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拾珠: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作者:刘心武 | 字数:1435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这句话里的“油”不是指食用油,而是史湘云那句“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趣话里的那种女用梳妆油。

  这话是王夫人说的。凤姐因病需配调经养荣丸,要使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先让丫头在自己屋里找,找出来的只有几支簪挺般细的,剩下全是些须末。去问邢夫人那边,更没有。只好求救于贾母,贾母那边倒有一大包,都有手指头那么粗,但送去给医生看,医生说这东西不能久放,凭是怎么好的,过一百年全变成灰,贾母那里的人参虽未成灰,也都是朽糟烂木,早无性力,根本不能使用了。王夫人于是叹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七十七回的这段情节,清楚地印证了脂砚斋一再告诉我们的,曹雪芹所写的是贵族家庭的“末世”,八十回后,肯定会一步紧逼一步地写到贾府以及整个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绝对不会像高鹗那样,还要去写什么“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以及“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是一句俗语。按说卖头油的老板娘应该最不缺头油使,但是她却偏用刨花水甚至清水来代替桂花油等化妆品,凑合着把头发勉强梳顺,使其有一点亮光。

  现在像《红楼梦》里写到的那种头油,已经近乎绝迹,现在发廊里使用的焗油用料,还有摩丝发胶什么的,大都含有多种化工原料。当年的头油可都是纯植物制品。我童年时代每天上下学要穿过北京隆福寺庙会四次,尽管关注的主要是零食摊和玩具摊,但逛得久了,也难免会偶尔注意一下别的货摊,记得那庙会上就有老远能闻见气息的头油摊,光顾的主要是妇女,那摊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瓶子贴着花花绿绿的标签,标签上还往往有仕女画,或花卉蝴蝶的图案,那些瓶子里装的就是头油,有桂花油、茉莉油、玫瑰油等不同的品种,看摊的有老板也有老板娘,只记得那老板娘镶着银牙,头上老插着艳丽的绢花,描着弯弯的细眉,脸颊上抹着胭脂,只是不知道她头上是否擦有头油,或者竟是“水梳头”?

  后来也曾跟同住一个胡同杂院的大妈,聊闲天时扯到《红楼梦》,涉及“卖油娘子水梳头”这句话,那大妈却说,她老早听到过这句话,但其意思是形容人“抠门儿”(吝啬)、“善敛财”。一句俗话在流传的过程里,意义不断地丰富,而且在不同的语境里分流转化为不同的含义,是很正常的语言现象。

  这话搁到今天,其实还可以引申出更丰富的意思。现在有的经营者,不在提升产品质量、加强管理和科学营销等方面下功夫,单以自己“水梳头”的“苦肉计”方式去谋求成本的降低,甚至压低员工工资、不按规定为全体员工投入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这种克扣式“水梳头”,必将导致“枯发”、“掉发”形成“秃顶”的后果。起先这“水梳头”还只是主观上的收敛,到后来,想拿些油来“梳头”也力不从心了,“水梳头”成了无奈之计。再往后,则意味着企业连头油也没有了,实际上已经停止正常运转,“水梳头”说明还在强撑着脸面而已。当然,也有那样的情况:开头,猛地享受自己的“桂花油”,即从无节制地“增加福利”,发展到无利也“分红”,最后成了“破馅儿饺子”,甚至是号称“饺子”而无馅儿,竟是满锅的浑汤烂皮儿,根本就没了“桂花油”,焉能不“水梳头”?某些国企,不就在上演这样的闹剧,最后使绝大多数职工处在悲剧的境域中吗?

  无论是哪种原因导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愿人们在用这话解嘲之后,能将事态调整、纠正到一个正常的,可持续发展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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