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拾珠:抓着理扎个筏子
作者:刘心武 |
字数:1620
抓着理扎个筏子
有红学家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是个清净美丽的理想世界,是写来跟园外污浊的俗世社会作对比的,这话有一定的道理,相对而言,大观园里生活着诸多花朵般的姑娘,氤氲出玉精神、兰气息,她们又有“绛洞花王”贾宝玉欣赏呵护,的确比那须眉浊物和“死鱼眼睛”般的太太们横行的园外社会清爽多了,但如果把大观园生硬地判断为无污染的理想世界,则我不敢苟同。
《红楼梦》从第五十五回到第六十一回,整整用了七回来写大观园里的“乱象”,把笔触从主子层延伸到奴婢的最下层,从公子小姐的院落闺房延伸到厨房角门,是全书中情节最紧凑、节奏最急促、波澜最交错、声音最喧哗的一大段落。最难能可贵的是,曹雪芹在这一大段落里,挖掘了贾府上中下几种人物的人性,而且非常深入,可以说是力透纸背,令人读来既眼花缭乱,又心多憬悟。
大观园里何尝是一味地清净爽洁,首先,像赵姨娘那样的蝎蝎蜇蜇的猥琐角色会跑进来滋事聒噪,其次,住在园里和每日要进园来做事的丫头婆子,哪一位真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一群小戏子分配到园里各房后,更是把园里平日就未必平静的生活,搅和得更加喧嚣繁杂。曹雪芹把各种人物,各个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他们之间的利益冲撞,写得细致鲜活,如闻其声,如见其形,而且七穿八达,一石数鸟,看得我们一会儿忍俊不禁,一会儿拍案叫绝,虽只是文字的铺排,读来竟有如今影视那样的声光色电,实实过瘾!
芳官、藕官等分配到园里的戏子,她们多是率性而为,都想摆脱所谓干娘的辖制,而夏婆子等所谓干娘,则力图保持住她们克扣其例银的既得利益;管理园里花木的婆子们要防止丫头们掐花摘果,以保证承包项目的收益不受损失,而看园子角门的小幺儿则有吃些园里熟李子的诉求;从门房到各处的仆人,总是要从经手的客人馈赠品中,贪污一些以供自己享用,还取出一些作为礼物分赠亲友;管园里厨房的柳家的,总想把女儿柳五儿送进怡红院,谋一份肥差,因此对晴雯、芳官等百般奉承,而司棋却想将厨房的运作掌握到自己手中,先让莲花儿打头阵,再自己御驾亲征,以打、砸、抢的手段来争夺“唤菜权”,后来更借柳五儿犯事被拘,设法让自己一头的秦显家的夺了柳家的权,但到头来柳五儿却被无罪释放,柳家的官复原职,秦显家的只当了半天政,就偃旗息鼓而去,还白赔了许多……
在这犬牙交错的利益之争里,赵姨娘表现得最为颟顸,她因“茉莉粉替去蔷薇硝”欲去找芳官问罪,自己本已焦虑失态,又让夏婆子这样的人撺掇着当枪使,夏婆子煽动她进一步把事情闹大:“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
夏婆子所说的“抓着理扎个筏子”,不但意味着“得理就不必让人”,而且也意味着除了占住理以外,还应该“扎个筏子”,“筏子”是用来渡河的,渡什么河呢?当然是渡“法律”之河,希图能找到公正的执法者,据“道理”和“证据”做出有利于控方的裁决。
平心而论,去除掉“借刀伤人”的恶劣动机,夏婆子那“抓着理扎个筏子”的理论,并没有什么不对。当然,在曹雪芹笔下,赵姨娘跑进怡红院见到芳官,理也讲不顺,筏子也没扎成,当闹得沸反盈天以后,把尤氏、李纨、探春三位管家的也惊动得亲来现场了,她也并不会理智诉讼,“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这样子怎么能求得一个公正裁决呢?到头来她是怒冲冲而来,悻悻然而去,连探春也跟着丢了脸面,哪里有半点收获?
曹雪芹写夏婆子撺掇赵姨娘,他当然是否定的态度,描写中透着讥讽不屑。但我以为,单拎出“抓着理扎个筏子”这句话,搁到今天,还是有参考价值的。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当自己与他人的利益发生冲撞时,一是可以采取法律外的私下了结的方式处理(如机动车行驶中与他车的小剐蹭小追尾一类纠纷),一是可以“抓着理扎个筏子”,将过硬的证据搁在“筏子”上,执拗地去寻求法律的公正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