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精选.3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30612
希瓦卜林简直太无耻了,他的那番话差点把我气疯了。但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听懂他话里隐藏的意思,至少没有人会注意。我们的谈话从歌词扯到了诗人。司令说:“所有文人没有一个有规矩的,他们全都是无法挽救的醉鬼。”他奉劝我以后不要再写诗了,因为写诗没什么用,还会妨碍军务,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的回报。
希瓦卜林当时也在场,我无法容忍和他坐在一起。一会儿,我就和司令一家道了别。回到家,我从剑鞘里抽出剑,试了试它锋利的刀刃,然后倒在床上睡觉了,让沙威里奇明天早上六点叫我起床。
第二天,在如约到了草垛后面,等待着我的对手。不一会儿,他也来了。
“我们一会儿很有可能被发现,”他对我说,“我们得尽快。”
我们各自脱掉了军装,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坎肩,拔出了剑。正在这时,伊凡·伊格纳季奇突然从草垛后面跑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五个老兵,他要带我们去见要塞司令。我们太倒霉了,士兵把我俩围了起来,我们只得跟他走了。他在前面带路,样子神气极了。
我们走进了要塞司令的房间。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门打开了,严肃地报告说:“到!”站在屋里迎接我们的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①摘自十八世纪俄国民间文学专家柏拉赫编写的《俄国歌曲集》。
“哟!两位大少爷,你们这是做了什么好事?太不像话了?因为什么啊?非要在咱们的要塞里杀人!伊凡·库兹米奇!立刻给他们关禁闭!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快把你们的剑交给我!巴拉莎!把这两把剑锁到库房里去。彼得·安德列伊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那么不嫌害臊呢?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也就算了,他本来就是因为杀了人才被赶出近卫军,到这里来服役的,他连上帝都不会信。但是你不一样啊,你也想像他一样,走同样的路吗?”
伊凡·库兹米奇非常赞成老夫人的意见,他接过话茬说:“你听懂了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得完全正确,军事刑法里是绝对禁止‘决斗’的。”
这时,巴拉莎取走了我们身上的剑,锁在了仓库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希瓦卜林却板起脸,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虽然我一直都很尊重您,”他冷冷地对司令夫人说,“但我今天必须指明,您今天对我们的裁定完全是多管闲事,还是让伊凡·库兹米奇去处理吧!这才是他分内的事。”
“少爷!”老夫人反驳道,“难道夫妻不是同心同德的一对吗?伊凡·库兹米奇!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啊?立刻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到底能不能扭过他们身上的傻劲,再把盖拉西姆神甫请来,给他们施加宗教惩罚,这样才能使他们向上帝求饶,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如何是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色惨白。一场风波渐渐平息了,老夫人的气也消了,还强迫我们亲吻,以示友好。巴拉莎又把剑拿出来,还给了我们。我们一起离开了司令的屋子,从表面上看,我们像是和好了。伊凡·伊格纳季奇把我们送到门口。
“你真无耻!”我气呼呼地对他喊道,“你不是已经向我发过誓了吗,但是为什么又向司令打报告?”
“上帝啊!苍天可以作证!我没向司令报告!”他委屈地说,“全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嘴里套出来的。她没有告诉司令,一切全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但是还好,感谢上帝!这件事总算过去了。”
说完,他就扭头回家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站在那里。
“咱俩的事不能就这样完了。”我用强硬的语气对他说。
“当然,你要用你的鲜血作为代价,弥补我的侮辱。但是看现在的状况,他们一定会偷偷地监视我们。我们最好先消停几天!再见!”就这样,我俩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开了。
回到司令家,我又像往常一样,坐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当时,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正在忙着做家务。我俩小声聊着天,她温柔地告诉我,由于我和希瓦卜林的矛盾,所有人都为我们担心。
“我一听说你们要用剑决斗,都把我吓傻了。”她说,“男人可真是奇怪啊!竟然会为一句话,为一句不值得记住的话,互相厮杀,甚至还要牺牲掉生命、良心和家人的幸福,那些家人……但是我敢肯定,一定不是您先挑起的战争,要怪就怪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哦,是这样的……他总是喜欢嘲笑别人!我讨厌他,他的谈吐令我反感。但是很奇怪,如果他要是不喜欢我,我心里一定会很难过的,这种心情让我很苦恼。”
“你觉得他很喜欢你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她当时害羞得脸都涨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感觉,他应该很喜欢我。”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他以前向我求过婚。”
“求婚?他向你求过婚吗?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啊,就在您来这儿的两个月以前。”
“那你拒绝他了吗?”
“您应该知道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是个聪明人,家庭条件又好。但是,我想,我要等以后戴着凤冠,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接吻……那实在是太丢人了,绝对不可能!给我什么好处我都不会同意的!”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这些回答使我彻底认识了他,这些话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希瓦卜林不停地说她的坏话。也许他也看出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比较喜欢她,因此想拆散我们。现在想想他说的那番令我生气的话,更能感觉到他的卑鄙,那怎么能称得上是野蛮无礼的嘲笑呢,那简直就是处心积虑的诽谤。这时,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惩罚这个血口喷人的浑蛋,我盼望着这个机会尽快来临。
没过多长时间,我就等到了这个机会。
第二天,我坐在桌子上写了一首哀怨诗,当我正咬着笔苦苦思索时,希瓦卜林在外面敲了敲我的窗户。我放下手中的笔,摘下佩剑,要出去会会他。
“还等什么呢?”希瓦卜林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监视我们了,我们到河边去,在那儿没有人会妨碍我们!”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一起出发了,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小道往下走,到了河边,我们停了下来,各自抽出身上的佩剑。我知道,希瓦卜林的剑术比我好,但他没我的力气大,我比他更勇敢,波普勒先生以前当过兵,在给我当老师的时候,曾经教过我几招击剑术,现在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想到,文文弱弱的我居然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搏斗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给对方任何伤害。最后,我发现,希瓦卜林的体力快撑不住了,于是,我开始对他进行猛烈的攻击,差一点儿就把他逼到河里去了。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大声喊我。我扭头一看,发现沙威里奇正沿着一条山间小路朝我跑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希瓦卜林一剑刺到了我的胸膛,刺在我右肩靠下的地方。我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第五章爱情
啊!美丽的姑娘哟!
请不要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嫁人。
问一问你的父母,
美丽的姑娘哟,
问一问你的亲人!
姑娘!你要积累智慧,
用那智慧当你的嫁妆。
——民歌
你若找了个比我好的人,请忘记我,
你若找了个比我差的人,请想起我。
——民歌
当我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躺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沙威里奇站在床旁,手持一根蜡烛。另一个人正帮我解开衣服和肩膀上的绷带,此时,我慢慢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决斗的场面,并且猜到我已经受伤了。这时,屋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了。
“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一个很低的声音,这声音不禁使我打了一个冷战。
“还那样,没什么变化!”沙威里奇无奈地回答,“一直昏迷着,都五天了。”
当时,我想转过头和他说句话,但我当时的体力告诉我:不可能。
“我这是在哪儿啊?谁在这儿呢?”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轻轻地走到床边,俯下身对我说:“怎么样?您现在感觉如何?”
“感谢上帝!”我轻声回答她,“是你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请你告诉我……”
当时,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下去了,我沉默了。
沙威里奇吃了一惊,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他连声说道,“上帝仁慈啊!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可真是快把我吓死了!太痛苦了!你都昏迷五天了!……”
“请你别和他多说话,沙威里奇!他的身体现在还非常虚弱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断了他。
她走了出去,在外面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当时,我的思绪此起彼伏。看样子,我应该是躺在司令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时不时地进来照看我。当时,我想从沙威里奇那里知道一些事情,但他一直在摇头,捂着耳朵不听我问话。
我只能闭上眼睛休息,慢慢地,又睡着了。
醒来后,我喊沙威里奇,可是他不在,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用温柔的声音关心着我,我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心中甜蜜的情感。我一把抓起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颊上,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一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当时,玛莎并没有羞愧地把手抽走……忽然,她用她火热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当时,我心中燃起了爱火,感觉到了她火热而又激荡的吻。
“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嫁给我吧!这将是我一生的幸福!”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对她说。
她想了想,回答说:“天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你安静一会儿。”她抽回了手,“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脆弱,正处于危险期,伤口很有可能挣开。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陶醉在甜蜜的喜悦中。幸福来得太快了,并且,我也在幸福的滋养下复活了。“她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她是爱我的!”这个想法渗透在我的每一个细胞中。
从那以后,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当时,是军团里的一位理发师一直在为我治疗,帮我包扎伤口,因为我们的要塞里再没有其他的医生了。我的青春和健壮的体质加速了我恢复健康的速度。司令一家人都在为我奔波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不用说,我一抓到机会,就会提起上次被她打断了的求婚。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变得越来越有耐心地听我倾诉衷肠。面对我的表白,她没有一丝遮掩,毫无保留地承认她心里也是非常爱我的,并且告诉我,她父母也非常希望她能得到这样的幸福。“但是,你必须考虑一下,”她补充说,“你父母会不会反对呢?”
我考虑了一下,我对母亲的关怀和仁慈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父亲的脾气和思维方式我也是非常清楚的。我感觉到,我的爱情肯定不会使他动心,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在胡闹。我真诚地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解释了我家的情况,最后,我决定写一封信给我的父亲,用最真诚的语言感动他,祈盼得到父母的祝福。我把信的内容读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听,她听后觉得非常有说服力,而且非常感人,一定会成功的,因此,她怀着一颗对青春与爱情的恒心,完全陶醉在内心甜蜜的爱恋中了。
当我的身体恢复了健康后,我立刻与希瓦卜林讲和。伊凡·库兹米奇不停地斥责我一意孤行的决斗,对我说:“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来想把你关禁闭,但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惩罚。但是亚历克赛只能被关在粮仓里,让人监押着他,他的佩剑也让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锁起来了,必须让他好好反省,并且还要忠诚地忏悔。”
当时,我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甚至不想记仇。因此,我还为希瓦卜林求了情,仁慈的司令在得到了夫人允许的情况下,释放了希瓦卜林。希瓦卜林走到我面前,对我们以前发生的矛盾表示了深深的歉意。他承认,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他,希望我能忘记过去的所有不愉快。我是一个不爱记仇的人,真心地原谅了他和我的争吵,也原谅了他给我带来的伤害。我知道,他之所以诽谤我,是因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及求爱被拒绝后的愤怒导致的。于是,我便怀着一颗宽容的心原谅了这位情敌。
过了一段时间,我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搬回我的房子了。我焦急地等待父母给我的回信,但是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尽全力不去想那种不祥的预感。我还没有把想法告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司令,但我坚信,我的求婚一定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他们前面时,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感情,我们一直深信,他们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过了几天,一天清晨,沙威里奇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封信。我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信。看到了信封上的地址,的确是我父亲的笔迹。这笔迹使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平时都是母亲给我写信的,父亲只是在信后写上几笔。我愣了很长时间,不敢打开信封,仔细看着信封上的笔迹:“寄奥伦堡省白山要塞。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亲启。”我希望能从笔锋中揣摩出父亲写信时的心情。终于,我鼓起勇气拆开信,看了前几行字,我就完全明白了,一切都白费了!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儿子彼得:
我在这个月的十五号收到了你的来信,你想让我和你母亲同意你与米龙诺夫的女儿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婚事并且带给你们祝福,告诉你,我是不会祝福你们的,也不会同意你们的婚姻,不但这样,我还要好好教育教育你!你现在在要塞里胡作非为,太不像话了,我要像管教小孩一样收拾你,虽然你现在已经当上了军官。但是,你现在的行为已经充分证明了,你还不配带上佩剑,佩剑是让你保卫国家的,并不是让你和一个像你一样的浑蛋作决斗用的。我将立刻写信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请他把你调离白山要塞,打发到更偏僻的地方去服役,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杂念,让你改邪归正。你母亲知道了你和别人决斗,并且还受了重伤以后,就悲伤至极,病倒在床上,看看你做的好事!我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你能改正错误,尽管我不敢对主的大恩大德抱太大的希望。
你的父亲
安·格
读完信,我心里百感交集。父亲毫不留情地斥责了我,这使我伤透了心。他用不屑的语气谈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令我更加觉得恶毒和不公平。把我从白山要塞调走的命令让我感到十分恐惧,但是,最使我痛心的就是母亲为我病倒在床上的消息。当时,我恨透了沙威里奇,我敢肯定,就是他把决斗的事告诉我父母的。我在屋子里徘徊,突然,我走到他面前,用狠毒的目光瞪着他,说:“看来,你还是嫌害我不够厉害吗!我受了重伤,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死亡线上挣扎,都是拜你所赐啊!现在,你还想害死我的母亲!是吗?”
沙威里奇听了这话吓坏了,犹如被雷电击中了一样。
“求求你了,我的少爷!”他差点儿哭出来,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呢?你受伤的事也怪我吗?上帝可以作证,当时我奋力朝你跑去,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你,为你挡住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的剑。是我的错,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我又对你母亲做了什么啊?”
“做了什么?谁让你写信告密,把决斗的事告诉我父亲的?难道他们派你来这里,就是要监视我的吗?”
“我?写信告密?”沙威里奇痛哭流涕,“苍天有眼!你要真这样想,请你读一读你父亲给我写的这封信吧!看了你就会知道,我是怎样向你父亲告密的了。”说完,他就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你这条老狗!真是不知好歹,你违背了我给你的命令,不向我如实汇报我儿子彼得·安得列耶维奇的情况,以至于我从一个外人嘴里知道他的胡作非为。你就是这样完成自己的任务,遵守主人的意志的吗?看我不把你这条老狗送去喂猪,狠狠地惩罚你隐瞒事实真相并且放纵少爷胡作非为的罪过。我命令你看到此信后立刻给我回信,向我报告我儿子的健康状况,告诉我他是否真的像别人在信中说的那样真正恢复了健康,还有他伤口的位置,还有,他是否乖乖地接受了治疗。
显然,我的责骂和怀疑的态度冤枉了沙威里奇。我请求他的原谅,但是那老头儿已经伤透了心。
“看我现在,里外不是人,没好结果,”他连声说道,“我忠于我的主人,却没得到什么好处!一会儿当老狗,一会儿当猪倌,一会儿又是让你受伤的大罪人!不对!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个该死的法国佬,是他教会你舞刀弄枪的,就好像这些能帮你赶走坏人似的。还非要聘请一个法国老师,花了很多冤枉钱!”
但是,那个主动向我父亲汇报我与别人决斗的人,到底是谁呢?看样子,这个人和我有仇。而伊凡·库兹米奇始终没有认为向我父亲汇报我的决斗是他应该做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并且感到非常迷惑。最后,我怀疑希瓦卜林,他是唯一一位能因为告密而得到好处的人,因为告了密,我就很有可能被调离白山要塞,从而使我远离司令一家,和他家断了关系。我一定要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她正站在台阶上等着我。
“怎么啦?脸色这么白!”她一看见我就说。
“我们完了!”我把我父亲的回信递给了她,读了信,她也变了脸色,用颤抖的双手把信退还给我,说:“看来,我没那个命……你父母不同意我嫁给你。那就顺其自然吧,一切都让上帝来安排吧!上帝比我们更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没有办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你以后能找到幸福……”
“不行!”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大叫起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准备面对一切挑战,走!咱俩一起跪在你父母的脚下,他们是善良的人,不是狠毒傲慢的人……他们一定会祝福我们的,咱们现在就结婚……而我父母那边,我坚信,我父母慢慢会同意的,我母亲一定会站在咱们这边,父亲也会原谅我的……”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如果得不到你父母的祝福,我是不会嫁给你的,得不到他们的祝福,你也得不到幸福。我们听从上帝的意愿吧!将来一定会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当你的未婚妻——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我也为你们祝……”还没说完,她就放声哭了出来,立刻离开了。我想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去,但是我想,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转身回了家。
我坐在屋子里,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突然,沙威里奇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你看!少爷!”他递给我一张字条,“你看,是不是我向老爷告的密,是不是我成心挑拨你们的父子关系。”
我接过字条,原来是沙威里奇给我父亲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大恩大德的主人:
您的恩谕我已经收到了,知道您生我这个奴才的气了。你责备我没有认真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骂我不知羞耻。但我可不是一条老狗,我是您忠诚的奴仆,我尽职尽责地听从主人您的命令,为您尽忠,如今,我已是满头白发了。我之所以没向您汇报彼得·安德列伊奇和别人决斗并且受伤的事,只是不想让您担心。当我知道主母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吓病了的时候,我一直为她的健康做祈祷。彼得·安德列伊奇受伤的地方在胸前,右肩下面的肋骨处,大约有一俄寸半那么深。他始终在司令家养伤,是我们一起把他从河岸边抬回去的。给少爷看病的是当地的一个理发师,名叫斯捷潘·巴拉蒙诺夫。现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谢天谢地!现在除了说他很好以外,没有别的可以向您汇报了。对了,我听说上司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在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家里,得到了亲生儿子一样的待遇。现在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您就不要再过多地责备他了。您在信中说,要把我弄去放猪,这就完全听您的了。我向您表示深深的敬意!
您忠诚的奴仆
阿尔西普·沙威里耶夫
读着他写的信,我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我没有心情给父亲回信,如果只是为了安慰母亲,我觉得有沙威里奇这一封信就足够了。
从那以后,我的处境发生了变化。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很少与我见面,也不和我说话,好像是在躲着我。在我眼里,司令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的了。我渐渐学会了一个人闷坐在家里。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开始还为这事不停地埋怨我,但发现我很固执,也就不再打扰我了。我只是在有军务需要的时候,才会去见伊凡·库兹米奇。我和希瓦卜林也很少见面了,我也不想看到他,因为我发觉他似乎对我深藏着巨大的敌意,这一点足以证明我对他的怀疑。
我发觉我越来越忍受不了我现在的生活了。我一直处于孤独的状态,整天无所事事,经常陷入忧愁和焦虑之中。我心中的爱火在孤独中不断地燃烧着,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了。我也不再对读书和文学感兴趣了,我真的很担心我会发疯,或是一直这样堕落下去。但是,我身边突然发生了很多改变我一生的重大事件,当时,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强烈而又有益的震撼。
第六章普加乔夫叛乱
你们,我年轻的弟兄们,你们听好了!
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马上要讲话了!
——民歌
首先,在我讲述我亲身经历的奇异事件之前,我必须简单地说一下,1773年年底,奥伦堡省的局势。
奥伦堡省是一个广阔又富裕的省份,那里住着很多半开化的民族,就在不久以前,这些民族才归顺于俄国君主。他们经常起来造反,不习惯法治社会和文明的生活,他们天性无常,并且极其残忍,正是这些原因,俄国政府不得不对他们采取密切的监视,迫使他们归顺。在危险的地方修建起要塞,在要塞里驻扎的军队大多是哥萨克,他们在很多年前居住在亚伊克河**,可以称得上是那里的原始居民。亚伊克哥萨克的职责虽然是维持当地的治安,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自己却变成了**的危险居民。1772年,在他们的主要城市里,就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暴乱。暴乱的起因是由于少将特劳宾贝尔格给自己的部下施以严厉的措施,最后导致特劳宾贝尔格惨遭暗杀,哥萨克自作主张,改变了管理体制,最后,只能采取发射霰弹和酷刑的措施才能把反叛镇压下去。
这件事就发生在我去白山要塞之前的一段时间,但是现在,反叛已经平息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当地政府坦率地相信了狡猾的**者的忏悔,事实上,他们心里已经埋下了怀恨的种子,只要一有机会,又会开始暴乱。
好了,现在我来继续讲我的故事。
一天夜里(这是1773年10月初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听着屋外怒吼的秋风,透过窗子,我看到月亮周围奔跑的乌云。这时,司令派了个人来叫我。我穿上衣服就和他去了。在司令家,我看到希瓦卜林、伊凡·伊格纳季奇以及哥萨克军士,但是没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司令和我打了招呼,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关上了房门,请大家坐下,只有哥萨克军士还站在门边。司令从兜里拿出了一张公文,严肃地对我们说:“各位军官!这里有份重要的情报,请大家听一听,将军是怎样命令我们的。”他戴上眼镜,认真地读道:
白山要塞司令米龙诺夫上尉:
绝密
兹通报与您,顿河哥萨克、**派教徒叶米里扬·普加乔夫者,胆大包天,越狱潜逃,盗取皇帝彼得三世之名义,纠集起一大群暴徒,于亚伊克河西岸的村庄发起反叛,现已占领并破坏了多处要塞,四处烧杀劫掠,作恶多端,犯下了滔天大罪。为此,请上尉先生接到本命令后,立刻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抵御该伙叛贼的恶行与僭逆,倘若该逆贼胆敢进攻上尉所管辖之要地,则应全力歼之。切记!
“采取必要的措施!”司令摘下了眼镜说,把公文件折好后,继续说,“你听听,说得太轻巧了,哪有那么容易啊!那帮土匪,人多势众,但是咱们都加起来才有一百三十个人,这可不包括哥萨克,他们是肯定靠不住的,当然,这话并不是在说你,马克西梅奇!(军士微微笑了一下)。但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先生们!你们要严肃对待,轮流站岗放哨并在晚上巡逻。一旦有敌人向我们进攻,就立刻关紧要塞大门,还要立刻带兵出去与敌人作战。马克西梅奇!你的责任就是对哥萨克们进行密切的监视。再检查一下大炮,好好擦一擦。最重要的是对这个消息要保密,千万不能让要塞里的其他人事先知道。
下达了这些命令以后,伊凡·库兹米奇就让我们离开了。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讨论即将发生的事情。
“你觉得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我问他。
“那谁知道啊!走一步说一步吧!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什么都推测不出来。但是,如果他们……”说到这儿,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若无其事地哼起了法国小调。
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尽量不谈这件事,以免泄露情报,但是,关于普加乔夫反叛的消息还是在我们要塞里传开了。伊凡·库兹米奇虽然和自己的老伴相处得很好,但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军事情报泄露给她的。当他收到将军下达的密令之后,他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计策支走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是神甫盖拉西姆好像从奥伦堡省带回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而且是非常神秘的。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完立刻去神甫家串门了,伊凡·库兹米奇又提议让她带上玛莎一起去,省得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事做。
就这样,伊凡·库兹米奇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立刻把我们召集过来,并把巴拉莎锁在了库房里,防止她偷听。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在神甫家没听到任何新鲜的消息,失望地回家了。她又不知从哪打听到,她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伊凡·库兹米奇召集一些人开了个小会,竟然还把巴拉莎锁在了库房里。她一猜就知道被丈夫骗了,于是立刻对伊凡·库兹米奇进行了审问。但是,伊凡·库兹米奇早就准备好了对策。他表现得非常自如,一一回答了老伴的所有审问,并且理直气壮地说:“你听我说,老太婆!咱们家女仆想用干草烧炉子,那还得了啊!那样会引起火灾的!于是,我定了一个严格的命令,以后咱们禁止用干草烧炉子,只能用干木柴和枯树枝。”
“那为什么要把巴拉莎锁在库房里呢?”司令夫人追问道,“为什么让那可怜的丫头在库房里待着,一直等到我们回来呢?”
伊凡·库兹米奇愣了一下,他事先没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小声嘟囔着,含含糊糊地敷衍了过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穿了他的诡计。但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消息来,因此也就不再多问了,然后把话题转到了腌黄瓜上,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掌握了种腌黄瓜的特殊方法。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直想着丈夫的秘密,整宿没有合眼,她怎么也不明白,这老头子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事呢?
第二天,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做完祷告回来,正好看见伊凡·伊格纳季奇在打扫大炮,从里面掏出来了一大堆破布、石子、木屑、骨头,还有小孩玩耍时塞进去的各种玩具。
“他们准备这些打仗用的工具要干什么呢?”司令夫人思量着,“难道是想防备吉尔吉斯人的进攻吗?但是,伊凡·库兹米奇没有必要连这种小事都瞒着我啊?”于是,在好奇心的折磨下,她叫来了伊凡·伊格纳季奇,想从他嘴里打探出一些秘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先是和他聊家常,听起来与想要问的问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边摇头边说:“上帝啊!你快看,这是什么消息啊!出了什么事呢?”
“哎,夫人!”伊凡·伊格纳季奇说,“上帝仁慈!我们的兵力已经够充足了,火药也备了很多,大炮都擦好了,我们也许能击退普加乔夫,上帝是不会让坏人得逞的!”
“普加乔夫是什么人啊?”老夫人问道。
伊凡·伊格纳季奇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立刻闭上嘴。但是,已经太晚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迫使他说出他们的秘密,并且向他保证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坚守诺言,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除神甫夫人以外的任何人,她也是迫不得已,因为神甫太太经常在草原上放牛,很有可能被叛贼掠走。
没过多长时间,大家就开始私下里议论普加乔夫了。传闻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司令派军士深入各个村子打探消息,两天后,军士回来报告了,说看到离我们白山要塞六十俄里处的草原上有很多篝火,向巴什基尔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有一支不知从哪儿过来的队伍正朝他们进攻,另外,他也没有说出什么确切的重要情报,因为他不敢继续向前走了。
我们要塞里的哥萨克中,开始发动骚乱了。他们聚集在大街小巷,私下里讨论着一些事情,一看到骑兵和驻防军过来,就马上散开。叛贼已经派了密探深入到了他们中间。当时,有一位皈依正教的名叫尤莱的卡尔美克人请求见我们司令,并向他报告了一个重要情报。尤莱报告说,那个哥萨克军士汇报的情况全是假的,他回到要塞后和他的同伙说,他曾经去了暴徒那里,看见了他们的首领,那位首领让他亲吻了自己的手,还和他谈了很长时间。司令听了立刻把这个哥萨克军士关了起来,让尤莱代替他的职位。哥萨克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公开表示出极大的不满,并大声抱怨,而奉司令之命执行任务的伊凡·伊格纳季奇亲耳听到那些哥萨克说:“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只驻防军耗子!”要塞司令想在当天就提审这位犯人,但军士早就逃跑了,很显然,一定是他的同伙帮他逃跑的。
一个新的情况发生了,这使要塞司令心里更加不安了。一个拿着造反通知的巴什基尔人被抓起来了,司令想借此机会再给军官开一次会,因此,他又想找一个正当的借口支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但是,伊凡·库兹米奇是个老实人,心眼太少了,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他除了上次想到的借口以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新借口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你听我说,”他干咳了两声,继续说,“我听说盖拉西姆神甫又从城里打听到了……”
“别胡扯了!伊凡·库兹米奇!”还没听他说完,老夫人就打断他的话,“你一定是想再开个会吧,又想找借口把我支开,好让你们继续讨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这次你可骗不了我了,休想!”
伊凡·库兹米奇被她的这番话震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哟,我的老太婆!”他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你也得留下来开会,我们当着你的面开会也没什么障碍了。”
“嗯!这就对了!老头子!”她调皮地说,“跟我耍小聪明,你还差得远呢。行了!去把你的军官叫来开会吧!”
我们又聚在了司令家,伊凡·库兹米奇当着老夫人的面,宣读了普加乔夫给我们的通知。这通知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哥萨克代笔的。土匪首领宣称他要马上朝我们的要塞发起进攻,号召所有的哥萨克和士兵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并且劝告我们司令不要反抗,否则格杀勿论。这张通知的语言很粗鲁,但是语气很强烈,因此,可能会对一些老百姓起到恐吓作用。
“这个大骗子!”司令夫人气愤地说,“他竟然敢这样威胁我们!难道还让我们敞开大门双手欢迎他们吗,是想让我们放下军旗,向他们投降吗?这群畜生!他们难道没听说过我们已经从军四十多年了吗?上帝啊!什么场面我们没见过,难道世界上还有向叛贼投降的司令吗?”
“当然没有了,”伊凡·库兹米奇说,“但是我听说,那些强盗已经攻陷了很多要塞了。”
“看样子,他们是人多力量大啊!”希瓦卜林补充了一句。
“好!我们现在就来看一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司令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去把库房的钥匙拿来,伊凡·伊格纳季奇!去把那个巴什基尔人带上来,让尤莱去拿一根皮鞭。”
“等一等!伊凡·库兹米奇!”司令夫人站起来说,“我们把玛莎带到别的屋去吧,要不该吓着她了。说真的,我也不想看到严刑拷打,你们审问吧!”
早在古代,审讯逼供的方式就已经深深根植在法典中了,以至于废除刑讯逼供的命令一直没有起作用。大家都明白,罪犯的证词对于揭露其罪行是最重要的——但是这种想法一点儿根据都没有,甚至还与现在健全的法制体系完全相反,因为,如果被告不承认自己有罪,那也无法证明他无罪,那么,如果被告承认了自己有罪,同样也无法证明他是有罪的。直到现在,我还偶尔能听到一些老法官不满于取消过去野蛮的习惯呢。即使是在今天,无论是法官还是犯人,都不会怀疑刑讯的重要性。因此,我们谁也没有对司令的这道命令感到吃惊。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了上来(仓库的钥匙交给了司令的夫人保管),几分钟以后,犯人已经被带到了前厅,司令吩咐军官把他带进去。
巴什基尔人艰难地跨过门槛(因为他当时戴着脚镣),他摘下头上的高帽子,站在门边。我看了他一眼,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他。他看起来有七十多岁,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一根头发都没有,在应该长胡须的地方长的却是几根花白毛发。他个子矮矮的,人瘦得皮包骨头,但一双小眼睛就像火花一样,不停地闪烁。
“嘿!”司令说,司令从他的外表就认出了他就是1741年的**受刑者中的一个,“看来,你是一只狡猾的老狼了,以前就掉进过我们的陷阱里。看样子,你造反已经不止一次了,怪不得你的狗头剃得这么秃。过来!靠近点儿,老实交代,是谁派你来我们要塞的!”
巴什基尔人抬头望着司令,一句话都不说,就好像根本听不懂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伊凡·库兹米奇说,“难道你根本听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再问他一遍,是谁派他来我们要塞的?”
尤莱用鞑靼语翻译了一遍伊凡·库兹米奇的问题,但这位巴什基尔人同样默不做声地抬眼望着他。
“雅克西①1!”司令说,“在我们这儿,不怕装傻的。弟兄们!把他那可笑的条纹袍子给我扒下来,使劲抽他的后背,尤莱,使劲抽!”
说完,两个老兵立刻动手扒他的长袍,把那位苦命的巴什基尔人吓坏了,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他无奈地朝四面张望,就像是一只被小孩儿抓住的小怪物。其中一个老兵抓起了他的两只手,把他架了起来,尤莱挥动着手里的皮鞭,使劲抽打他的后背。这时,巴什基尔人发出了痛苦的**声,模糊地听见了他求饶的声音,他摇了摇头,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能看见半截舌根。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件恐怖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现在的时代里,而现在我又存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统治下的仁政时代,我就会情不自禁
①雅克西:鞑靼语,“好”的意思。地为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友爱原则的散播感到震惊。年轻人!如果现在我这个笔记本落到了你们手里,那么,请你们一定要记住,通过改善现有习俗而进行的改革,才是最有效、最稳定的改革。
大家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大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样子,我们从他口里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尤莱!把他押回仓库里去吧!先生们!我们还是再重新讨论吧。”
于是,我们开始研究目前的形势。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看起来很紧张。
“你这是怎么了?”司令迷惑地问。
“先生们,坏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今天早上,下湖要塞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甫家的一个仆人从那里跑过来说的,他亲眼看到了下湖要塞被攻破的场面,要塞司令和当地所有的军官都被杀死了。所有的士兵都被他们俘虏了,那伙强盗马上就要到咱们这儿了!”
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令我非常吃惊。下湖要塞的司令是一个温和而又文静的年轻人,我以前就认识他了。两个月前,他曾经带着他年轻的妻子从奥伦堡出发,来到过这里,还去过伊凡·库兹米奇家。下湖要塞离我们这儿大约有二十五俄里路,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普加乔夫袭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便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快停止跳动了。
“伊凡·库兹米奇!您听我说,”我真诚地对司令说,“我们的职责就是要誓死保卫要塞,这点毋庸置疑,但是,我们还要考虑到这里的妇女们的安全。请求您把她们安全送到奥伦堡,如果这条路还可以通过的话,要不然,您就把他们送到匪徒在短时间内打不到的安全地带。”
伊凡·库兹米奇扭头对他老伴说:“老太婆,你听我说!我们要把你送到远一点儿的安全的地方,等我们把叛匪打跑后,再接你们回来,行吗?”
“哎,废话!”司令夫人说,“有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吗?白山要塞就不安全了吗?上帝啊!咱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二十二年了,早就与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交过手了,没准咱们也能躲过普加乔夫呢!”
“那好吧,老太婆!既然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那你就留下来吧。但是,我们的玛莎怎么办?如果我们能够抵抗匪徒或是有救兵来帮忙,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哎!如果叛匪攻破了我们的要塞,怎么办啊?”
“嗯!如果那样……”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停住了,面色惨白。
“不!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过去说,他看得出,他的话起到了作用,这还是人生第一次,“玛莎不能留在这儿,必须把她送到奥伦堡,送到她教母那儿去。那里有足够多的士兵和大炮,城墙又是大石头堆砌的,我劝你最好和她一起去。虽然你是个老太太,但如果要塞被攻破了,我看你也未必能撑得住!”
“行了!”司令夫人说,“就这样吧!我们把玛莎送过去。要是想把我送走,绝对不可能。说不去就不去!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想和你分开,为什么还要到外乡去找一座孤坟!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死也要死在一起。”
“嗯,听起来有道理!那好吧!别耽误了,咱们马上去帮玛莎收拾行李,把她送走,明天一早就出发,虽然咱们人手不够,我还是要派几个士兵去送她,但是玛莎在哪儿呢?”
“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司令夫人说,“她一听说下湖要塞失守的消息,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特别难受,我怕她病倒了。我的上帝啊!我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立刻去帮女儿收拾行李了。我们在司令家继续讨论战略,但我已经不能再参与进去了,因为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晚饭前回来了,她面色惨白,两只眼睛都哭红了。我们在一起吃饭,一句话都没说,比平时吃得更快了。
与司令一家人道别后,我们就各回各家了。但是,我故意把佩剑落在司令家,以便有借口回去取,我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家。果然不出所料,她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迎接我,把佩剑交到了我手上。
“再见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热泪盈眶地对我说,“他们要把送我到奥伦堡安全的地方去。祝您健康、幸福,或许上帝会作美,让我们有机会再见面。万一我们不能……”说到这儿,她便失声痛哭了起来。我拥抱着她。
“再见了,我的天使!”我说,“别了!我的爱人!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最后的一丝牵挂和祈祷都会落在你身上!”
玛莎已经泣不成声了,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热烈地吻了她,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第七章猛攻
首领啊,我的首领!
从军抗战的首领!
他当兵抗战三十又三载啊,
我的那位小首领!
哎!他没有得到厚禄,
没有过上幸福的日子,
没有赢得**爵位,
更没有得到赞赏。
只得到,两根大木桩,
只得到,一根槭木棒,
只得到,一圈丝绞索。
——民歌
那天,我整宿没有合眼,衣服也没脱。我计划着等天一亮就去要塞的大门口,因为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会从那里路过。我想和她最后再道个别。我发现内心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与前段时间的沮丧相比,现在已经不那么难受了。朦胧而又甜蜜的希望、危险而又焦急的等待以及崇高的荣誉感,这一切都与离别的情感夹杂在一起了。不知不觉中,一个晚上就过去了。我刚要出门,房门就被推开了,一名士兵进来向我报告,说在我们地盘的那些哥萨克昨天夜里擅自离开了,并且把尤莱也偷偷带走了,而现在,在我们要塞周围,正有一大批不明来历的骑兵在巡行。于是,我立刻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不可能离开的事了,这更令我惊恐。我匆匆向他交代了几句,然后立即跑到司令家去了。
当时,天已经亮了,我迅速跑在大街上,正当这时,突然听到有个人在后面叫我,我停了下来。
“你去哪儿啊?”伊凡·伊格纳季奇跑过来说,“伊凡·库兹米奇现在在城墙那儿,派我来找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离开了吗?”我担心地问。
“没走成啊!去奥伦堡的路已经被拦住了,我们的要塞已经被围起来了。形势不妙啊!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到了城墙上面,那里是一片天然的高地,然后用木栅栏当成屏障。要塞的所有居民都聚集在了这里。驻防军威武地持枪站立着,昨天夜里,士兵已经把大炮摆在了那里。司令在屈指可数的队伍前面徘徊,眼前的危险令他无比激动。就在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二十多个人骑着马,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哥萨克,但他们当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只要看到猞猁皮帽和箭囊就知道了。
司令检查了一遍我们的队伍,严厉地给士兵训话:“兄弟们!我们今天誓死也要保卫我们的女皇,我们要向全世界证明,我们才是真正英勇无畏的、忠心耿耿的好汉!”士兵们高声应答,表示自己的忠心。希瓦卜林站在我旁边,紧紧地盯着敌人的军队。草原上那些骑马人,一看到要塞里有些动静,就集中在一起,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司令下达一道命令,让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群人,自己燃起引线,放了一炮。炮弹吱吱地响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射远了,一个也没打着。那些骑马人立刻散开逃跑了,消失在远方。草原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到了城墙上,身边还跟着玛莎,因为她不想离开自己的母亲。
“什么情况?”司令夫人说,“仗打得怎样了?敌人在哪儿呢?”
“就在前面啊!”伊凡·库兹米奇说,“感谢上帝,一切都很顺利。怎么样?玛莎,你害怕吗?”
“我不害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一个人在家待着更可怕。”这时,她看了我一眼,羞涩地笑了笑。我紧紧握住剑柄,想起了是她昨天把这把剑交给我的,好像它的使命就是保卫自己心爱的姑娘。此时,我的心非常激动,我把自己想象成她的骑士。我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就是她值得信赖一生的人,因此,我正焦急地等待这重要时刻。
正在这时,距离我们要塞半俄里的一个山包后面,又出现了一大群新的骑马人,紧接着,草原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骑着大车朝我们奔了过来,个个都佩带着矛盾和弓箭。其中有一个骑着白马穿着大红袍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出了鞘的佩刀,这个人就是普加乔夫。他停住了脚步,大家围在他身边,都在等待他下达命令。这时,有四个人以最快的速度骑马飞奔到我们要塞前面,我们一眼就认出他们了,他们正是我们的叛徒,其中一个人拿着一张纸,高举在头上,另一个人的矛尖上是尤莱的头,用力甩了一下,人头就扔到了栅栏里面,正好落在司令脚下,此时,叛徒们大声喊道:“大家别开枪!都站出来,到皇帝陛下这边来。”
“看我怎么揍你!”伊凡·库兹米奇喊道,“兄弟们!开火!”我们的士兵勇敢地放了一排扫射。那位举着书信的哥萨克晃了一下,跌下马倒在了地上。其他三人全都迅速撤离。我看了一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已经被尤莱那血淋淋的头颅吓呆了,也被轰隆隆的枪声震聋了,就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司令把士兵叫了过来,派他前去把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中的字条取过来,士兵按照司令吩咐,牵回了那匹马,并把信交给了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读了一遍,一气之下把它撕成了碎片。此时,叛匪们显然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忽然,子弹在我们耳边飞了起来,有几支利箭已经射到了我们周围的土地上和木栅栏上。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儿没有你们女人的事,赶快把玛莎带走!瞧,她都快被吓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早已被呼啸的子弹声吓呆了,她遥望着远处的草原,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大批人马,气势汹汹。然后,她对丈夫说:“伊凡·库兹米奇!一切听天由命,快把祝福送给玛莎吧!玛莎,快到爸爸身边去!”
玛莎面色惨白,浑身直打哆嗦,她走到伊凡·库兹米奇面前,跪在地上,叩头。司令在她胸前画了三次十字,然后把她扶了起来,亲吻了她,用哽塞的声音说:“好,我亲爱的玛莎!祝你幸福。向上帝祈祷吧!他不会丢下你的,如果你找到一个爱你的人,上帝一定会赐予你恩爱与和谐,要像我和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样,幸福地活着。好了,再见了,玛莎!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快带她离开。”(玛莎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我们也吻别吧!”司令夫人哭着对他说,“再见了,我的伊凡·库兹米奇!如果我曾经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请你原谅!”
“再见了,再见了,老太婆!”司令拥抱着老伴,沮丧地说,“好了,就这样吧,你们快走吧!回家去!如果有时间,就给玛莎穿一件长裙。”
司令夫人带着玛莎离开了,我目送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回过脸冲我点了点头。这时,伊凡·库兹米奇转过身,面对着我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敌人身上,叛匪们骑着马,聚成一团,紧紧地围着他们的首领,突然,不知怎么的,他们全都下了马。
“现在,咱们一定要顶住,”司令坚强地说,“他们这是要向我们进攻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巨大的尖叫声和吆喝声,叛匪们疯狂地朝我们的要塞跑了过来。我们给大炮装好了霰弹,司令命令士兵,等敌人跑到最近的距离时再突然放炮。霰弹正好落在了人群的中央,叛匪们朝两边散开了,全都向后退,此时,只剩下首领一人冲在前面……他挥舞着锋利的军刀,听起来像是在给自己的手下壮胆……尖叫声和吆喝声停了一会儿,紧接着,又开始爆发了。
“弟兄们!听我说!”司令说,“把大门打开,用力击鼓!弟兄们!前进,冲啊!跟我来!”
司令、伊凡·伊格纳季奇和我,立刻冲到城墙外面,但是,被这种场面吓傻了的驻防军士兵们谁也没有动弹。“弟兄们!你们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伊凡·库兹米奇大声喊道,“死就死了!怕什么,拿出军人的样子来!”此时,叛匪们疯狂地冲上来了,攻进了我们的要塞。鼓声停止了,士兵们丢下了手里的枪,我一下子被撞倒了,但我又坚强地站了起来,又被那些叛匪们挤进了要塞。当时,司令的头部已经受伤了,被一大群暴徒围了起来,他们让他交出钥匙。我想冲过去帮忙,但是被几个强悍的哥萨克按在了地上,并用一根绳子紧紧地捆了起来,恐吓道:“一会儿有你好受的,竟然敢反抗皇帝!”我们被叛匪沿街拖着走,居民们都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面包和盐。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突然,人群中有个人大声叫道:“皇帝正在广场上等着处理这些俘虏,并且接受你们的宣誓。”人民听后纷纷拥向广场,我们也就被赶到了那里。
普加乔夫坐在司令家的一张圈椅上,身上穿着一件镶了金边的大红色哥萨克长袍。带着金穗的貂皮高帽扣在他头上,整齐地压着他的眉毛,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忽然,我发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此时,哥萨克的首领们围在他身边。盖拉西姆神甫一脸惨白,吓得浑身直发抖,他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他的样子就像是在为某个即将被判处死刑的人默默地祈祷。此时,广场上已经架起了很多绞刑架。当我们靠近绞刑架时,一些巴什基尔人赶走了围观的群众,押着我们去见普加乔夫。钟声停止了,广场上死一样的寂静。
“你们谁是要塞司令?”冒牌皇帝问道。
这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我们的士兵,指着伊凡·库兹米奇。普加乔夫严肃地盯着他,对他说:“你为什么冒死公然反抗我,反抗你的皇帝?”
当时,司令已经身负重伤,没了说话的力气,他使出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儿力量勇敢地回答说:“告诉你!你根本不是我的皇帝,你是假冒的,你是叛贼!”
普加乔夫面目狰狞,一挥手里的白手绢,几个哥萨克就抓起了老司令,把他拖到了绞刑架旁。绞刑架的一根横梁上,坐着一位残疾的巴什基尔人,手里拿着一根沉甸甸的绞索,他就是昨天夜里我们审讯的那个人。一分钟过后,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已经被他吊在半空中了。这时,他们又把伊凡·伊格纳季奇押到了普加乔夫面前。
“请宣誓吧!”普加乔夫说,“对彼得·费多洛维奇①宣誓,表示忠心!”
“不,你根本不是我的皇帝,”伊凡·伊格纳季奇肯定地说,重复了司令刚才说的话,“你这条狗腿,你就是叛贼,是假冒的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了一下白手帕,这位善良的中尉先生便被吊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现在,轮到我了。我勇敢地盯着普加乔夫,打算把我的那两位勇猛的同伴的话再重复一遍。正在这时,最令我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叛徒的头目中,我突然看到了希瓦卜林。他把头发剃成了一个圆圈,身上穿着一件哥萨克长袍,走到普加乔夫旁边,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普加乔夫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严厉地说:“吊死他!”此时,绞索已经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默默地祈祷着,虔诚地向上帝忏悔我之前的所有罪过,祈求上帝可以拯救所有我爱的人。然后,我被叛匪拖到了绞刑架下面。
“不用害怕!不用害怕!”那些刽子手不停地对我念叨着,我感觉,他们也许是真心地给我打气。突然,听到一声喊叫:“快住手!该死的!等一下!……”刽子手立刻放下了绳索。我抬头一看,沙威里奇正跪在普加乔夫的脚下,“我亲爱的爹啊!”他痛苦地说,“吊死了我家少爷又能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呢?求求您,放了他吧!我们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赎金的。如果您想杀一儆百,那么,就把我这个糟老头子吊死吧!”
普加乔夫朝刽子手打了个手势,他们便摘下了绞索,放了我,他们对我说:“你得到了我们的主的饶恕。”此时,虽然,我不敢说,我
①彼得·费多洛维奇:彼得三世,普加乔夫冒充的就是这个已经去世了的沙皇。因为自己的获救而兴奋,但是,我也不会说,我因为获救而失望。当时的我,多种情感夹杂在了一起。我又被带到了冒牌皇帝面前,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我跪在他面前,普加乔夫伸出了他布满青筋的手,“吻皇帝的手!吻皇帝的手!”周围的人朝我大声喊。但是,我绝对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宁肯接受最残忍的酷刑。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站在后面,捅了我一下,轻声对我说,“别犟了!我的少爷,那算个啥呀?吐口唾沫,再去吻那个坏……(呸)再去吻他的手吧!”我没有动弹。普加乔夫放下了手,冷冷地笑了一声说:“看样子,你的少爷都乐糊涂了,把他扶起来吧!”就这样,我被叛匪扶了起来,我自由了。我开始在一旁观看这场恐怖喜剧的表演。
居民们开始宣誓,他们按顺序走到前面,亲吻一下十字架,然后真诚地向冒牌皇帝行礼。驻防军士兵们也站在那里,连里的裁缝们用他们的钝剪刀为他们剪掉辫子。他们抖掉身上的碎发,走到前面亲吻普加乔夫的手,就可以得到赦免,并收留他们入伙。这些仪式举行了三个多小时。最后,普加乔夫从围椅上站了起来,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的小首领们一下子围了过去,牵过来一匹装有高贵的鞍子的白马。两名哥萨克把他扶上了马,他对盖拉西姆神甫说,要去他家里吃中午饭。正在这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叫喊,几个土匪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拉到了台阶上,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一丝未挂,有个暴徒已经穿上了她的长马甲,其他人有的抬箱子,有的拿被子,衣服、茶碗以及所有生活用品都被掠夺走了。
“老爷们啊!”可怜的老夫人喊道,“就让我的灵魂得到一些安宁吧!我亲爱的老爷子!把我带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忽然,她抬头看见了她的老伴,已经被吊在了半空中。样子就像一个吸血鬼!她疯狂地怒吼了起来,“你们居然敢这样对他!我的亲人啊,伊凡·库兹米奇!你是一个勇敢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没有伤害过你,土耳其的枪弹也没有碰到过你,可惜你没有在勇敢的搏斗中牺牲,却白白地死在这帮土匪手中!”
“让这个老巫婆闭嘴,不要再叫了!”普加乔夫怒斥道。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挥刀,砍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一头倒在台阶上,就这样死了。
普加乔夫骑着马离开了,民众也跟着他,在后面奔走。
第八章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要比鞑靼人坏。
——谚语
广场上已经没人了,只有我,依然站在那里不动,我无法把我的思想完全理顺,一系列的恐怖印象填满了我的脑袋,我变傻了。
我最担心的就是玛利亚·伊凡洛夫娜,我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有没有藏起来?那个藏身之处安全吗?……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走进了司令家……屋子里已经空了,桌椅、箱子全都被砸烂了,瓷器也被摔得粉碎,整个屋子被洗劫一空。我走到了玛莎的闺房,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我看见她的床被土匪们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柜也被打破了,屋里的东西全都被搬走了。一盏小灯还在神龛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窗框间悬挂着一面完美无损的镜子……此时,这间闺房的主人去了哪里呢?一个恐怖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想象她已经陷入了土匪的魔掌……当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痛……我失声痛哭,大声呼唤我心爱的姑娘的名字……正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响声,一个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女人从衣柜后面走了出来,原来是司令家的女仆巴拉莎。
“哎!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双手一拍,“这是什么年代啊!太恐怖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呢?”我焦急地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她就藏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
“难道是在神甫夫人家里吗?”我惊恐地大叫了起来,“我的天啊!普加乔夫正在去他家的路上呢……”
我一下子冲出房间,迅速赶往神甫家,脑袋全都被即将发生的恐怖事情占据着。那里传来了一阵阵吆喝声、歌声和笑声……普加乔夫正在和他的同伙饮酒作乐。巴拉莎在后面也跟着跑来了。我派她偷偷地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请出来。一分钟后,神甫夫人就来到了门厅,她站我的面前,手里拿了一只空酒壶。
“求您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下落。”我焦急地问她。
“她正躺在我的床上,在隔板后面。哎!彼得·安德列伊奇!玛莎差点被强盗迫害啊!谢天谢地,一切平安无事!那帮土匪刚坐下吃饭,忽然,那可怜的姑娘就睡醒了,哼哼了起来。这下可把我吓坏了。他们听到了声音,就问:‘谁在那儿叹气呢,老太婆?’我真诚地对那帮土匪鞠了一躬,说:‘那是我的侄女,皇帝陛下!她生病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了。’‘你的侄女年轻吗?’‘嗯,很年轻,皇上。’‘那把你的侄女带过来,让我看看吧,老太婆!’当时,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请!皇上!只是我那姑娘身子太弱,不能起床出来见您。’‘哦,那没关系!我自己过去看就行。’结果那该死的土匪果真走到了隔板后面!他掀开帘子,用鹰一样的眼神向床上看了一眼。但幸好没有事……感谢上帝!信不信由你,我和我家老头子都已经准备去送死了。幸好他没认出她来。我崇高的上帝啊!我们真的等到了这一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伊凡·库兹米奇实在是太可怜!可又有谁会想到呢?……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又放了你呢?你看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希瓦卜林,他把头发剃成一个圆圈,现在正在我们家和他们一起畅饮呢!这个投机的家伙,没什么可解释的了!当我说到我侄女生病了的时候,你猜他怎么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好像要给我的心捅上一刀似的。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卖她,还真得感谢他啊!”
这时,传来了一阵客人们喝醉了的喊叫声,盖拉西姆正在召唤她给客人添酒,她只能去招呼客人了。“你快回家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深情地对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照顾你了,那帮土匪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了哪个醉鬼的手里,那就惨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一切顺其自然吧!上帝会给我们留下一条路的。”
神甫夫人走了,我的心情也可以稍微平静一下了,返回家中。当我再次路过广场时,发现几个巴什基尔人正在绞架下面忙碌着,他们正在给吊死的人脱下脚上的靴子。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因为我知道干涉他们也是徒劳的。匪徒们正在我们的要塞里乱窜,打劫军官们的居所。到处都可以听到烂醉如泥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中,沙威里奇正站在门口迎接我。
“谢天谢地!”他一看见我便大声叫了起来,“我还担心你又被强盗抓走呢!哎!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吗?咱家的东西全都被那帮不要脸的家伙抢光了,衣服、床单、瓷器、日用品,全都被他们抢走了。太惨了!感谢上帝,还好他们把你放了!但是,我的少爷!你认出那个首领了吗?”
“没认出来啊!他是谁?”
“你怎么了少爷?难道你真的忘了那个在客栈里骗走了你的兔皮袄的酒鬼了吗?那件兔皮棉袄还是崭新的呢,那家伙穿在身上连线都给绷开了!”
我听了非常震惊,的确,普加乔夫长得很像我的那位向导。我肯定普加乔夫就是他,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他放我的原因。人的一生真的是太离奇了,我不得不为之感到震惊:我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棉袄,他居然可以从绞架下还我一条性命,而那个在客栈里游荡的酒鬼现在却可以围攻整个白山要塞,并且能够降服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沙威里奇问,这是他的老习惯,“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去外面找点吧,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现在,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全力思考着。我到底该怎么办?要继续留在这个被土匪占领的要塞里吗?或是追随着他们,加入到他们的团队里,这无疑是一个军人的耻辱。我的使命要求我立刻在国家遇到危险的紧急关头尽全力效忠于祖国……但是,强烈的爱情却死死地抓住了我,迫使我无法离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当她的守护人和忠诚的卫士。虽然,我已经预感到现在的形势会很快发生变化,但我一想到她的处境非常危险,就会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来。
这时,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是奉命来通知我的,说伟大的皇帝陛下要见我。“他在哪儿呢?”我问道,做好准备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家。吃过午饭,我们就去老爷的澡堂子洗澡了,现在正在休息呢。不管怎么说,皇帝可都是一个大人物啊!他一顿中午饭就吃了两只烤猪崽,洗澡时,他不.停地要求加火,烫得塔拉斯·库罗奇金都洗不了了,把桦树枝笤帚①1交给了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到一旁用冷水不停地浇自己。别提了!他的言谈举止都与其他人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有人看见他胸口上有皇帝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老鹰,有一枚五戈比铜钱那么大,另一边则是他的头像。”我没心思驳倒这个哥萨克的言论,因为那是徒劳的,于是,我和他一起到了司令家。一路上,我想象着与普加乔夫见面时的情景,仔细思考,这
①桦树枝笤帚: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洗掉身上的油污。次的见面将会怎样结束。我想,读者一定能猜到,我当时的心情并不是非常冷静的。
当我们走到司令家时,太阳刚刚下山。绞架上挂着一些尸体,黑黢黢的,恐怖极了。司令夫人的尸体还抛在台阶上,两个哥萨克正在那里站岗。把我带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禀报一声,说我来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带我去一间小屋子里,那里正好是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昨天晚上依依不舍道别的地方。
刚一进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派不同的景象。桌子上铺了干净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酒壶和杯子,普加乔夫和十几个哥萨克首领围坐在桌旁。
他们的头上全都戴着高皮帽,身穿五颜六色的哥萨克式长袍,一个个喝得烂醉,满脸通红,眼睛闪着火光,在他们当中,并没有看到刚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士兵。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见到我就兴奋地说,“欢迎,向你表示敬意!我给你留了个座位,请赏光坐下!”
他的手下们挤紧了一些,给我腾出了一个位子。我一语不发,默默地坐了下来。紧挨着我的是一个体形匀称、模样俊俏的年轻的哥萨克,他给我斟了一杯普通的烧酒,我一口都没喝,我带着一颗好奇心观察着这伙人。普加乔夫坐在桌子的首席座位上,两只胳膊搭在桌面上,一只巨大的手托着长满了大黑胡子的下巴。他五官端正,样子非常随和,没有一丝凶相,看了让人很舒服。他时不时地转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时叫他伯爵,有时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恭敬地叫他大叔。这些人像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导没有一丝奉承的意思。他们尽情地畅谈今天的进攻和胜利,以及以后的行动。每个人都大肆吹嘘,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勇敢地反驳普加乔夫的言论。就在这次古怪的军事会议上,他们最终决定了要向奥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绝对勇敢的,但是差一点儿就获得不幸的成功。他们当时就宣布了要在明天进军的决定。
“好了!我的兄弟们!”普加乔夫说,“让我们在睡觉前唱首歌吧!楚马可夫,唱!”挨着我的那个人便放开嗓门,高亢地唱起了慷慨而又悲凉的纤夫之歌,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唱:
别再喧哗了,我那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不要打扰我的宁静,
我正在思考呢!
明天一早,我这位年轻的汉子就要去接受审讯了,
那威严的法官就是沙皇。
沙皇亲自把我问:
请回答我!你这个农民的儿子,
你是和谁一起抢劫又偷盗?
你的同党到底还有多少人?
我正教的沙皇啊,仁慈的君主啊!
我全都告诉你,说出实情,
我的同党嘛,共有四个人。
第一个同党就是黑夜,
第二个是一把明亮的钢刀,
第三个是一匹快马,它与我同生死,
最后一个就是一张永远被绷紧的弓。
那一支支锋利的箭,就是我的信使。
仁慈的正教沙皇夸奖我说:
好样的!你这个农民的儿子,真棒!
你勇敢地当强盗,也勇敢地正面回答我。
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奖励你
为了你这胆大包天的行动,
在那旷野的高岗上,赐予你一座宫殿,
那是两根**的柱子和一根横梁。
听了这些注定要被绞架绞死的人唱出的绞架民歌,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节奏悠扬,给原本动听的语句添上了一抹慷慨的感**彩,这所有的一切融合在一起,给这首民歌赋予了惊心动魄的诗一般的魔力,深深地震撼了我。
这些客人又干了一大杯,站了起来,分别与普加乔夫道别。我想和他们一起出去,但普加乔夫拦住了我,对我说:“坐下!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我坐在他对面,双方都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的双眼盯着我的脸,左眼还经常眯成一条缝,露出了狡诈而又滑稽的神情。最后,他笑了笑,那笑容是多么的天真无邪。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也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大人?”他对我说,“你坦白说,当我的手下把绞索套在你脖子的时候,你一定快要吓死了吧?要不是你那仆人出来为你求情,我想你早就被吊在绞架的横梁上了。当时,我一眼就看出那个老东西了。嘿,阁下!那个把你带进大车店的人就是我们伟大的君主,你一定没想到吧?”
这时,他摆出一副高傲的神秘的架势。他接着说:“你在我面前犯下了很大的罪过,但是,我可以饶了你,因为你曾经救过我,当我狼狈地躲避在后面追我的敌人时,你曾经帮助过我,所以我可以饶了你。走着瞧吧!等我恢复了我的整个帝国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赏赐你,你愿意为我效忠吗?”
看着这个骗子的样子,听了他的问题和他那目中无人的口气,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眉头,“难道你不相信我就是当今的君主吗?直接回答我,不要撒谎!”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么回答好了。如果让我承认这个流浪汉就是我的皇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觉得这有损一个军人的形象。但是,如果我当面叫他大骗子,又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当我被敌人拖到绞架下面时,我曾想过在最气愤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人绞死,但是现在,如果我再想那么做,简直就是太鲁莽了。我迟疑了一会儿,普加乔夫一脸阴沉地看着我,等我回答他的问题。
最终,军人的责任战胜了人性的弱点(直到现在,我还为那一刻的行为而感到自豪呢),我回答他说:“请你听好了,我要说出我的真心话。你想想,我能叫你君主吗?你是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那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把你的观点说出来。”
“鬼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管你是谁,你都在和人们开着一个极其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立刻瞥了我一眼,问道:“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就是当今的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吗?”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好吧!那么一个勇敢的人就不会取得成功吗?你看,古代的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①1,最后不是也当了皇帝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随你怎么想吧!反正你不能离开我,其他的事你不用管!谁有本事,谁就当君主。只要你答应为我效忠,我一定封你做大公爵、大元帅,你看怎么样?”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贵族,我曾在伟大的
①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于1604年冒充已经去世了的皇子季米特里,率兵作乱,实际上是波兰贵族的一个傀儡。他曾经占领莫斯科,短时间内做了沙皇,后来被推翻,身败名裂。女皇面前宣过誓,所以,我是不会为你效忠的。如果你真为我好,想为我做些什么,那就让我回到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今天放了你,也可以,但是至少要答应不反抗我!如何?”
“我怎么会答应你这个请求呢?你明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如果长官命令我去反抗你,我只能从命,没有其他选择。现在你当上了首长,你不是也要求你的手下一定要服从你的命令吗?当长官需要我做事的时候,我就不听,成何体统?现在,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要是放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一辈子,你要是杀了我,一定会遭到上帝的审判。这些就是我对你说的真心话。”
我真诚的回答使普加乔夫大吃一惊。“那就这样吧!”他说,在我肩膀使劲捶了一下。“放了就是放了,饶了就是饶了,天南海北任你去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最后请你明天来和我告别,好了,去睡觉吧!我也困了。”
我走出了房间,走在大街上。寂静的黑夜,显得十分凄凉。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广场和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十分压抑。只有小酒馆的灯火还在闪烁着,远处传来了醉鬼的呼喊声。我抬头望了望神甫的屋子,护窗板和大门已经关上了。看来,那间屋子里应该没有什么声音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子,沙威里奇正在为我的失踪而发愁,当他听说我重新获得自由的消息时,兴奋的样子简直无法形容。“感谢上帝啊!”他边说边在胸前画十字,“等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给你做了些吃的,你吃一点儿吧!我的少爷!吃完就去睡觉,不要有任何烦恼,就像在基督的怀抱中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听了沙威里奇的这番话,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丰盛的晚餐,身心疲惫地躺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昏昏睡去了。
第九章别离
美丽的姑娘哟,和你的相识,
使我的心坎甜如蜜;
悲伤的忧愁哟,和你的告别,
使我心里多凄惨。
就像是与灵魂在告别。
——赫拉斯可夫①1
大清早,一阵咚咚的鼓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我穿上衣服,来到了集合地,那里已经被普加乔夫的士兵包围了,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天被处决的那几个人。哥萨克骑着马,士兵们肩上扛着长枪,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地上摆了几尊大炮,我还能认出我们的那尊大炮。当时,所有的居民全都聚集在了那里,恭敬地等着冒充的皇帝出来。司令屋子的台阶下面,一位哥萨克牵来了一匹白色的吉尔吉斯骏马。我用眼睛不停地寻找司令夫人的尸体。发现她被人悄悄地挪到了一旁,用草席盖上了。
终于,普加乔夫出现在大门口。群众摘下头上的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真诚地向人们表示敬意。一个首领给了他一个装有铜币的口袋,他把铜币撒了出去。百姓兴奋地冲到前面去捡,这样一来,肯定会有人受伤。普加乔夫被他的几个同党前后簇拥着,希瓦卜林就在他们中间。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只能在我的眼神中看到鄙视,因
①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国著名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诗作《别离》。此,他也故意露出仇恨与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立刻发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过去。
“你听我说,”他对我说道,“你现在赶紧去奥伦堡吧!告诉省长和全体将军,让他们在一周以后迎接我。你要尽力劝告他们,让他们对我唯命是从,像忠臣一样迎接我,否则,他们休想逃脱我的刑罚。好了,先生!你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他扭过头面对群众,一手指着希瓦卜林,大声说道:“我的孩子们!他就是你们的新长官,从今以后,一切都要服从他的安排,他要在这里保卫你们,保卫这个要塞,还要对我负责!”
听了这番话,我吓了一跳。希瓦卜林要当这里的要塞长官,那么,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定会被他霸占!天啊!她该怎么办啊!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士兵牵来了一匹马,还没等哥萨克上去搀扶,他就一个箭步上了马。
正在这时,沙威里奇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只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给他一张字条。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普加乔夫高傲地问道。
“你看一下,自然就会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接过字条看了一会儿,显露一脸严肃的表情。
“你的字怎么这么乱!”他终于说话了,“我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我的秘书在哪儿呢?”
一位身穿军服的年轻人飞快地跑到普加乔夫面前。
“大声念出来!”普加乔夫说。
我特别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仆人会和普加乔夫说什么事情。秘书开始逐字逐句地大声念道:
“两件长袍,一件是细棉布制成的,一件是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皱着眉头问。
“请让他继续念。”沙威里奇从容地回答。
“一件细呢子绿色军服,七卢布;一条白色呢裤,五卢布;十二件带扣子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卢布;一套茶具,外加食品匣子,两个半卢布……”
“一派胡言!”普加乔夫打断了他,“食品匣子和带扣子的衬衫与我有什么关系?”
沙威里奇严肃地干咳了一声,解释说:“大人!这些是我家主人丢失物品的清单,被你的那些恶棍……”
“你说谁是恶棍?”普加乔夫凶狠地问道。
“是我不对,说漏了嘴,”沙威里奇回答,“不是恶棍,他们是你的兄弟,但是你的兄弟连偷带抢,拿走了我们的东西,请您别生气,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请让他把字条念完。”
“接着念!”普加乔夫气呼呼地喊道。
秘书继续念:“一床印花布被单和塔夫绸被面,四卢布;一件大红绒面的裘皮大衣,四十卢布。另外,还有一件我们在客栈送给君主的兔皮袄,四卢布。”
“搞什么烂玩意!”普加乔夫气得两眼冒金星,狂吼了一声。
说真的,当时我真为我那可怜的仆人捏了一把冷汗。他当时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被普加乔夫打断了:“你居然敢和我扯这种芝麻烂事!”他愤怒地吼道,一把从秘书手里夺下那张字条,对准沙威里奇的脸,狠狠地摔了过去。“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不就是拿了你一点儿东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老东西!你的义务就是为这些弟兄们永远向上帝祈祷,因为你和你家少爷没有像那些叛徒一样被他们绞死……还什么兔皮袄!我就给你一件兔皮袄!我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剥你一张老皮做件皮袄!你信吗?”
“您随便,”沙威里奇勇敢地回答,“我是一个奴仆,我的责任就是要对我家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样子,普加乔夫有一些原谅沙威里奇的意思。他掉头离开了,没再多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首领们跟在他后面,土匪们也按顺序离开了要塞。人民一起走上前,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和沙威里奇两个人还站在广场上,沙威里奇手里还攥着那张清单,样子极其难过。
他发现我和普加乔夫的关系很融洽,就想趁机把东西要回来,但是最终没有成功。我还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为主人尽忠的做法帮了倒忙。骂完他,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有心思笑,我的少爷!”他痛苦地说道,“等到我们再要添置这些物品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匆忙赶到了神甫家,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神甫夫人一见到我就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昨天晚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发了高烧。她现在还躺在床上,说着胡话。神甫夫人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我悄悄地走到她床边,她的脸色难看得令我大吃一惊。得了重病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在那里陪了她很长时间,神甫和他善良的夫人好像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恐怖的想法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陷入暴徒中的可怜的孤女啊,她的处境是多么的悲惨,而我又爱莫能助。一想到这些,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希瓦卜林!一想到恐怖的希瓦卜林,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苦。普加乔夫任命他当要塞司令,而这位不幸的姑娘不就正好落入他的魔掌了吗?必然会成为他发泄的对象,他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我该如何对付他呢?如何帮助我的玛莎呢?如何从这个恶棍的魔掌中把她解救出来呢?我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决定立刻前往奥伦堡,尽最大的可能促使他们帮助我们解放白山要塞。我和神甫以及他的夫人道了别,把那个我眼中的妻子交给了他们。我托起玛莎的手,深情地吻了她,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再见了!”神甫夫人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也许等到太平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请不要忘记我们,记得常写信。我们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只有你一个能安慰她、保护她的亲人了。”
我离开了神甫家,来到了广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绞架,深深地向它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白山要塞,前往奥伦堡,沙威里奇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
我边走边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头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的方向骑着马朝我们跑了过来,还抓着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在很远的地方就朝我打手势。我停了下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他是我们的一个士兵。他到我面前,下了马,把手里的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我,真诚地说道:“大人!我们的首领要把这匹马赏给您,还有刚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羊皮大衣(马鞍上捆着一件羊皮袄)。还有,”说到这儿,他已经口齿不清了,“他还要赏赐给您……半卢布银币……但是,我刚才丢在路上了,请您原谅。”
沙威里奇斜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然后气愤地对他喊道:“丢在路上了?那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在叮当响啊?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怀里有叮当响的声音吗?”士兵不慌不忙地反问了一句,“老爷子,上帝可以作证!那个响声是马笼头上的铜片碰出来的,哪儿有半卢布的银币啊?”
“行了!”我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麻烦替我向派你来的那位大人表示感谢,你在回去的路上再找找那枚银币,要是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
“哦,谢谢您,我的大人!”他回答,掉转马头,“我会为您向上帝祈祷!”
说完,他便迅速返回,一只手插进衣兜,很快就消失了。
我穿上了送来的皮大衣,骑上骏马,沙威里奇就坐在后面,说道:“你看,我的小少爷!我对那个大骗子的请求不是白费力气吧!那个土匪一定是感到羞愧了。虽然这匹巴什基尔的长腿劣马和羊皮大衣值不了多少钱,还顶不上那帮土匪抢走咱们的东西的一半,但是,终归这些东西用得上,从那恶狗身上能拔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十章围城
占领了牧场和高山,
他像一只在空中盘旋的苍鹰,
居高临下。
下令在营地后面埋下伏兵,
暗藏无数大炮,
攻城之战将要在今夜打响。
——赫拉斯可夫①1
当我们快到达奥伦堡的时候,看到了一群剃光了头、戴着脚镣的囚犯,他们的脸上都有罪犯的烙印。他们在许多残疾的边防军的监督下,辛苦地做工事。有的人从壕沟里运走泥土,有的挖土。水泥工匠站在土城上搬砖头、修城墙。城门口处的卫兵把我们拦住了,说是要检查我们的身份证,一名中士听说我们是从白山要塞来的,便立刻把我们带到了将军的家。
我们在花园中看到了将军,当时他正在检查苹果树,秋风刮走了所有的树叶。他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花匠共同协作,给树干裹上抵御风寒的草席。他一脸安详,露出扬扬自得的神情。他欢迎我们来到他的
①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长篇诗作《俄罗斯颂》(1779)。领地,向我问了一些我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件。我悉数告诉了他,花匠老人一边修剪枯枝,一边认真地听我讲述。
“我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讲完这段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深深地感叹道,“太可惜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军官啊!米龙诺娃夫人是一位多么善良的女人啊,她腌的蘑菇味道非常好!上尉的女儿玛莎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留在白山要塞,由神甫一家帮忙照顾。”我回答说。
“唉!”将军叹了口气说,“这样可不行,很不妥。不论什么情况,都别想指望那帮土匪会按纪律行事。这可怜的姑娘怎么办啊?”
我说:“白山要塞离这里很近,也许,将军大人,您要迅速调兵去解救那里的居民……”
将军摇摇头,表示否定,觉得我的方法不妥。“再等等,看看情况,”他说,“我们必须好好计划一下。以后再请你过来喝茶,今天我这里要开一个军事会议,你可以在会上向我们汇报一下普加乔夫这条恶狗和他的军队的所作所为和现状。现在,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走到了将军分给我的房间,沙威里奇早就在那儿收拾屋子了,当时,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在会上的汇报。读者一定能猜到,这个会议既然对我的命运有着非常大的影响,我一定不会迟到的。我准时到达了将军家。
在将军家中,我遇到了一位当地的大官员,好像是一名海关关长。他满面红光,体形胖胖的,已经很老了,身穿一件锦缎长袍。他询问我一些被他称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被普加乔夫绞死的具体经过。他时不时地打断我的描述,突然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发表一些悲伤的议论。从他的言行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天生具有敏锐观察力的聪明人。
这时,被邀请来开会的人全都到齐了。这些人当中,除了将军以外,其他人都不是军人。大家围着桌子座下了,仆人给每个人都倒满了茶。将军详细地为大家讲述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到了现在,先生们!”他继续说,“我们必须作出决定,应该采取哪种策略打败土匪:是进攻还是防守?两种方法都有各自的优缺点。进攻则可以速战速决,防守则保险一些……好!请在座的各位按照法定的流程发表各自的意见,也就是说,从最小的官阶开始说。准尉先生!”他看着我说,“请您第一个发表意见。”
我站起身来,用简短的语言描述了一下普加乔夫和他手下那帮土匪的状况,并且十分肯定地说,那个冒充的皇帝是无力抵挡我们的军队的。
在场官员的表情告诉了我,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些言论只不过是年轻人的鲁莽与逞能罢了。大家议论纷纷,我清晰地听到有人小声说:“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将军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我说:“准尉先生!所有的军事会议上,第一个发言的总是会主张进攻的,这都快成一条规律了。”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下面,我们继续听取各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说一下您的宝贵意见。”
那位身穿锦缎长袍的老人迅速喝下第三杯茶水,对将军说:“我的大人!我觉得我们应当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能行呢,六品文官先生?”迷惑的将军反问道:“不攻,便守,没有其他的用兵之计了。”
“大人!我们采用收买的策略。”
“啊?嘿嘿!您的意见真是高啊,把收买当成一种策略,虽然可行,我们就采纳您的意见,用七十个卢布,高额悬赏,买下那条恶狗的脑袋,出一百个……我们可以从秘密经费中……”
“等到那时,”税务局长插话说,“如果那帮土匪不把他们的首领带上手铐和脚镣献给我们,那么,我就是一头纯正的吉尔吉斯大公羊,就不是六品文官了。”
“我们还是再考虑一下这个策略吧!”将军说,“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采取军事上的必要措施的。先生们!请按法定程序发表你们的意见吧。”
大家的观点全都与我的相反。官员们一致认为军队靠不住,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说什么我们一定要谨慎行事这类的话语。他们都认为,用大炮在前面作掩护,躲到城墙后面才是必胜的策略,比所有的士兵暴露在广阔的平原去撞大运要理智得多。
最后,将军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后,抖掉了烟斗里的灰,对大家说:“各位!我应该说明一下,我个人是完全赞成准尉先生的观点的,因为他的高见是以正确的战术为基础的,几乎所有进攻的策略都要比防守的策略优越得多。”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开始装烟斗。此时,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骄傲地看着在座的其他人,他们却在私底下交谈,所有的不满和不安全都挂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