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精选.4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36119
“但是,各位先生!”将军装完烟斗,深深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烈的白烟,继续说道,“我不敢一个人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命于当今的女皇陛下,对这里有坚守阵地的重大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我同意在座各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我决定,我们采取最理智、最安全的策略,即坚守城池,等待围攻,依靠炮兵的力量,如果有可能,再加上短暂的突袭,彻底打败敌人。”
这回,轮到那些大官们嘲笑我了。会议结束后,我无法令自己不认为这位尊敬的将军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我为此而感到惋惜,他居然放弃自己的观点,向那些一点儿没有作战经验的外行意见屈服。
开完这次重要的军事会议后,过了几天,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消息,普加乔夫果然说到做到,开始向奥伦堡进攻了。我站在城墙上,眺望普加乔夫的队伍。我发现,他们的力量从我上次亲眼看到他们进攻以来,已经增加了足足有十倍之多。他们还增加了炮兵队,这些是普加乔夫在攻陷了几座小型要塞以后缴获来的。我忽然想起了军事会议上的重要决定,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要很长一段时间都困守在奥伦堡的城里,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差点流下眼泪。
我不想在这里描述奥伦堡之围,因为那属于历史学科,并不属于我的家庭纪事。在这里,我只简单地说几句。这次围攻,由于我们这里考虑得不够周全,导致所有居民遭到了敌人的攻击,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各种苦难。我想,你们一定能猜到,当时奥伦堡的生活绝对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一切都由上帝安排;物价迅速增长,大家不停地抱怨;炮弹凶猛地落在城内,落进人家的院子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即使是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会令百姓感到紧张了。
当时,我非常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走,我收不到白山要塞寄来的信,所有的道路都被切断了。我无法忍受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我没有任何方法得知她现在的情况,生死都不确定,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痛。能消除我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驾一匹快马出城,和敌人打游击。幸好普加乔夫送给我一匹好马,感谢他的好意,我和它一起分享我那可怜的食物,我每天骑着它冲到城外,与普加乔夫的骑兵们互相厮杀。
由于敌人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养得好,因此,在这种交锋中,他们一直占优势。奥伦堡的精疲力竭的骑兵根本无法战胜他们。我们的士兵饥肠辘辘,没什么经验,偶尔也会到城外去和敌人交战,根本无法取胜。但是,厚厚的积雪妨碍了他们迅速而又有效地反抗敌军分散的骑兵。大炮在城墙上面没有规则地乱放了一地,但是,如果想把这些大炮拖到城外,又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马匹非常瘦弱,经常会陷在雪地里无法前进。我们这边的军事力量就是这样的。现在的一切,都是奥伦堡的大官员提出的谨慎而又明智的上上策。
有一次,我们居然幸运地打退了敌方的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我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我骑马追上了一名没跟上队伍的哥萨克。我刚要举起手中的土耳其军刀朝他的脖子砍下去,他却忽然摘下帽子,大声喊道:“您好啊!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原本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士兵,看到他,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好啊!马克西梅奇!”我激动地对他说,“你离开白山要塞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昨天刚从那里出来的,我有一封信要给您。”
“什么信,在哪儿呢?”我激动地说。
“在我衣兜里。”马克西梅奇边说边把手插进怀里,“我答应了巴拉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把这封信亲手交到您手上。”说完,他递给我一张折好了的字条,然后立刻策马离开。我打开信,战战兢兢地默读了下面的内容:
上帝忽然夺走了我双亲。从今往后,在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一个亲人了,也没有能保护我的人了。我只能请求您了,因为我知道,您一直都希望我过得好,并且您是一个乐于帮助他人的人。我向上帝祈祷,希望这封信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中,马克西梅奇答应我一定会把信送到您手中。巴拉莎在马克西梅奇那里听说,他曾经好几次从远处看见您在城门外打游击战,说您根本不管死活,也不替那些为您默默祈祷的人着想。我生病了,卧在床上很长时间。当我恢复健康以后,那个顶替了我父亲位子的、管辖这里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就威胁盖拉西姆神甫,让他把我交给他,逼我和他成亲。我现在住在我原来的家,他派人密切监视我的行动。他说,他曾经救过我,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经对普加乔夫谎称我是她的侄女时,他没有揭穿我。但是,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嫁给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这样的人。他对我非常残忍,还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把我交给那帮土匪,到那时,我就得和莉莎维塔·哈尔洛娃①的下场一样了。我求他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同意嫁给他,那他就要对我不客气了,绝不心慈手软。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只有您现在能保护我了,请您速来拯救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吧!请您一定要得到将军的允许,带着全体指挥官速来这里相救,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您也亲自来一趟。
忠于您的可怜孤女
玛利亚·米龙诺娃
读完了这封信,我简直要疯掉了。我使劲抽打我那匹可怜的马,火速飞向城里。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尽所有能解救她的办法,但是没有一个最好的策略。进了城,我直接去了将军家,迅速来到了他的宅子。
当时,将军正在他的办公室徘徊,嘴里叼着烟斗。一看见我,他站住了。也许是被我的脸色吓到了,他热情地询问我火速前来的原因。
“将军!”我对他说,“我这次特地跑来求您,把您视为我的亲生父亲,求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
①莉莎维塔·哈尔洛娃:下湖要塞司令的妻子,貌美如花,被俘后,得到普加乔夫的宠幸,不久被普加乔夫的左右处死。
“什么事,我的孩子?”将军吃惊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尽管开口!”
“大人!请您允许我带上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白山要塞铲除土匪。”
将军听了这话,凝望着我,他也许认为我是在抽风(估计这种想法没有错)。
“怎么了?想去白山要塞铲除土匪吗?”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打赢的,”我急切地回答说,“只求您允许我去。”
“绝对不行!小伙子!”他摇了摇头说,“我们距离那里很远,敌人很容易就能切断你们和交通干线的联系,到时候,你们就会进退两难,再彻底击垮你们的队伍。交通干线一旦被敌人切断……”
我一听他又想和我说军事理论,我便害怕了,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米龙诺夫司令的女儿,”我对他说,“今天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她向我们请求救援,因为希瓦卜林苦苦逼她,三天之内要嫁给他。”
“真的吗?有这等事?希瓦卜林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早晚有一天他会落入我的掌心,到时候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审判他,然后拉到城墙上给他毙了!但是现在,还得再忍一忍……”
“忍一忍?”我急得大叫了起来,“可是他马上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了啊!……”
“哦!”将军说,“那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先让她暂时当一下希瓦卜林的老婆,至少他现在可以保护她,等以后我们把他给枪毙了,上帝啊,到时候,我们再给她找个优秀的男人,那个俊俏的**一定不会守空闺的,我的意思是说,**要比大姑娘更容易找丈夫。”
“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让她嫁给希瓦卜林!”我发疯似的冲将军喊。
“哦!”老将军说,“现在我可明白了,原来你是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如果这样,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唉,可怜的年轻人啊!但是,我还是不能允许你带走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因为那种远征是愚蠢的、不明智的,我绝对不能贸然承担这个责任。”
我低下头,感到彻底绝望了。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正像小说家经常说的那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章叛匪的村庄
狮子虽然本性凶狠,但当时它已吃饱。
你为何要光临我的洞巢?
它温和地问道。
——苏马罗可夫①1
我离开了将军的家,迅速回到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刚一见到我,就像往常一样,没完没了地劝我:“我的小少爷!你总是爱和那帮烂土匪算账,这是您应该干的事吗?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太不值了!如果和土耳其人或是瑞典人作战,倒是可以接受,但你现在要和这帮人斗,说出来都觉得丢人!”
我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我现在还剩下多少钱了?”
“好多呢!有的是!”他扬扬自得地说,“那帮土匪翻遍了咱们所有的箱子,但是还是没有找到我藏好了的钱币。”他边说边从袋子里拽出一条长长的针织袋,里面全都是银币。
“行,沙威里奇!”我对他说,“给我一半行吗?剩下的全都归你了。我要去一趟白山要塞。”
①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此诗句为普希金模仿苏马罗可夫的《寓言》自编出来的。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善良的沙威里奇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难道你连上帝都不怕了吗?现在,所有的道路都被那帮土匪堵死了,你怎么走啊?又能去哪儿呢?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死活,可也得想想你那可怜的父母啊!你要去哪儿?做什么?你再稍微等几天吧!等我们的援兵一到,把那帮土匪抓走,到了那个时候,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但是,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改变坚强的意志。
“你不用再多费口舌了,”我对我的仆人说,“我一定要去,必须得走,你不要替我难过,沙威里奇!上帝保佑,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你要记住,你不要总是怪自己,千万不要不舍得花钱,需要什么尽管去买,不要嫌贵,我把这些钱送给你,如果三天以后,我还没有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少爷?”沙威里奇打断了我,“要我放您一个人出去,门儿都没有!如果您非要去,就算您骑马,我走路,我也要跟着你,绝对不能放您一个人去不管不顾,如果没有您,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石头城里还有什么用啊?难道是我抽风吗?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少爷!我是绝对不能离开您的!”
我知道,再和他争论是毫无用处的,于是,我让他去收拾行装,一起上路。过了三十分钟,我便骑上马离开了,沙威里奇也骑了一匹瘦弱的瘸腿马,是围城时的一位好心居民没要一分钱送给他的,因为那个人家实在是没有口粮喂养它了。我们一起走到城门口,哨兵让我们通过了,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奥伦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的路要经过贝尔达村,那里是普加乔夫的驻扎地。眼前的笔直的大道已经被积雪覆盖住了,但是,广阔的雪原上随处可见奔驰的马匹留下的痕迹。我抽打着马匹,迅速前进,沙威里奇很难追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不停地喊道:“慢点,少爷!求您了,上帝保佑!您慢点吧,我这匹老马追不上你那匹长腿骏马,着什么急啊?您又不是去喝喜酒,这不是在往刀口上撞吗,我们眼看就要……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我了!……我的上帝啊!我家少爷快要完蛋了!”
一会儿,我就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贝尔达村的灯火了。我们走进了大峡谷,这里是这个村庄的一道天然屏障。沙威里奇跟在后面,不停地抱怨。我本希望可以顺利地绕过村子,但是,朦胧中站在我面前五位壮汉,手里拿着棍棒,他们是普加乔夫驻扎地的前沿哨兵,让我们停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的口令,想侥幸偷偷地绕过去。但他们迅速把我围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人抓住了我的马笼头。我迅速从刀鞘中抽出军刀,砍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的厚皮帽救了他,他站在那里晃了几下,松开了马笼头。其他四个人吓得立刻逃跑了,我趁机使劲鞭打我的马,飞奔而去。
渐黑的深夜原本可以使我摆脱所有的危险,但当我突然回头看时,沙威里奇却没在后面跟着我,我那倒霉的仆人骑着那匹瘸腿马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几名强盗的,这可怎么办啊?我在原地等了他一会儿,他还没有出现,我敢肯定他被土匪抓走了,于是,我掉转马头,回去救他。
我迅速向峡谷前进,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喧哗声,还听到了沙威里奇的叫喊音。我赶了过去,又回到刚才阻拦我的那几个土匪中间。沙威里奇就在那里,他们把他拽了下来,正要把他捆起来。他们一看见我,非常兴奋,大声喊着朝我扑了过来,他们一下子就把我从马上拖了一来。其中的一个人好像是他们的首领,对我们宣布,要马上押解我们到皇上那里。他还补充说道:“看我们的皇上不给你们点颜色的,立刻把你们绞死,或是等到明天早上。”我一点儿都没有反抗,沙威里奇也跟我一样,任他们摆布。几个哨兵就扬扬自得地押着我去了。
穿过大峡谷,我们走进了村庄,当时,灯火通明,到处是喧嚣声和吆喝声。我看见大街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但是,朦胧的夜色中没有人发现我是一名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哨兵直接带到了一座位于十字路口处的农家宅子里。门口摆放了几只盛满了酒的大木桶以及两门大炮。
“这里就是皇宫。”一个农民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去通报一声。”说完,他就走了进去。
我瞥了一眼沙威里奇,这位可怜的老人正在胸前不停地画十字,默默地祈祷着。我等了很长时间。终于,那个农民走出来了,严肃地对我说:“进去吧!我们的皇上让把你们押进去。”
我走进了宅子,也就是那位农民所谓的皇宫。屋子里点燃了两支蜡烛,墙上贴满了金黄的壁纸。但是,桌椅、洗脸盆、毛巾、屋角处的灶台、搁碗筷的柜子,这些都是最普通的农家物件。普加乔夫庄重地坐在一尊圣像下面,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皮帽子,双手叉在腰间。他后面站了几位得力助手,显得极其恭敬。看样子,这个抓来了一个奥伦堡军官的信息挑起了这帮土匪的好奇心,于是,他们摆出严肃的姿态来面对我,想要痛快地处置我这个罪犯。普加乔夫一眼就认出我来了,马上把原本威武的姿态收了起来。
“啊,原来是你啊!”他兴奋地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帝怎么又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我是要去办一点儿私事,从这儿路过,但是你的人却把我拦住了。”
“哦?什么私事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加乔夫认为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他说自己的私事,于是让他的助手先出去一会儿。大家都听了他的话,只有两个人还站在那里。
“没关系,你就大胆说吧!就当他们不存在。”普加乔夫说,“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事是会瞒着他们的。”
我低着头,瞥了他们一眼,他们就是假皇帝的两个心腹。其中一位是老态龙钟的驼背老头,下巴上有一大把花白胡子,除了身上的斜挎在灰色长袍上的一条蓝色绶带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了。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另一个人,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肩宽体胖,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一大把浓密的大红胡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灰眼睛,大大的鼻头看不到鼻孔,显眼地立在脸中间,额头和脸颊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这一切使他那张硕大的麻脸上显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衫和一条吉尔吉斯式的长袍以及哥萨克的大肥灯笼裤。我后来才知道,第一位心腹是逃跑了的班长别洛波罗多夫①1。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②2(绰号“爆竹”),他是个流放犯,曾经三次从西伯利亚的矿山逃跑。虽然当时我心里非常焦急,但我所处的环境激起了我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绪,热情地问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去干什么私事?”
此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上帝第二次把我带到了普加乔夫面前,这便给我创造了实施我的计划的完美机会。我决定趁此良机,没有时间仔细考虑,我便回答普加乔夫说:“我要去白山要塞挽救一个孤女,她现在正在受人欺侮。”
①别洛波罗多夫(?—1774),普加乔夫的一位亲信,是攻占喀山的功臣,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以死刑。
②阿方纳西·索柯洛夫(1714—1774),普加乔夫的一位亲信,出身农奴家庭,曾经三次越狱,后于奥伦堡被判罚终身苦役,1773年,受奥伦堡当局之命去普加乔夫军中策反,他反而被普加乔夫收买,屡立战功,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以死刑。
普加乔夫眼睛一亮,“我的手下居然有人胆敢欺凌一名孤女!”他提高嗓门大声喊道,“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别想逃过老子的手掌心!说,那个人是谁?”
“是希瓦卜林。”我回答说,“他抓走了神甫家中的一位生了病的姑娘,那位姑娘你也见过,现在逼她在三天内嫁给他。”
“好啊!我要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气愤地说,“必须让他知道,在我的手下,去欺压一个百姓,有什么好下场!简直无法无天了,我一定要吊死他!”
“请允许我插一句嘴,”那个“爆竹”用沙哑的嗓子说,“你匆匆下令委任希瓦卜林当白山要塞的司令,现在又要匆匆下令吊死他,你任命了一个贵族当哥萨克的首领,已经得罪了哥萨克,现在又听信谗言要杀了他,肯定会吓跑所有贵族的。”
“贵族根本不可怜,不需要我们的同情!”挎着蓝绶带的老头说,“杀了希瓦卜林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你最好仔细审问一下这位奥伦堡军官,他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他不视您为皇上,那么,他凭什么向您申冤呢?如果他承认了您就是皇上,那他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奥伦堡城里,与你的敌人站在统一战线呢?要不先把他送到刑讯室去审审吧,把那儿的火烧得旺一些,我觉得,这位年轻的少爷是奥伦堡的首领派来的密探。”
听了这话,我觉得这个老家伙的言论没有任何漏洞。一想到我居然会落进了这种人的手里,我就感到后背冒凉气。普加乔夫看出了我内心的慌乱。
“怎么样,少爷?”他使了个眼色对我说,“听起来,我的这位大元帅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普加乔夫这种幽默的口吻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平静了下来,慢慢地回答说,我现在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有权任意处置我。
“好!痛快!”普加乔夫说,“那你告诉我,现在你们那儿的情况如何?”
“上帝保佑!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你们的老百姓快要饿死了!”假皇帝说的的确是实情,但我必须信守誓言,于是撒谎说:“那些都是谣言,奥伦堡城里的储备非常充足。”
“你听!”老头抓住了我的话柄,进一步逼问,“他居然敢当面撒谎,所有逃出来的难民都说奥伦堡正在闹饥荒,并且瘟疫盛行,那里有的人还吃死人,能有死人吃就算是运气好的了。但是这位少爷偏说那里储备充足。皇帝,如果你想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必须把这个人一起吊死,并且放在同一个绞刑架上,省得他们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言论动摇了普加乔夫。幸好“爆竹”出面反驳他。
“行了吧,纳乌梅奇!”他对那个老人说,“你整天就知道杀人,装什么好汉?你的心是什么样的啊。你自己都快进棺材了,还要害死别人,你还嫌你欠下的血债少吗?”
“你可真会卖乖啊!”别洛波罗多夫立刻反驳道,“你真会有这么慈悲的心肠?”
“是的,我是有罪,”他说,“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攥紧了铁骨般的拳头,撩起袖子,露出满是黑毛的宽肩膀),我这只手的确杀过很多人,流了很多基督信徒的血,但我杀的全都是我的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在大道上、密林中,并不是在什么屋子里的火炉边,我杀人,用的是斧子和铁锤,从来不用女人那样的谗言杀人。”
老头儿转过身去,嘟囔了一句:“烂鼻孔犯人!……”
“你小声嘀咕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爆竹”大声吼道,“看我不撕破你的鼻子!你等着!上帝开恩,早晚有一天也让你的鼻子闻闻火钳的味道……你小心着点儿,别惹我扯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大元帅!”普加乔夫严肃地说道,“你们俩别吵了!如果奥伦堡的那群恶棍能在同一个绞刑架下面断气,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我们的公狗互相撕咬起来,那可就糟了。行了!你们讲和吧!”
“爆竹”和别洛波罗多夫都不说话了,恐怖地对视着。我感到必须找一个岔开话题的机会,否则结果会对我非常不利。于是,我满面笑容,对普加乔夫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向你表示感谢了,幸亏你送我一匹马和一件皮大衣,要不然我就没有机会进城了,肯定会冻死在半路上。”
这招果然有效,普加乔夫立刻兴奋了起来,挤眉弄眼地对我说:“有借有还嘛!你老实告诉我,被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我回答说,我觉得当时的气氛很和谐,就没有再隐瞒。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嚷道,“为什么不早说啊?好!我给你们办喜事,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说完,他扭头对别洛波罗多夫说:“你听好了,大元帅!我和这位少爷是老朋友了,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人在早晨要比晚上清醒,到底怎么处理,明天再说吧!”
我原本想谢绝他的邀请,但是没有办法,两位年轻的哥萨克姑娘和房东的女儿已经动手给我们的桌子铺好了台布,端上来了新鲜的面包和汤,还有几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第二次和普加乔夫以及他那恐怖的助手们共进晚餐了。
我被迫成了这次酒宴的目睹者,一直到深夜,最后,桌上的人都喝醉了,普加乔夫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手下们站了起来,示意我离开他。我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爆竹”让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里,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俩反锁在了屋里。我的仆人目睹了一切之后,魂都快吓飞了,因此一句话也没和我说。他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唉声叹气,最后,终于睡着了。而我心里有万种思绪,整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普加乔夫派人带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放着一辆三匹鞑靼马拉的豪华雪橇,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在前厅里碰见了普加乔夫,他穿着一身旅行装,穿了一件皮大衣,头戴一顶吉尔吉斯式的高皮帽。昨天晚上的那几位助手恭敬地跟在他后面,和昨天晚上我看到的神情完全不一样。普加乔夫兴奋地和我打招呼,并且邀请我和他一起坐在雪橇上,我们坐了进去。
“向白山要塞出发!”普加乔夫对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咚咚直跳,马儿立刻跑了起来,铃铛哗哗直响,雪橇疾驰在路上……
“等一等!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冲我们大喊,我抬头一看,沙威里奇迎面跑了过来。普加乔夫让车夫停了下来。“彼得·安德烈伊奇,我的少爷!”我的仆人喊道,“别把我扔下不管!别把我扔在这帮土……”
“哟!老东西!”普加乔夫说,“我们又见面了啊!好吧,坐到驾台上去吧!”
“谢谢,我的皇上!谢谢,我亲爱的老爷子!”沙威里奇爬上驾台,激动地说,“上帝保佑您能长命百岁,因为你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我会一辈子为您向上帝祈祷,我保证,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棉袄了。”
那件兔皮棉袄一定会把普加乔夫惹毛的。幸好,这位假皇帝没听见,要不就是假装不理睬这个不恰当的提示。马儿飞快地跑了起来,路边的百姓肃穆地行脱帽礼。普加乔夫也对他们点头致敬。一会儿,我们便驶出了村庄,在平滑的大道上疾驰着。
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当时的感受。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和那个我心爱的姑娘见面了,我原以为我会永远失去她。我想象着我们见面时的美好情景……我也想着坐我身旁的普加乔夫,我的命完全被他掌握着,由于一段古怪的缘分,我和他产生了神秘的关系。我回忆起了他滥杀无辜、嗜血成性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居然为我挺身而出,帮我解救我心爱的姑娘。当时,普加乔夫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就是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我担心满怀仇恨的希瓦卜林会向普加乔夫揭发她的身世,也许普加乔夫会通过其他的方式了解实情……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会怎么办呢?我打了一个寒战,连发根都竖起来了……
突然,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绪,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少爷?”
“怎么会没有什么可想的呢?”我说,“我是一个军官,也是一个贵族,昨天还和你为敌,今日就和你坐在同一辆雪橇上赶路,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怎么?”普加乔夫追问道,“难道你害怕了?”
我回答道:“我既然被你赦免过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但希望得到你的原谅,甚至还希望你能帮助我。”
“你说对了,上帝开恩,你这次真说对了!”假皇帝兴奋地说,“你看,我的手下全都斜着眼睛看你,那位老头儿今天还坚持说你是奥伦堡的密探,说是要审问你,把你绞死,但我没同意。”他压低了嗓子说,不让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杯酒和兔皮棉袄,你看,这足以证明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头吧!”
这时,我想起了攻占白山要塞的场面,但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辩论,于是什么都没说。
“奥伦堡的人是怎么谈论我的?”普加乔夫停了一会儿,继续问我。
“他们说你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不用说,你已经出名了。”
普加乔夫露出了扬扬自得的神情。
“太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所向披靡,奥伦堡的人都知道尤泽耶瓦战役①吗?当时,我打死了你们那儿的四十个大将军,俘虏了四支军队。你觉得,普鲁士国王有能力和我斗吗?”
这个土匪开始吹嘘起来,我听了觉得特别好笑。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我问他,“你觉得你能打败费多洛维奇②1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③2吗?没问题!我连你们的那批将军都打败了,而他又被你们打败了。直到今天,我就没打过一次败仗。走着瞧吧,我还会攻打莫斯科的!”
“你想攻打莫斯科?”
假皇帝想了想,低声对我说:“上帝才知道啊!我的路窄得很,身不由己的事情很多,我手下的人全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盗贼,我必须时刻提防着,只要我打一次败仗,他们肯定会把我的脑袋献出去,给自己捞回一条狗命。”
“说得太对了!”我对他说,“现在还有时间,干吗不趁早甩开他们,去乞求女皇陛下的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苦地笑了笑。
“不行啊!”他无奈地回答说,“现在去忏悔已经晚了,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既然做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也许真的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也曾经在莫斯科当过皇帝吗!”
①尤泽耶瓦战役:尤泽耶瓦是距离奥伦堡一百二十俄里处的一个村庄,1773年普加乔夫在那里打败了沙皇政府派去救援的奥伦堡军队。
②费多洛维奇:此处似指费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1740年成为普鲁士霍亨索伦王朝的国王。
③费多尔·费多洛维奇:是费里德里希的不准确的俄国叫法。
“那他下场怎么样,你知道吗?他被人们顺着窗户扔了出去,剁成了肉泥,烧成了灰,装在炮筒里,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我说!”普加乔夫豪迈地感慨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我在很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太给我讲的。有一天,一只老鹰问乌鸦:‘乌鸦!为什么你能活到三百岁,而我最多只能活到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老鹰!那是因为你喝的是鲜血,而我吃的却是腐尸。’老鹰想了想,继续问道:‘那我也改吃腐尸试试看。’‘好!’老鹰和乌鸦一起飞走了,它们看见一匹死马,于是飞下去落在了死马身上。乌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夸是人间美味。老鹰也啄了一口,吃了几口后,老鹰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老兄!吃三百年的腐肉,还不如一次喝饱鲜血呢,到时候再听上帝的安排吧!’你觉得这个卡尔美克的故事怎么样?是不是有很深的寓意呢?”
我回答说:“很有意思,但是,在我看来,我认为烧杀抢劫就像是在吃腐肉。”
听了这话,普加乔夫愣住了,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这时,鞑靼人唱起了悲伤的歌曲,旋律凄凉惆怅。沙威里奇坐在驾台上直打瞌睡。我们的雪橇在寒冬平坦的大道上疾驰……
突然,我看见亚伊克河陡峭的河岸上的一个小村子,周围被栅栏围着,还有一座小钟楼——又过了一刻钟,我们驶进了白山要塞。
第十二章孤女
就像园子里的苹果树呀,
砍掉了树梢又拔掉了枝丫,
就像我们可怜的公爵小姐呀!
她死了爹,又没有了妈,
谁还会来将她来打扮,
谁还会来将祝福赐予她。
——婚礼歌
我们的马车驶到了司令家的台阶前,当地的百姓一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三五成群地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跑。希瓦卜林走出屋子,前来迎接这位假皇帝。他穿了一身哥萨克的服装,留了一大把胡子。这个虚伪的叛徒搀扶着普加乔夫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表达自己的忠心和喜悦之情。当他看到我时,流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但他马上镇静了下来,向我伸出友好的手,说道:“你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了吗?早就该这样!”我扭过头不理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间早已熟悉的屋子,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依然挂在墙上,勾起了我许多痛苦的回忆,我心里难过极了。普加乔夫坐在一张沙发上,而那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奇经常打瞌睡的地方,那时,他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就像是催眠术。希瓦卜林亲自给普加乔夫倒了一杯烧酒。普加乔夫喝下去后,一手指着我,对他说:“你也给这位少爷倒一杯吧!”希瓦卜林乖乖地把托盘端到我面前。但我又一次把头一歪,没有理他。他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如此精明的他一定看出普加乔夫对他的不满了。他紧张地站在普加乔夫面前,而看我则是用怀疑的表情。普加乔夫问了一些要塞的情况,又问了问敌人的动静,不一会儿,突然问道:“告诉我,兄弟!你把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押起来了?把她带过来,让我看看。”
希瓦卜林吓得脸色惨白,像个活死人。
“我的皇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亲爱的陛下!她根本没有被关押……她生病了……现在就躺在她的房间里。”
“那好,带我去看看吧。”假皇帝边说边站起身来,没有任何借口阻拦了,希瓦卜林只能带着普加乔夫去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到楼梯处,希瓦卜林停住了,他对普加乔夫说:“皇上!您可以随便命令我,但是,请您别让一些不相干的人进我妻子的卧室。”
听了这话,我气得直哆嗦。
“你的意思是说你结婚了?”我质问希瓦卜林,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别生气!”普加乔夫对我说,“我来管这事,但是你,”他扭头对希瓦卜林说:“千万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别跟我兜圈子,不管是不是你妻子,我想带谁去看,就带谁去!大人!请跟我进来!”
走到了玛莎闺房的门口,希瓦卜林又停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皇上!我必须要向您事先说明,她正在发高烧,已经烧三天了,整天说胡话。”
“把门打开!”普加乔夫严厉地说。
希瓦卜林在衣兜里翻了半天,说没带钥匙。普加乔夫抬腿用力一踹,门锁就坏了,门被打开了,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一看到玛莎,我就愣住了,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农家姑娘穿的裙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色惨白,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面前摆了一罐水,上面有一块面包。她一看见我就浑身颤抖,大声叫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我当时的姿态。
普加乔夫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希瓦卜林,冷笑道:“你设计的这间病房倒是挺新颖的嘛!”说完,他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温柔地对她说:“告诉我,我的宝贝儿!你的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丈夫?”她反问道,“他根本不是我丈夫,我永远不会嫁给他的!如果没有人来这里救我,我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普加乔夫狠狠地瞪了希瓦卜林一眼。
“你竟然敢骗我,”他气愤地说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知道我要怎样处置你吗?”
希瓦卜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时,我非常鄙视他,这种鄙视远远超越了仇恨和愤怒之情,看着这个贵族趴在这个哥萨克逃犯的脚下,我感到恶心极了。
终于,普加乔夫心软了,对希瓦卜林说:“我就饶了你一次,但你要记住,下次要是再犯这种错误,我连这次一起和你算账!”
说完,他转过身,态度极其温和地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出去吧!我美丽的姑娘!我赋予你自由,我就是这里的皇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了他一眼,一下子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杀死她亲生父母的凶手。她抬起双手,遮住了脸庞,一下子晕倒了,我朝她扑了过去。但就在这时,我的老相识巴拉莎突然跑了进来,她立刻上前搀扶小姐。普加乔夫走出了这间闺房,我们三个一起下楼到了客厅。
“怎么样,先生?”普加乔夫扬扬自得地说道,“咱们挽救了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把神甫请过来,让他给自己的侄女办婚事?要是有可能,我来做主婚人,让希瓦卜林做伴郎,咱们一起痛快地喝一顿,吃一顿,——然后一关房门!”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听了普加乔夫的建议可把希瓦卜林气坏了。
“皇上!”他疯狂地大声喊道,“我有罪,我骗了您,但是,格里尼约夫也把您骗了,那个姑娘根本不是神甫的亲侄女,她是这个要塞攻破后,被绞死的伊凡·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普加乔夫快气炸了,用火一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迷惑地问我。
“希瓦卜林说的是全都是事实。”我坚强地回答。
“可是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点啊!”普加乔夫说,脸色沉了下来。
“请你想一想,”我回答说,“我怎么能当着你手下的面说上尉的女儿还活着呢?他们一定会活活地把她吃掉的,什么都救不了她,她一定会丧命的。”
“这倒是,”普加乔夫笑着说,“我手下的那些酒鬼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孤女的,神甫夫人骗了他们,这样做也挺好的。”
“请你听我说,”我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接着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可以作证,我非常愿意用我的生命来回报你现在为我做的所有事情,只希望你别让我去做一些有损于我的人格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我的大恩人。请你将好事做到底,放了我,让我带着这位可怜的孤女离开吧,走上帝给我们安排的路吧!不管你将来在什么地方,不管你过得怎么样,我一定会为你向上帝祈祷,拯救你那有着罪恶的灵魂……”
看样子,普加乔夫那严厉的内心已经被我这番话打动了。
“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他说,“既然放了就是放了,绝不反悔,这是我一贯的作风,带着你心爱的姑娘离开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幸福地在一起的。”
他立刻命令希瓦卜林,给我发一张通行证,可以自由通过他管辖内的所有关卡。希瓦卜林彻底绝望了,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普加乔夫去视察整个要塞了,希瓦卜林在后面陪着他。我借口说收拾一下行李,准备上路,便留在屋里。
我跑到了玛莎的闺房里。门关着,我敲了一下。
“谁呀?”巴拉莎问。
我回了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用柔美的声音冲门外喊道:“你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正在换衣服,你去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吧!我随后就到。”
我听了她的话,转身去了盖拉西姆神甫家。神甫和神甫夫人跑到外面迎接我,因为沙威里奇已经事先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您好啊!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神甫夫人高兴地说。“上帝保佑,我们又能见面了!您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们可是天天挂念着您呢啊!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这个可怜的姑娘,您不在她身边,她可是吃尽了苦头啊!……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和普加乔夫有这么好的交情呢?他为什么没绞死你呢?上帝保佑,这还要感谢这个土匪……”
“行啦,老太婆!”神甫打断了她,“别把你知道的事全都胡说八道地搬出来,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少说两句。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快请进,您能来真是给寒舍添光啊!好久都没看见您了!”
神甫夫人把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款待我,并且不停地唠叨。她给我讲了希瓦卜林怎样逼着他们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交出去的,又讲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是怎样痛苦地跟着他走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是怎样通过她的仆人巴拉莎和他们保持联系的(巴拉莎可是一个机灵鬼,她有办法让士兵们听她的话),她又是怎样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出谋划策写一封信给我的,等等这类事,神甫夫人不停地唠叨。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便用只言片语描述了我这段时间的经历。当神甫和他夫人一听到普加乔夫已经知道我们骗他的时候,立刻在胸前不停地画十字。“上帝保佑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说,“求上帝尽快赶走这片乌云吧!哎!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什么都没说,真是个坏人啊!”
这时,门被推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进来,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一丝微笑,她换下了那件破旧的连衣裙,穿上了过去的衣服,简直漂亮极了,又朴素又大方。
我一把抓起她的手,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我俩凝视着对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都在保持沉默。两位主人立刻觉得他们在这里有些碍眼,于是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抛开世间所有的烦恼,尽情地聊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讲了自从白山要塞被攻陷后,她遭遇的所有事情,描述了她的悲惨处境和无赖的希瓦卜林给她带来的痛苦。我和她一起回忆昔日幸福美好的时光……我俩都流下了深情的泪水……
最后,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把她一个人留在由希瓦卜林管辖的白山要塞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去正在被围困的奥伦堡,那里的百姓正在经受巨大的苦难,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劝她去我父母的村庄,和他们一起生活。开始她有些犹豫,因为她知道我严厉的父亲不接受她,这点令她非常担心。我努力劝服了她,因为我知道,收留一个为国家献出宝贵生命的军人的女儿,我父亲一定不会拒绝的,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和荣幸。
“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最后我说,“我把你看成我的妻子了,所有不幸的灾难把我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再把我们拆开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乖乖地听我说完了这一切,没有半点羞涩的姿态和虚伪的推托。因为在她心里,已经认定了她的命运从此要和我的命运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但她一再强调,只有在得到我父母的允许之后,她才能嫁给我。我同意了她的建议,我俩疯狂地、深情地亲吻了,我俩的所有计划,就这样决定了。
一小时以后,士兵给我送来了一张通行证,上面有普加乔夫潦草的签名,这个士兵还带来了口信,让我去他那儿一趟。我去了,当我见到他时,他正准备离开。当我和他——这位除了我一人以外,其他人视他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和令所有人都敬畏的大人物——道别时,心里顿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为什么要隐瞒实情呢?此时,我打心底里同情他,真心希望把他从他手下的那帮土匪的包围中拽出来,趁我现在还有机会,救他一命。希瓦卜林和百姓们紧紧地围在我们周围,妨碍了我内心的所有思绪。
我和他友好地道了别。普加乔夫发现了人群中的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竖起一根手指头,好像是在吓唬她,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然后坐进了马车,吩咐车夫向贝尔达村出发。马车启动了,他又一次伸出脑袋,对我大声喊道:“再见了,少爷!也许咱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后来,我们果真又相遇了,但是,那是一个怎样的场合啊!……
普加乔夫回去了。我站在那里很久,凝望着这片白茫茫的草原,他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远方。百姓也都回家了,希瓦卜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回到了神甫家,收拾好了所有行李。我一刻都不想再耽误了。我把行李全都装进了司令的一辆破旧马车里。车夫很快就准备好了马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要去和埋在教堂后面的坟墓告别,那是司令和司令夫人的墓地。我原本想陪她一起去,但她要我留下,她想一个人去。几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珠,眼泪不停地往外涌。马车开到大门口,神甫和他夫人站在台阶上送我们。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有巴拉莎一起坐在车上,沙威里奇坐在驾台上。
“再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宝贝!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勇敢的雄鹰!”神甫夫人说,“一路顺风!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俩幸福的!”我们的马车启动了,透过司令家的窗户,我看见希瓦卜林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仇恨的恐怖神色。我不想在一个输给我的仇人面前耍威风,于是扭过头不看他。终于,我们走出了要塞的大门,永远离开了白山要塞。
第十三章拘铺
请别生气,少爷!我这是在执行公务,
我必须马上把您送进牢房。
那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我想事先把这桩公案说清楚。
——克尼亚什宁①1
今天早上,我还在思念着我心爱的姑娘,为她担惊受怕,而现在,她竟然意外地和我依偎在一起,这太离奇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一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马路,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看样子,她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的心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来到了一个仍然被普加乔夫统治的要塞。我们要在这里换马,马车很快就装备好了,一个被普加乔夫授命为司令的长满大胡子的哥萨克手忙脚乱地为我们服务,显得极其殷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幸好有我们车夫的饶舌,他们还以为我是皇帝的宠臣呢。
我们继续向前走,夜幕慢慢降临了。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小镇,根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这里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正想和普加乔夫会师。站岗的哨兵把我们拦住了,问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车夫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皇帝的教亲和他夫人。”忽然,一大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了起来,不停地骂着难听的话。“滚下来!你个鬼教亲!”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班长冲我叫大声喊,“看我不给你好看的!还有你太太!”
我跳下马车,要求士兵带我前去见他们的长官。士兵们一看到我是一位穿着军服的军官,立刻停止了谩骂。班长要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小声自言自语道:“你当皇帝的教亲有什么用啊!刚跳出一个火坑,立刻又掉进了开水锅……上帝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马车缓缓地跟在后面。
①此处的诗句为普希金模仿克尼亚什宁的喜剧体裁而编写的。
过了五分钟,我们走到一间亮堂堂的宅子跟前。班长吩咐卫兵在外面看着我,他进去通报少校。不大一会儿,他就出来告诉我,说少校没时间接见我,还命令把我拘捕起来,关在牢里,但是可以把我的太太带进去。
“什么意思?”我近乎疯狂地大叫起来,“他疯了是吗?”
“不太清楚,大人!”班长回答说,“我们少校大人只命令我把您送到拘留所里去,再把太太带到他那里去。就这样,我的大人!”
我冲上了台阶,士兵没拦住我,于是我就冲进了屋子。当时,六七个骠骑兵正在那里玩牌,少校正好坐庄。我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前段时间在辛比尔斯克赢走我很多钱的那个人。看到他,我感到多么惊讶啊!
“真是太巧了!”我大声喊道,“伊凡·伊凡内奇!真的是你啊?”
“哎哟!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怎么是你?是哪阵风把你吹进来的?你从哪儿过来的?欢迎欢迎!我的老弟,想不想再和我玩玩牌?”
“不玩了!我想请你最好给我找个房间。”
“你要房间干什么?住在我这里不就行了。”
“不行啊,我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哦,那就把你的同伴也叫来吧!”
“不是同伴,我还带了……个太太。”
“太太?你从哪儿弄来的?哟!我的小老弟!”(说到这儿,他吹了一声口哨,听起来十分幽默,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却感到很尴尬。)
“那好吧!”佐林继续说,“就这样吧,我给你个房间,真是太可惜了!……要不然,咱们还像以前大喝一顿……嘿,勤务兵!快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夫人带进来,让我看看!别让她生气,告诉她,不用害怕,我是个好人,绝对不会欺负她,只能让她高兴。”
“你是什么意思啊?”我对佐林说,“什么叫普加乔夫的教亲夫人?她是为国家献出生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刚把她从土匪那里搭救出来,现在正想送她到我父亲的村庄去,就让她住在那儿。”
“这么说,刚才我手下报告说抓了个人,原来就是你呀!多有得罪,请原谅,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会儿再都告诉你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那个可怜的孤女静一静吧,你的手下可把她给吓坏了。”
佐林立刻下达了命令,他走到门外,亲自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了歉,并且说是一场误会,然后又吩咐班长把她请到当地一家最好的旅馆去了,而我,就在他那儿过夜了。
我们饱饱地吃了顿晚饭,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就把我这段时间的惊险奇遇告诉了他。佐林认真地听我讲,当我说完后,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的老弟!所有的一切都挺好的,只有一点不太好:真是活见鬼了,你为什么非要结婚呢?我是一个正直的军官,不想看你被欺骗。你要相信我,结婚可是一件傻事!整天围在老婆屁股后面团团转,在家抱孩子,有必要吗?哎,让结婚见鬼去吧!你听我说,明天就和那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往辛比尔斯克的所有道路都被我扫干净了,路上肯定安全。明天你就把她打发到你父母的村庄去,你就留在我管辖的军队里吧。奥伦堡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也别去了,万一你不幸再次落到那帮土匪手里,可就别再想脱身了。就这么办吧,我敢保证,你迷恋她的痴情劲儿很快就会消失的,一切都会顺心如意,多好哇!”
虽然我不完全赞成他的观点,但我觉得,我身为一个军人,我的使命就是要留在女皇陛下统治的军队里,所以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我心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我父亲那儿去,而我就留在他这儿。
沙威里奇上前帮我脱衣服。我对他说,要他准备明天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走。他不同意:“什么意思,我的少爷?难道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吗?谁来伺候你?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啊?”
我太了解沙威里奇的倔脾气了,只能好言相劝,用真诚的话才能说服他。
“我的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深情地对他说,“你就不要拒绝我了,帮我做些善事吧!我在这儿根本不需要人伺候,但是,这么长的旅途,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没有你的照顾,我一定会不踏实的。你伺候她,也就是在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一有机会,我就会和她结婚。”
沙威里奇双手用力一拍,露出吃惊的神色。
“结婚?”他反问道,“你刚多大啊,就想着结婚?你父亲会怎么说?你母亲会怎么想啊?”
“他们会同意的。”我坚定地回答,“等他们完全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就一定会同意我和她结婚的,这还得指望你啊!我父母信任你,你就替我在他们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求求你了,好吗?”
这老头儿果然被我感动了。
“哎!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无奈地回答,“你想结婚,虽然年龄有些小,但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确是个好姑娘,错过了她也是罪过啊。要不这次就依了你吧!我护送您心爱的天使回家,再向你父母汇报一声,娶一个这么好的姑娘是不需要嫁妆的。”
我再三感谢了沙威里奇,当天夜里,就和佐林睡在一起了。我心里非常激动,有着说不完的话,于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刚开始,佐林还有**和我聊天,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基本上不说话了,断断续续地,最后,他用打鼾声来回答我的问话了。我只能闭嘴,一会儿,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她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于是马上同意了。佐林的军队在同一天也要出发,离开这个小村庄,一刻都不能延误。于是,我立刻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了别,把她交给了沙威里奇,又请她帮我给我的父母带一封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再见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压低子嗓子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直到我走进坟墓,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围站着一大群人,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表达内心的情感。她终于离开了,我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佐林身边,一句话都不想说。佐林想逗我开心,我也想让自己的心情舒畅一些,我们在一起痛快地狂欢了一天,晚上,我们就出发了。
记得当时是二月下旬,那个给作战带来无数困难的寒冬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大将们已经做好了并肩作战的准备。普加乔夫的队伍还陷在奥伦堡周围。同时,我们的队伍正悄悄地向他们靠拢,各路军队从四个方向步步逼近叛贼的驻扎地。我们每到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就会马上归顺,叛贼的军队就会吓得望风而逃。这一切情况都预示着战争即将顺利地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就在塔吉谢沃要塞周围打退了普加乔夫的军队,赶走了他的队伍。从表面上看,解除了奥伦堡的围攻好像是给了叛贼决定性的一击,但是,正在这时,佐林接到命令,铲除巴什基尔人的军队,但是还没等佐林赶到,他们就已经散伙了。春水泛滥了,把我们困在了鞑靼人的一个村庄。小河开始涨水了,道路也变得难以通行。我们无事可做,于是自己安慰自己,估计我们跟那些叛贼和蛮族的无聊战争很快就会顺利结束的。
但是,普加乔夫依然在逃,他又出现在西伯利亚的矿区了,他在那里又组织起了一帮新的土匪,又开始大肆烧杀掠夺。我们又听到了他获胜的消息,我们得知,西伯利亚的所有要塞已经被他攻破了,没过多久,又听到喀山已经失守了,假皇帝正在向莫斯科大举进攻。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大将军们开始还幻想着可恶的叛贼会被彻底击垮,现在却又慌了神。佐林接到了皇帝要他强行渡过伏尔加河的圣旨①。
我不想在这里描写我们的行军和战争的结束,只简单地提一下,我们的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行军路过被叛贼洗劫一空的村庄,那些灾民们费了很大力气藏起来的可怜的食物又不得不被我们掠走。各地的行政机关也都瘫痪了,地主们全都躲在森林里,一群又一群的土匪到处掠夺。各个部队的首领随心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自己的人。这片烽火燎原的景象的确是惨不忍睹的……只求上帝行行好,别再让人们看到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残酷之极的俄罗斯式的**了!
普加乔夫逃跑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尔松在后面紧紧地追击。没过多久,我们就听说他被彻底打败了。后来,佐林收到了假皇帝已经被抓入大牢的通知,并要求他在原地待命。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去看望我的父母亲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抱着他们,一想到我又能见到不知道现在什么样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就异常兴奋。我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佐林耸了耸肩,笑着说:“不,你一定会倒大霉的!等你一结婚,你就完蛋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被蒙上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把我内心的喜悦都给冲走了。一想起那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坏人,即将被皇上
①此处后面另有一个章节,在小说发表时被删除,后常以《被删去的一章》为题。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删去的,现在仍保留在他的手稿中(俄文版原注)。斩首,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叶米里扬啊,我的叶米里扬!”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思考着,“你为什么没有在战争中被刺刀刺死,或是被炮弹击中呢?那才是你最好的结果啊!”我能做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个人,我就会想到他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曾经帮助过我,并帮我从无耻的希瓦卜林的魔掌中救出我心爱的姑娘。
佐林给我放了假,再过几天,我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我将再次见到我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一场出乎意料的风暴降临到了我头上。
就在我准备回家的那天,就在我准备出发的那一刻,佐林来到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纸公文,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心事。我的心就像被刀捅了一样难受,我感到莫名地害怕。他先让勤务兵出去,然后严肃地对我说,有一桩案子与我有关。
“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问道。
“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小事。”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公文,“你看看吧,我刚收到的。”
我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张发给各个驻地首领的密令,命令他们无论在哪里,都要立即把我逮捕起来,解押在喀山,交给普加乔夫一案的审核委员会。
我差点没拿住公文。“我也没办法啊!”佐林无奈地说,“我的职责就是服从皇帝的命令,看样子,你和普加乔夫的那段亲密的行程是让政府知道了,我真心地希望这桩案子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不良后果,让你在委员会面前能洗清罪名。不要生气,走吧!”
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被审问。但是,一想到原本那段温馨的重逢又要被拖延下去,也许要往后推迟好几个月,我感到了恐惧。
马车已经套好了,佐林友好地与我告别。我被押在车上,由两名骠骑兵举着军刀坐在旁边押送,就这样,我走上了大路。
第十四章审判
世间的流言,
海面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相信,我犯的错顶多就是未经允许,擅自离开奥伦堡。我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因为只身一人去城外打游击不但没有被首领禁止过,反而得到了许多鼓励。我也许被指控犯有太过鲁莽的罪行,但并不是违反军令。但是,我曾经与普加乔夫的密切而又友好的来往很有可能被许多目睹过的百姓当成证词,但至少会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全神贯注地考虑着我即将面临的审讯,周密地计划着我的回答,最后,我决定向审讯员说出实情,觉得这是一个最为简单、最可靠的解释方法。
我们很快就到了喀山,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街道两边的宅子全都倒了,现在是一堆堆烧焦了的木炭,一面面被火熏得发黑的、没了屋顶和门窗的秃墙,这就是普加乔夫的杰作!我被带到了大火后,城里唯一幸存的要塞中,骠骑兵把我交给了一个正在值班的小士兵。他让铁匠给我戴上了脚镣,钉得非常紧。然后把我关进了大牢,牢房是一间又小又黑的窄屋子,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和一扇被铁栅栏封上的小窗户。
这种接待我的方式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洗清罪名的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一种所有苦恼的人在自宽自解时用的办法,我心平气和地倒在地上睡去了,根本不在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大牢的看守员把我叫醒了,宣布说今天就是我的审讯日。两名士兵双手押着我,穿过了一条长走廊,很快就到了司令办公的屋子,我们在前厅停下,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是非常宽敞的办公室厅堂,桌子上摆满了文件,旁边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是个老将军,表情极其严肃,另一位是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看起来二十八岁左右,相貌非常惹人喜欢,行为举止也显得灵活随便。窗户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书记员,耳朵上夹着一根白色的鹅毛笔,当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准备为我录口供。
审讯刚一开始,就问我的姓名和军衔等级。大将军问我的父亲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严厉地呵斥道:“太可惜了!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压着心中的怒火,镇静地回答道:“不管指控我犯了多重的罪,我都是清白的,我一定会用事实为自己洗脱罪名。”看样子,我的这番话令他很不高兴,他皱起眉头对我:“年轻人,你的口才倒是挺好的!但是,我们也见过比你还能说的。”
这时,那个年轻的上尉问我:“你是在何时出于何种原因为普加乔夫效忠的?受他之命做过什么?你们合起来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气愤地答道:“我是一名军官,出身于贵族,绝对不会为普加乔夫这种人效力的,也不会听从他任何命令。”
“那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没被他绞死,与此同时,你的那些同伴们都没有逃过一劫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和那些叛贼一起饮酒作乐,还会送你贵重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银币呢?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令人难以捉摸的友情呢?如果你没有叛变,或是表现出懦弱,你们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呢?这点,你怎么解释?”
近卫军上尉的这番话令我感到极大的侮辱,我带着激动的情绪要为自己澄清。我向他们描述了我是如何在风雪交加的草原结识普加乔夫的,又是怎样在白山要塞失守后他认出了我并放了我的。我说:“假皇帝的确送给我皮大衣和马匹了,我接受了,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内疚。但是,我曾经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山要塞。”最后,我还提到了奥伦堡的将军,说他可以作证,证明我在奥伦堡被普加乔夫围困时,我对国家的忠诚。
表情严肃的老头儿伸手从桌子上打开了一封已经拆开了的信,认真地读道:
阁下询问关于准尉格里尼约夫的行为,据说此人曾经加入此次叛乱,并与叛贼首领相勾结,确实有违军法,与其誓言相悖。今特奉告:该准尉先生格里尼约夫自从去年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在我处奥伦堡服军役,2月14日离开我城。据一些归顺匪徒传称,该准尉曾经在普加乔夫统治的村庄逗留数日,并与匪首并肩前往白山要塞,谈到他的行为,我可以……
读到这儿,他停住了,严厉地对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辩护的吗?”
我原本想像刚才那样继续辩护,开诚布公地说明我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我说出了她的姓名,那么,审查委员会一定会传她来这里接受审讯的。一想到她纯洁的名字要和那帮土匪的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必然会让她来对质——这个恐怖的想法惊醒了我,我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要命,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一开始,两位法官还有心思听我的辩护,好像是对我多少有一些点好感,但是,一看到我紧张的表情,便开始与我反目成仇了。近卫军上尉让我和主要检举人当面对质,将军立刻下令带来了昨天的犯人,我立刻转身看着大门,等待着那个检举我的人进来。几分钟过后,门外传来了脚镣哗啦哗啦的响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如此之大,令我非常震惊。他瘦骨嶙峋,面色惨白,以前乌黑的头发全都变白了,一把大胡子蓬松地垂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低沉,但语气却非常坚决,他重复了一遍对我的指控“他就是被普加乔夫派往奥伦堡的密探,整天出城孤军奋战就是为了汇报城里的情况”。最后,他居然还说我向假皇帝臣服,跟着他在各个要塞巡视,并且使用浑身解数陷害已经归顺朝廷的旧同伴,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假皇帝面前得到赏赐。
我冷静地听完了他的指控,总算有一点让我不太失望:这个无赖没有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坚决地拒绝过他,怕提到这个人会有损于自己的颜面,也可能是因为他内心还有一些情感,这才使我保持沉默——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提到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的名字。我的态度更加坚决了,因此,当审讯官问我是否有证据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道:“我坚持自己开始的辩词,没有其他的要解释了。”将军命令士兵把我俩一起押下去,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了出来。我冷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他猥琐地笑了笑,抓起脚镣,加快脚步,超过了我。我再次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被提审过。
下面,我要给读者讲的事情,并不是我亲眼看到的,但是都是我听说过很多次的,以至于一些小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因此,就好像是我亲眼目睹的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家得到了我父母热情的接待,这就是老一辈人身上特有的风格。他们认为,有机会收养一名上尉的可怜的孤女,是上帝对他们的恩惠。没过多长时间,我父母就深深地喜欢上她了,因为当他们了解了她以后,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她。在我父亲看来,我的爱情已经不再是小孩的胡闹了,而我母亲最希望的就是她的彼德鲁沙和这位漂亮的上尉的女儿结婚。当我被逮捕的消息传到家中时,我父母全都为之感到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父母讲了我和普加乔夫的那段离奇故事,她讲得太动人了,以至于我父母听了,不但没有为我担心,反而还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我父亲不愿意相信,我是一个与叛贼合伙,共同推翻朝廷并消灭贵族的无耻暴徒,他严肃地审问了我的仆人。沙威里奇如实地说出了我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的事情,而那个土匪也经常热情地招待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向我父亲发誓,说他从来没有听说我做过什么叛变的事情。这下,我父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焦急地等待我被无罪释放的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内心感到极其不安,但她始终保持沉默,因为她天生办事谨慎。
几周以后……我父亲忽然收到我家的一个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寄过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父亲我当时的情况。开头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写道:“非常不幸,关于您的儿子和叛匪一起暴乱的嫌疑,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原本应该判处死刑杀一儆百,但是女皇陛下考虑到您的功劳和高龄,决定宽大处理,判处您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在西伯利亚偏远的地方,以此来代替残酷的死刑。”
这个从天而降的打击差点让我父亲背过气儿去,父亲丧失了一贯的理智,他经常通过刺耳的抱怨发泄出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痛苦。“什么?”他失去理智地连声呵斥道,“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与普加乔夫一起发动暴乱!开明的上帝啊!我居然能活到今天!女皇陛下开恩,不判处我儿死刑!难道这样,我就能活得舒服了吗?死刑并不可怕,我的祖父就被绞死在红场的断头台上,但是他把一颗纯正的良心传给了他的子孙,我父亲与沃伦斯基①和赫鲁晓夫在一起遇难。而一个堂堂的贵族竟然会去违反自己的誓言,与强盗、逃亡犯互相勾结!……这真是我们家族的奇耻大辱啊!……”
我母亲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的气愤,他绝望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不敢当着他的面哭诉,反而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加油打气,说一些绯闻不能全都听信,说世人的言论是靠不住的,但我父亲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仍然陷入绝望中。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重。她一直坚信,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是无罪的,她猜到了事实真相,并且认为她就是给我带来不幸的根源。她偷偷地流下泪水,不让任何人看见,暗自伤心,同时又在考虑着拯救我的最佳办法。
一天晚上,我父亲又坐在沙发上查看他的《宫廷年鉴》,但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因此,这次的阅读并没有使他产生以往的效果。他哼着老式进行曲,母亲坐在一旁打毛衣,一语不发,眼泪时不时地掉在毛衣上。坐在一旁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对他们说,现在的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去一趟彼得堡,想要一些路费。我母亲听了这话更是难过。“你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啊?”她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难道你也想离开我们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未来全靠这次去彼得堡了,她要凭借以身殉国的上尉的女儿的身份,去请求所有有权势者的帮助和保护。
我父亲低下了头,凡是能让他想到自己儿子是嫌疑犯的话,他都无法忍受,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
①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客,彼得大帝统治时代担任国家的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统治时代,企图为国家的体制作一些行之有效的改革,在一场宫廷斗争失败后被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朋友,与他同时被杀。
“你去吧,小姑娘!”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上帝慈悲,保佑你看上的是个好人,而不是一个卑鄙的叛徒。”说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母亲了,她俩面对面坐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把自己的一部分计划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潸然泪下,紧紧地抱着她,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上帝能保佑这个办法能成功,她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好了行李。几天后,她就离开家,向彼得堡出发了,她的女仆巴拉莎和我忠诚的管教沙威里奇也一起来了。一想到这个倔老头儿能勉强答应离开我后,还能照顾我心爱的姑娘,多少也给了我一些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安全抵达了索菲亚①1,她在一家驿站里听说,行宫当时就在皇村里,于是决定留下来。她租下了隔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站长夫人马上和她聊了起来,说自己就是皇宫里的锅炉工的侄女,又给她讲了很多宫廷生活的秘密。驿站长夫人还告诉她女皇陛下一般在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喝咖啡,几点去外面散步,会有哪些大臣在后面陪伴,昨天,女皇都说了什么,晚上又见了谁——总之,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些话都能写成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了,并且对后代有着相当高的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极其配合地认真听她讲,她们一起去花园散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给她讲了所有林荫道和小桥的变迁。等散完步,她们一起返回驿站,大家都很愉快。
第二天清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穿好了衣服,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花园里。那里的早晨很美,温暖的阳光照在菩提树梢上,透过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令人心旷神怡,宽广的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倒映
①索菲亚: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小镇。出灿烂的朝霞。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一群白天鹅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懒洋洋地游出来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散步,就在前段时间,那里才建好一座纪念碑,用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①伯爵刚刚取得的胜利。
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一只英国的白色哈巴狗,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您别害怕,它不咬人!”一位夫人站在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她坐在这座纪念碑对面的一张长椅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坐在长椅的另一端。那个老夫人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偷偷地瞟了夫人几眼。她头戴一顶睡帽,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一个马甲。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她那盈润的面庞散发出容光,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和嘴角上稍露出来的笑意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美感,这位高贵的夫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吧?”她问道。
“嗯,不是,夫人!我是昨天刚从外省过来的。”
“您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不是的!我是一个人过来的。”
“一个人?可是你看起来还很小啊!”
“我失去了我的双亲。”
“那您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是啊,夫人!我来这里是想让女皇帮我一件事。”
“您是一个孤女?看来,您是来控告被人诬陷和欺负人的事吧?”
“不是的,夫人!我就是想求女皇陛下能够开恩,宽恕我的朋友,并
①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1725—1796),俄罗斯元帅。此处指的胜利是1770年他击退土耳其军队后,占领了整个莱茵河下游,1774年与土耳其签订了俄土和约。不是来控告什么人的。”
“哦,请问,那您是什么人啊?”
“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难道是奥伦堡的一个要塞司令吗?”
“正是,我的夫人!”
看样子,那位夫人是被感动了。
“如果我干涉你的事情,”她用更加温和的声音说,“请您原谅,但是,我是宫里人,您有什么请求,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了起来,恭敬地向那位夫人道了谢。这位陌生太太身上流露出来的任何事物都赢得了她的好感,得到了她的信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接过来纸条,心里默读着。
刚开始,她读得非常认真,脸上还流露出同情之色,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脸色突然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分钟前还平静的脸一下子就成严肃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
“您是想为格里尼约夫请求宽恕,是吗?”那位夫人用冷淡的语气说道,“我们的女皇绝对不会饶了他的,他与匪首互相勾结,并不是因年幼而鲁莽行事,而是因为他的确做了卑鄙的事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
“啊!冤枉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大声嚷道。
“怎么会冤枉呢!”夫人涨红了脸,反问道。
“冤枉!真的是冤枉!那些可不是事实啊,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是为了我才一人去承担所有的罪名的,是为了我才背上黑锅的,他没有在庭审员面前努力为自己辩护,只是因为他不想把我也一同牵连进去。”于是,她带着一颗激动的心给那位太太讲了读者早在前面就知道了的所有事情。
那位夫人仔细听了她的话,“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夫人问。她一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中,便露出了笑容,和蔼地对她说:“哦!好的,我知道了!再见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见面的事情。我希望,您的这封信很快就能得到回复。”
谈完后,她站了起来,朝一条绿油油的小道走了过去,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怀揣着希望,兴奋地回到了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客栈。
驿站长夫人责怪她不应该在秋天的早晨去外面散步,她说这不利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成长。热心的夫人端来了茶炊,她正准备喝茶,刚要开口畅谈她所了解的宫廷的事情,突然,一辆从皇宫驶出来的马车开到了驿站门前,一位宫廷卫兵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宣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进宫面见,不得延误。”
这道圣旨可把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吓坏了,立刻手忙脚乱地张罗了起来。
“坏了!我的上帝!”她大叫起来,“陛下现在召您进宫!她是怎么会知道你来这里的事呢?您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如何去面见女皇呢?我看啊,您进宫后都得不会走路了!……要不这样吧,我陪您一起去,至少我还可以给你带路啊!你穿这身旅行的连衣裙进宫可不太合适,要不然我派人去接生婆那借几件黄色的滚圆式长袍吧?”
宫廷侍卫说:“女皇陛下只召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个人进宫,穿什么都可以,穿现在的这件衣服就行。”
无奈之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只能马上坐进马车,跟着宫廷侍卫,带着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祝福和忠告进宫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已经预感到了,我俩的命运即将被宣布结果了,她忐忑不安,心脏猛烈地跳动,都快窒息了。几分钟过后,马车就驶到了皇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颤抖,缓慢地走上了台阶。两扇庄严的宫门敞开着,她走过一间间豪华的屋子,在宫廷侍卫的带领下,终于,她走到了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个侍卫交代说,他得先进去通报一声,就让她一个人站在门外等候。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尊贵的女皇,心里就非常害怕,强忍着站在原地不动。一分钟后,房门被打开了,她走进了女皇陛下的化妆室。
当时,女皇陛下正坐在梳妆台前,几名女仆围在她身边,恭敬地让出一条路,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女皇身边。女皇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女皇就是她在清晨散步时,和她真诚交谈过的那位夫人。女皇让她靠近坐坐,面带笑容地对她说:“我很高兴,我能履行我今天早上的诺言,并且答应一定会满足您的请求。您和我说的那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相信您的爱人是清白的。这里还有一封信,麻烦您一定要交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颤抖的手,哭哭啼啼地接过信,一下子跪在女皇脚下。女皇把她扶了起来,吻了她一下。女皇又和她畅谈了起来:“我知道,您现在身无分文了,但我有义务对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负责,您不要担心,我要为您分担痛苦,我有责任帮您重建家业。”
女皇慈祥地安慰了这位可怜的孤女后,就让她离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返回了客栈。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回来,问了她很多在宫里的事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应付地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虽然对她的健忘感到不满,但一想到这个外省人多少会带一些羞涩,因此也就原谅她了。同一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没来得及游览一下彼得堡的风光,就匆匆返回乡下去了……
到这里,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就结束了。从他家族的传闻中听说,1774年年底,女皇下令将他释放。普加乔夫被判处死刑时,他也在场。当时,普加乔夫已经发现了人群中的他,还不停地冲他点头示意,一分钟以后,普加乔夫的头就被砍下来了,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百姓。没过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就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了婚,他们的后代在辛比尔斯克省幸福地生活着。在距离××城三十俄里的地方,有一个归十个大地主所有的村子。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至今还挂着叶卡杰琳娜二世的亲笔信,平平整整地裱在一个玻璃框里。这封信就是女皇陛下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父亲的,在信中,女皇宣布他的儿子无罪释放,并夸奖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天姿聪颖、温柔贤淑、心地善良。我们是从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手稿,他知道我们当时正在撰写他祖父曾经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优秀著作。我们在得到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亲属的允许之后,决定单独发表这部手稿,并在每一个章节的开头加上相应的题词,又冒昧地改了几个人的名字。
附录
被删去的一章①1
我们向伏尔加河岸处步步逼近,我们的团进入了××村,并在那里宿营。村长告诉我,河对岸的所有村庄都开始造反了,普加乔夫率领一大拨土匪在那里烧杀抢夺。听到这个噩耗后,我非常不安。我们在第二天早晨才能到达河对岸,心里十分着急。我父亲生活的村庄离伏尔加河对岸只有短短的三十俄里。我只能问一下有没有船夫,这儿的农民全都是渔夫,河上还漂着很多小船。我找到了格里尼约夫,把我的计划讲给他听。“你一定要小心。”他对我说,“你只身一人前往是很危险的,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吧!我们第一批渡河,再派五十名骠骑兵陪你,去你父母家里做客,这样安全些。”
我仍坚持我的计划,小船已经准备好了,我跟着两位船夫上了船。他们撑开船,慢慢地划起桨来。
天空晴朗,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秋风。伏尔加河静静地流着。小船左右摇晃着,迅速地划过黑黢黢的波浪。我展开了丰富
①这一章没有收录在《上尉的女儿》的正文中,但依然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在这一章中,人物的名字与正文有所不同,格里尼约夫叫布拉宁,佐林又叫做格里尼约夫(俄文版原注)。的想象力,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们的小船划到了河中央。突然,两个船夫小声低语起来。
“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
“不知道啊,鬼才知道呢!”其中一个船夫说,他凝望着一个方向。
我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见夜幕中有一个东西沿着伏尔加河向下漂过来。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让船夫停下来,等它靠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月亮被厚厚的云朵遮住了,那个顺流而下的东西也变得模糊了。它离我们已经很近了,可我还是辨别不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两个船夫说道,“说是船帆吧,又不是船帆,说是栀杆也不像栀杆……”
忽然,月亮从云朵里钻了出来,把眼前一切照亮了,浮现出来的景象极其可怕。是一副绞刑架,正朝我们这个方向漂过来,它被紧紧地钉在木筏上,上面的横梁上吊着三个死尸。看到这些,我疯狂的好奇心开始激荡,真想亲眼看看那三个被绞死的人是什么样的。
船夫按我的吩咐用船桨钩住了木筏,我们的小船和木筏撞在一起。我跳到木筏上面,站在两根恐怖的柱子中间,在月光的照耀下,我清晰地看到,死者的脸已经变了形,其中一位是上了年纪的楚瓦什人,另一个人是俄罗斯的农民,长了一副魁梧的身材,二十多岁的样子。当我看到第三个人时,吓了我一跳,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是万卡!我可怜的万卡啊!他一时糊涂,投靠了普加乔夫。”他们三个人的脑袋上面各钉着一块黑色木牌,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土匪和叛贼的下场。
两个船夫默默地看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手里抓着船桨,钩着木筏,耐心地等着我。我返回到我们的小船上,木筏继续沿着河流向下漂。那凄凉的绞架还在不停地摇晃着,朦胧中依稀可见。最后,它终于消失在了远方。我们的小船靠在高高的、陡峭的岸边……
我慷慨地付了船费,其中一个船夫带我去找村长,这个小村庄就在渡口附近。我和他一起走进了一间小茅屋。村长一听说我要一匹马,态度就非常恶劣,但是带我来这里的人小声和他说了一句,我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然后,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变得非常热情。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三套马车。我坐了上去,让车夫把我带到我父母的村庄。
我们的马车在大道上疾驰着,路过安静的村庄。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在路上被阻拦。因为我在伏尔加河上发现的那个绞刑架就能证明这一带肯定有普加乔夫的人,同时也证明了我们的政府正在加大力度清剿。我身上不但带着普加乔夫给的通行证,还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一个手令,两件物品足以保证我顺利通过。但是,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天亮时,我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小河和枞树林了。我家的田地就在这后面,车夫使劲抽打着马,半个小时以后,我就驶入了××村。
我家的宅子就在村庄的另一头,我们的马匹以最快的速度向目的地前进。突然,车夫拉住了马缰。
“怎么了?”我急忙问道。
“前方有岗兵,少爷!”车夫回答道,他用力勒住奔跑的骏马。
果然,我发现前方有一些障碍以及一个手里拿着粗木棍的哨兵。那个农民走了过来,摘下头上的帽子,问我有没有通行证。
“什么意思?弄这么多障碍做什么?你在这放哨是想看着谁啊?”我问农夫。
“年轻人!我们开始**了。”他挠着脑袋对我说。
“谁是你们的头儿,他在哪儿呢?”
“我们的头儿嘛,在哪儿?”那个农夫重复了一遍说,“我们头就在谷仓里。”
“咦?怎么会在谷仓里呢?”
“因为我们村里的秘书长安德留沙下达了一道命令,把他们给铐起来,再把他们押送到皇帝那儿去!”
“天啊!快把障碍给我搬走,你这个蠢货!还戳在那里干什么?”
哨兵迟疑了一会儿。我跳下车,当即给他就是一个耳光(我是有罪的)。自己亲自动手挪开了路障。那个农夫愣住了,傻傻地看着我。我回到车上,吩咐车夫继续向老爷家前进。谷仓就在院子里,谷仓的大门死死地锁着,门外同样站了两个手持粗木棍的农夫。我们的马车一直驶到他们跟前。我跳下车,朝他们走过去。“把门打开!”我大声命令他们。也许是我的模样很恐怖,他们吓得扔下手中的木棍,立刻逃跑了。我原本想撬开锁,砸烂大门,但门却是用橡木制成的,那把大锁怎么也撬不开。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体形均匀的年轻农民从一间仆人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脸高傲的表情,问我为什么敢冒死来这儿胡闹。
“秘书长安德留沙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见我!”我冲他大声嚷道。
“我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叫安德留沙。”他双手叉着腰,傲慢地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到谷仓门口,命令他给我开门。他原本想反抗,但是“严父般的”惩罚对他起了作用。他立刻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谷仓大门。我一脚跨进门槛,冲到里面。屋里黑黢黢的,只有顶部一个狭小的天窗透过来一道细微的光亮。昏暗中,我看见我父母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的双手绑了起来,还被扣上了脚镣。两位老人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因为我离开了他们三年,这段时间的军旅生活使我的模样变了很多,他们差点没把我认出来。我母亲深深叹了口气,眼泪直往外涌。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既熟悉又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真的是你吗?”我一下子愣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同样也被绑了起来。
我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双痛苦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我立刻用军刀割断了他们手上的绳索。
“你好啊!彼得鲁沙!”父亲紧紧地抱着我说,“上帝慈悲,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亲爱的彼得鲁沙!好孩子!”母亲激动地说,“上帝真的把你给带来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正想立刻带他们出去,但是,刚走到门口,我就发现门被锁上了。
“安德留沙!”我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开门,不可能!”秘书长在门外面回答,“你也乖乖地待在里面吧!看你还敢在这里耍威风,居然还敢揪皇帝手下的衣领,看我这次怎么教训你!”
我开始仔细察看谷仓,想找个地方逃走。
“别浪费力气了。”父亲对我说,“我盖的谷仓是绝对不会给盗贼留条道随便进出的。”
我的出现使母亲高兴了半天,但是现在又重新陷入了绝望,因为她发现我现在也无能为力,要和全家人一起在这里等死。但是,我和我的双亲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就大大增加了我的信心。我身上挎着一把军刀,还有两支手枪,我还可以挡得住围攻。格里尼约夫应该会在傍晚时分过来搭救我们。我把所有的安排告诉了父母,这下,母亲放心了。我们便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好,彼得!”我父亲说,“你淘气淘够了吧,我是生过你的气,但过去了,我们不再提了,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能改正缺点,不再继续放任了。我知道,你在服役期间表现得非常好,是个正直的军官。太谢谢你了,你大大地安慰了我这个糟老头,如果你这次有功救了我,那我将用我的余生加倍偿还你,让你幸福地活着。”
我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亲吻了他的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由于看到我和他们在一起,而表现得十分开心,我看着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幸福和安宁。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门外发出异样的喧嚣声和叫喊声。
“怎么回事?”父亲问道,“难道是你的那位上校前来搭救了吗?”
“绝对不可能。”我回答说,“他不会在白天来的。”
此时,外面的喧嚣声更大了,警钟响起来了,院里冲进来了一些骑着马的人。谷仓顶部的那个小窗户外面露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原来是我的仆人沙威里奇,他用可怜的语调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小姐!现在不好了,强盗们进村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你知道谁是这帮土匪的首领吗?是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希瓦卜林!”一听到这个令人生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双手一拍,然后就愣住了。
“你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你立刻派一个人骑马到××渡口,去那里迎接骠骑兵团,转告上校,就说我们在这里的处境非常危险。”
“可是派谁去呢,少爷?那些年轻人都开始**了,马也都被他们抢光了。哎呀!不好了,他们已经闯到院子里来了,——马上就要到谷仓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我默默地朝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了个手势,让她们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然后,我抽出军刀,站在门后,紧贴着墙根。父亲手里拿着两支手枪,扣上了扳机,站在我旁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秘书长把脑袋探进来往里看。我一刀了砍下去,他倒在地上,堵住了门口。同时,父亲也朝门外开了一枪。把我们包围起来的土匪开始破口大骂,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把受了伤的秘书长拖到门口,关上了大门,用里面链子把门锁上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拿着武器,我一眼就发现了希瓦卜林。
“不要害怕!”我对屋里的两个女人说,“我们还有希望,而您,我亲爱的父亲!请不要再开枪了,我们要省下最后的几发子弹。”
母亲在默默地祈祷。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旁边,身上散发出一股天使般的安详,等待着上帝为她安排的命运。从门外传来了土匪的叫骂声,我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要是有谁敢第一个闯进来,我一定会砍掉他的头。忽然,外面的土匪安静了。希瓦卜林在叫我的名字。
“我就在里面,你想干什么?”
“快投降吧,布拉宁!反抗是没有用的,就可怜可怜你那年迈的双亲吧!反抗到底也救不了你自己,我早晚能控制住你的!”
“好!那就试试看!你这个老贼!”
“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往里冲呢,也不想糟蹋我手下的命,我只要下令放火烧了这谷仓,你们就完蛋了,看你这个白山要塞的堂吉诃德先生还有什么花招儿!我现在先去吃饭了,暂时不会拿你怎么着,你好好想一想吧!再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再请求你的原谅。也许,你和你英勇的骑士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是不会感到寂寞的吧!”
希瓦卜林带着几名士兵走了,留下几个人在外面看守谷仓。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事,也不敢交流意见。我想到了这个残忍的希瓦卜林所能做出的所有坏事。我根本没考虑到我自己。在这里,我要说句真心话,在我心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要比我父母的命更重要,更加使我担心。我深知,母亲的口碑一向很好,得到了当地农民和家奴的爱戴,而我的父亲,虽然是个严厉的人,但他为人正直,深深体味到手下人的生活艰辛,因此也会得到人们的拥护。这次的**,是他们一时糊涂,走向了歧途,绝对没有发泄仇恨的想法,我的父母也许会得到宽容。但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又将如何呢?那个**无耻的恶人会怎样对待她呢?我不敢想这个恐怖的结果,并在心里暗暗下了狠心,如果她再次落入那个恶人手里,我就一刀把她杀了,请上帝原谅我吧!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村里响起了土匪喝醉了的歌声。看守着谷仓的士兵听了非常羡慕,于是就拿我们出气,开始大骂起来,威胁说要打死我们。终于,院子里又发出很大的动静,我们又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叫骂声。
“怎么样?你们考虑好了吗?愿意投降了吗?”希瓦卜林冲里面大声喊道。
我们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希瓦卜林让士兵搬一些干草来。又过了几分钟,火苗开始烧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原本黑黢黢的谷仓,浓浓的黑烟从门缝往里钻。正在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了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小声说:
“够了,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不要为我一个人而牺牲了你们一家,让我一个人出去吧!希瓦卜林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这怎么行!”我气愤地说,“你知道你出去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我一定不会被他侮辱的,”她冷静地答道,“但是,我很有可能救出我的恩人和他的家人,因为你们一家宽容地收留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再见,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再见,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对我要比恩人亲得多啊,对我恩重如山!祝福我吧!也请你原谅,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双手捂着脸……看到此情此景,我几乎要疯掉了。母亲也在不停地哭。
“别再胡说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严厉地说,“我们谁也不让你一个人去强盗那儿的!你坐下来,不要再说了,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听!外面在喊什么?”
“到底投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声喊道,“你们还没看清形势吗?再过几分钟,你们就要被活活烧死在里面啦。”
“我们坚决不投降!你这个无耻的强盗!”我父亲坚定地回答道。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在如此激动的时候显得格外精神,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两条白白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威严地发着光。他转过身,大声说道:
“我们现在冲出去!”
他一脚踹开门,大火苗呼呼地往谷仓里钻,燃到了长有干藓苔的木梁。父亲朝门外开了两枪,迅速向前迈了一步,跃过了门槛,大声喊道:“都跟我过来!”我抓起了母亲和玛莎的手,迅速走到了门外。希瓦卜林横躺在门槛边,他刚才被我父亲的枪击中了。面对我们突如其来的攻击,那群土匪可吓坏了,几秒钟后,他们重新鼓起勇气,又向我们进攻过来。我使劲用刀乱砍了几下,但是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块砖头,正好砸在我胸口上。我立刻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希瓦卜林正坐在沾满了血的草地上,我们全家人就在他面前。我被几个士兵挟着肩膀,一群农夫、哥萨克以及巴什基尔人紧紧地围在我们旁边。希瓦卜林面色惨白,他用一只手按在受了伤的肋部,脸上露出痛苦和邪恶的表情。他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瞥了我一眼,用虚弱而又断续的声音对我说:
“把他绞死……还有他的家人……除了她……”
说完,那帮土匪立刻上前靠拢过来,叫喊着把我们拖到了大门口。但是,他们不知怎的,突然把我们扔在地上,四处逃跑了。格里尼约夫骑着一匹快马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连的骠骑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锋利的军刀。
叛匪们吓得四处逃命,骠骑兵在后面紧追,砍死了很多人,把剩下的当成俘虏带走了。格里尼约夫跳下马,向我的双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幸好我赶到了,总算没晚,”他对我们说,“哈!这位就是您的未婚妻吧?”说到这儿,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涨得通红。父亲走到他面前,再三向他表示感谢,“请赏光,到寒舍休息一下吧。”我父亲对他说,然后把他们带到了屋子里。
当我们从希瓦卜林身边经过的时候,格里尼约夫停下了。“这位是谁?”他看了一眼受伤的希瓦卜林,不解地问,“他就是土匪的首领。”父亲用一位老军人的英勇气度回答了他,“上帝保佑,我用这只老手狠狠地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浑蛋,替我儿子报了血仇。”
“他就是希瓦卜林。”我对格里尼约夫说。
“他是希瓦卜林!我太高兴了。我的骠骑兵,快把他抬过去!让军医给他包扎一下伤口,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他,然后尽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委员会去,他是其中一个主犯,所以他的口供非常重要。”
希瓦卜林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从他的脸上,除了能看到肉体上的疼痛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几名骠骑兵把他抬到斗篷上,兜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屋里,我颤抖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的一切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一切都没变,和原来一样。希瓦卜林没让手下抢劫这间屋子,虽然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保持了对贪婪之心的厌恶。我们家的奴仆们出现在前厅,他们没有去参加**,并且真心替我们的获救而感到欣慰。沙威里奇一脸扬扬自得。要知道,就是他在土匪们在围攻谷仓的紧急关头时溜进了马厩,那里拴着一匹希瓦卜林的马,他偷偷地把马牵了出去,趁着一阵骚乱,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到了渡口,他恰好遇见了正在伏尔加河岸休息的一个骠骑兵军团。格里尼约夫一听说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立刻命令骠骑兵团迅速前来搭救——感谢上帝,他们终于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秘书长的脑袋挂在酒店前的竿子上,示众几个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逃跑的土匪回来了,还活捉了几个。立刻把他们关进了刚才关着我们的谷仓。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我的双亲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我也整宿没有合眼了,这时,我软软地往床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格里尼约夫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晚上,我们全都聚在客厅的茶炊旁,兴奋地谈着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正忙着给我们倒茶,我坐在她旁边,一直盯着她。我的父母好像也在一旁偷偷地看我俩暧昧的样子。直到今天,这天晚上的情景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非常幸福,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在人们短暂的一生中,这种幸福的感觉还能有多少回呢?
第二天,我父亲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一大帮农民已经来到了我家的大院,向我父亲请罪来了。父亲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他一出现,那帮农民全都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傻孩子们?”他问道,“你们怎么会去造反呢!”
“老爷,我们有罪啊!”他们一起答道。
“没错,你们是有罪,你们这么折腾一番,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上帝保佑,我又能见到我的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了,我很高兴,就饶了你们吧。行了!俗话说得好:‘好剑不砍悔过之人’,你们当然有罪,上帝慈悲,现在天气好,到了割草的时候了。可是看看你们这些蠢货,这三天都干了些什么?村长!让他们都去割草吧!你得认真点,赤发魔头!在伊林节①1以前,要把所有的干草都堆成垛。行了,你们干活去吧!”
农民们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干活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希瓦卜林受的伤并不严重,不会致命。他被士兵押往喀山,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上了车。我们对视着,他低下了头,我也赶紧离开了窗户,因为我不想在仇人的不幸和屈辱面前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格里尼约夫率领着士兵要继续前进,我决定和他一起走,尽管我还想多在家住几天。在出发的头一天,我来到父母面前,按那个时代的规矩,我应该跪在双亲的脚下,请求他们同意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婚事,并赐予我们祝福,我父母激动地把我扶了起来,脸上挂着喜悦的泪水,向我宣布他们同意了。然后,我再把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带到二老面前,赐予了我们真挚的祝福……至于我当时的感受,不用多说了。有谁处在我当时的境地,不用说就会明白了。如果有人还没经历过这些,我只能深表惋惜,并且奉劝这位先生尽快找个中意的对象,并祈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所有官兵集合。格里尼约夫和我的家人道了别。我们每个人都坚信,这场痛苦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并且在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做幸福的新郎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道了别,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我接吻。我坐在马上,沙威里奇还跟在我后面,要与我同行。然后,我们便出发了。
我一直凝望着那个离我越来越远的乡村小屋,一种阴冷的预感再
①伊林节:俄国正教派圣伊利亚的节日,在旧历的七月二十日,古代民间把这个节叫做“雷神节”。次袭上了心头。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我耳旁低声说:你的厄运还没有完全结束呢!当时,我心中又掀起了新的暴风雨。
我不打算在这里讲述我们的行军过程与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一路上,我们路过很多小村庄,没有一个村子幸免,全都被普加乔夫的手下洗劫一空,而我们又不得不掠走灾民们费了很大力气藏起来的可怜的食物。
村民们不知道该服从谁的领导,因为各地的行政机构都已经瘫痪了。地主们全都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的土匪到处横行。各个小分军的首领都按着自己的方式随意处置自己的手下,这片烽火燎原的景象的确很恐怖……只求上帝开恩,别让活着的人看到这些没有意义的、冷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吧!那些想在国内煽风点火,发动一些必然失败的变革家们,不是因为年幼无知,就是完全不了解我国百姓,要不然就是冷血之人,用别人的命开玩笑,也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普加乔夫逃跑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尔松在后面紧追。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得到消息,说那个假皇帝已经被捕了。同时,格里尼约夫也收到了一个命令,让他立刻停止进一步的行动。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无比兴奋,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的喜悦被一股奇特的感觉像个阴影一样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