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跟何望来的争论，从见面时候的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从个别地批评，到会议上交锋。

　　黎阿伯以大队委员、金银岛作业队负责人的身份，召开了干部会；他是全力支持阿宝的。

　　阿宝第一个发言。

　　她是那样激烈，没力量阻挡。

　　她是那样坚决，没办法改变。

　　她的见识、理由，又难以驳倒。

　　这一切全都出乎何望来的意料之外。

　　这个抓生产的能手、政治上的糊涂人，心里有一把非常低，也同样顽固的尺子，随便地用来衡量面前这个在阶级斗争的血与火中生长起来的渔家女青年。

　　这把尺子，就是阿宝还记着“旧仇”。因为阿宝妈被害，独眼蟹虽然不是刽子手，却是帮凶。何望来在这点上，对阿宝是理解的，也是同情的。他自信：自己也并没有把这个仇恨忘干净。阿宝在这个问题上不理解他，很使他心酸。他想，“旧仇”终是“旧仇”，解放后独眼蟹并没有新的罪恶活动，对阿宝谦恭顺从、战战兢兢，连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没有说过。那他何望来这个领导生产、组织劳力的大队长，又该怎么对待独眼蟹这个被改造的对象呢？阿宝把他何望来看成是个没有阶级斗争观念的人，不仅使他心酸，甚至产生了一种隐隐受辱的不满情绪。

　　可是，参加会的干部们，不论老年的，还是青年的，都支持阿宝，都批评他何望来，这使他心酸，不满，又加上了恼火。

　　何望来毕竟是个没有从旧的思想绳绊中解脱出来的何望来，包括他那固有的软弱性。

　　于是，到了会议的末尾，随着斗争的激烈升级，他虽不情愿，又很自然地“节节败退”，不断地让步。

　　阿宝说：决定带着独眼蟹这样的人来金银岛这样敌情严重、复杂的地方，是根本性的错误。

　　何望来承认了。

　　阿宝说：不能让独眼蟹登船出海，只能暂时留在加工组劳动。

　　何望来答应了。

　　阿宝说：这件事情要立刻向永兴岛上的工委领导报告，请示处理办法。

　　何望来也同意了。

　　本来这个会议，或者说这场“思想斗争”可以就此结束了。

　　阿宝却仍不罢休。

　　她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襟，换一下坐着的姿式。同时，她的口气也变得有些缓和地对何望来说：“阿来叔，我还得给你指出来，你的思想并没通。”

　　何望来绷起面孔：“够了，够了，够了吧！你说一我由一，你说二我随二，还说不通，你还要我如何办？”

　　阿宝笑笑说：“这件事情一定得按原则办，至于思想问题，我可以不急着让你通。”

　　何望来赌气说：“我是不可救药的死顽固头，不要等了吧！”

　　阿宝又笑着说：“不，阿来叔，你终有一日会通。当你弄明白独眼蟹为什么一定要求到西沙来的真心实意的时候，你就通了。”

　　何望来又把脸一沉：“这么说，你会掐算，看透了他另有别的什么真心实意！难怪这样……”

　　阿宝郑重地说：“不是能掐算，是我们有很多很多的历史经验，有用**思想擦亮的双眼。我自己的水平很低，但是有一条我看透了。”

　　她环视一下众人，接着说：“金银再好，也比不上在那个有房屋、有商店、有机关、有军队的向阳村呆着舒服，办事情方便，住着平安保险；凡是能够到这里来的，都得有自己的志气和心愿，这志气心愿给他力量和勇敢！”

　　她把话停顿一下，又说：“我们**员、共青团员、贫下中渔、公社广大社员，为了建设西沙、保卫西沙、巩固南海边疆、支援世界革命，使我们奋斗的最终目标——**主义早日实现；这个共同的志气和心愿，产生了强大的力量，无畏的勇敢，使我们奔到金银，战斗在金银！”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么，请问，他独眼蟹又为什么主动要求到金银来呢？这个非常明显的问题，不值得我们想一想吗？这个疑团，不值得我们提高警惕吗？”

　　这句话，说得众人点头称赞。

　　这句话，触动了何望来的心。

　　是呀，是呀，独眼蟹为啥连三并四地找上门来，苦苦要求来金银？

　　是呀，是呀，这个问题很简单，可是没有摸透，也没办法回答。

　　何望来心里的酸味解了。

　　何望来心里的不满消了。

　　何望来心里的火气息了。

　　可是，他心里结了个大疙瘩。

　　西沙的深夜是不平静的。

　　听，哗哗的涛声。

　　看，飒飒的树影。

　　还有那昆虫飞舞，宿鸟啼鸣。

　　茫茫的大海呀，映着繁星，在微微的、微微地闪动。

　　……

　　黎阿伯宣布说：“散会了。”

　　阿宝收拾了钢笔和本子。

　　人们跟她一起走出草棚。

　　空气里饱含野花的芳香和鱼腥的气味。

　　阿宝回头对何望来说：“回棚去喝二两再睡吧。”

　　何望来摇摇头：“今日免了。”

　　阿宝说：“少喝一点，睡得安稳些，让自己冷静冷静。你今晚太激动了。”

　　何望来说：“你跟我一起来喝。”

　　阿宝说：“不行，我还要检查一下放哨的民兵；明朝，我还要跟你坐在一起，再好好地谈谈心。……”

　　她说着，那健美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羊角树丛中。

　　何望来心头发热：这女仔，处处象她阿爸，对我的情义也是一模一样的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