑新的决心。他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师长,刚才他派了三个通讯员到各处战壕里去传话:“师长在营指挥所”,“师长在营指挥所”。其中一个通讯员负伤,一个通讯员已经牺牲了。师长果然说:“参谋长,——立刻整顿组织,准备随时出击。”他仰起头,团营干部都看见他眼中耀出一种胜利的渴望与喜悦,他们明白这一攻坚战今晚就要作结论了。
这一阵张怀德到哪里去了呢?开始他在指挥所外战壕里跟营部通讯员们抽烟,尽情地谈笑。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后面火油瓶子送到了,他就跑到火线上对战车掷了三只火油瓶子,不久之前他回来等师长,现在就把头靠在交通沟边沿一堆软土上睡着了。
师长摇醒他,他们就往回走了,当然,我想用不到再重复了。不过,所不同的在哪里呢?在师长心中第一次暗暗称赞:我们的侦察员要都像张怀德一样就好了;在张怀德,当他往回走的时候,虽然来的路已经不通,为几处大火所隔断,天将黑,火光也就更闪闪发亮了。但他在新的瓦砾上、弹坑上跳着纵着,穿过破房子前进,他是那样快乐,他不再感觉到处处堵塞,而是处处都有通路。炮火是不能把每一块地方都打着的,炮火下永远有一条路,这就是永远向前的,给忠诚而勇敢的人安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