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作者:勤耕 | 字数:2181

  四

  砍刀他娘把他们爷儿俩送走了以后,心里老是不大落实。天亮以后,就找立武大伯来了。一见面,立武大伯就埋怨她:“嘿,你怎么放他们走了?”砍刀他娘说:“他那个牛脾气,我哪里拦得住呀!”

  立武大伯知道光埋怨她也是白搭,坐在板凳上,拿出他那长乌木杆儿烟袋,抽着烟想主意。他寻思着入冬以来,做盐的少了,又赶上过年,这会儿,缉私队光顾着狂嫖滥赌去了,兴许不会出来。于是就安慰了砍刀他娘几句,叫她先回去。

  可是到天快黑了,老松爷儿俩还没有回来。立武大伯也有点儿不放心了,他找了几个武艺好的年轻小伙子,叫他们到路上去接,自己在家里等着,准备着万一出了事,好早点儿拿主意。

  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眼看二更天了,还没个影儿。立武大伯这才说:“秀银,把我的长枪拿出来,我去看看。”秀银拿过红缨子长枪,刚递到他手里,就听到外头一阵嘈杂,小砍刀头一个走进来,一见立武大伯,扑通一声,就磕了一个头。

  立武大伯觉着事儿不对,搀起小砍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爹哩?”

  “他,他死了!……”小砍刀哽住了。

  这时,去接的小伙子们七嘴八舌地对立武大伯学说了事情的经过。立武大伯一边听着,一边顿脚道:“老松兄弟,坏就坏在你那一条道儿走到黑的犟脾气上了。”他顿了一下,回头对秀银说:“快去看看你大婶子吧。”一句话没落地,小砍刀家的邻居二**呼天抢地地跑进来说:“快……快去看看吧,砍刀他娘喝了卤了!”

  “还有救不?”

  “嘴唇都紫了,手指甲盖子都青了,只怕没救了。多惨呀,刚才还哭号着:‘顺儿呀,娘对不起你,娘不该走这条路。’”

  “娘——”小砍刀大声哭着跑出去了。

  立武大伯只气得双眼圆睁,胡子一翘一翘的,说声:“明天砸他狗日的大盐店,替老松兄弟报仇!”手里一使劲,把一根鸭蛋粗的白蜡枪杆子捏成了两半截。


  五

  腊月二十九,小建[小建:也叫小尽。农历的小月份,只有二十九天。

  ]就是年三十儿了。天阴得挺沉,吃过晌午饭,又飘起雪花来。街里头,冷冷清清的。这会儿,人们早已置办好了过年的东西,一家人坐到热炕头上捏饺子去了。这么冷的天,没是没非的,谁还出门子呢。

  小砍刀从村西头走过来,他披着一条口袋遮雪,抄着手,嘴里喷着热气,低头匆匆地走着。今天他是去给他爹娘圆坟的。自从腊月二十五,他爹娘死了以后,多亏立武大伯操持着。村里老少爷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有出木料的,凑合着钉了两口薄皮子棺材,算是把丧事办了。

  他这样小小的年纪,哪里经受过这么大的变故!几天以来,他显得更瘦了。在他那幼小的心里,仿佛埋上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慢慢地膨胀、发芽了。他恨不得跑到吴家屯去,抡起他那小砍刀,把包大盐的吴老昆,连那些缉私队的人通通宰了,才解得这口气。他低头正要往家里走,立武大伯迎面走过来说:“小子,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正要到坟上找你去哩。”

  小砍刀停住脚步,两眼呆呆地望着立武大伯,什么也不说。立武大伯走过来,揽着他的肩膀说:“到我家里来吧,甭回去了,就在我家里过年。以后,就跟着你大伯过吧。”

  小砍刀摇摇头说:“不,那怎么行呢!”

  “什么不行,难道你大伯还嫌多你这一个人吗?再说你也成大人了,不用背着,不用抱着,怕什么?”立武大伯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拉着小砍刀,朝自己家里走。

  立武大伯就住在村子当中,一所小院,一明两暗三间北房。立武大伯住在东里间,屋子不大,但收拾得整齐干净。迎门墙上,挂着单刀、宝剑、三节棍之类的家什,还有一个牛角号、一个用狗皮做的装炮药的葫芦。一条宽炕,炕上铺着一床大狗皮褥子。新糊的窗户纸,用桐油油得晶亮,上边还贴着窗花。

  一掀棉门帘,立刻觉着一股暖煦煦的热气,朝脸上扑来。炕中间放着一个粗糠火盆,上面冒着淡淡的青烟,空气里飘散着一股煳焦焦的香味。小砍刀揭下披在身上的口袋,抖抖上边的雪花,便在炕沿边坐下来。

  秀银坐在炕里头,正一针一线地缝着一件棉袄。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把火盆朝这边推推,脸上的酒窝儿一闪,说道:“快脱了鞋上炕烤烤吧。”

  立武大伯脱鞋上炕,用两根铁丝做的火筷子,扒拉着火盆里的白灰,说:“上来吧,小子,别拿你大伯当外人,往后咱就是一家子了。”

  秀银钉完最后一个扣子,咬断线头,拿笤帚扫扫沾在棉袄上的棉花毛儿,把身子挪到炕沿边,撑开棉袄,披在小砍刀的身上,说:“试试合身不,这是拿俺爹的一件旧褂子改的。”

  小砍刀一闪身子说:“俺不冷。”

  “什么不冷,”立武大伯假装生气地说,“快穿上,要不我可要生气了。跟你爹一样的犟脾气。”

  秀银白了小砍刀一眼说:“你看你那件棉袄,还有点儿暖气吗?再说过年了,也得换件干净衣裳吧?”

  小砍刀换上棉袄,立刻觉着浑身暖煦煦的,心里像生起一个火盆。以前在爹娘跟前,不管是打也好,骂也好,痛也好,爱也好,倒也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儿,立武大伯这爷儿俩,是这么知疼知热地体贴他、爱抚他,心眼儿里觉着格外的温暖,他鼻头一酸,眼圈儿就红了。

  “小子,别难受,心里想开一点儿。”立武大伯开导他说,“你还小啊,好比咂了个苦瓜把,刚尝到一点点苦头儿。咱们穷人生下来,在人世间混这一辈子,不知道得尝到多少酸甜苦辣的滋味呢。”

  小砍刀低头听着,一句话也不说。秀银猜出了他的心思,便插嘴说:“你看俺爹,这些有什么说头,说一千道一万,总是报仇要紧。”

  立武大伯笑道:“心急吃不得煤火饭。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要等十年,可把人急死了。”

  “就是不要十年,可也总得预备预备。”立武大伯安慰孩子们说,“甭着急,过了年咱就商量报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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