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作者:勤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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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大年初一。刚刚过半夜,村子里就响起了炒豆般的鞭炮声。过了一会儿,人们已经起五更拜年了,街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起来,秀银已经烧火煮饺子了。雪还纷纷扬扬地下着。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在院子里扫雪。扫完了院子,又往街上去扫。
他们扫完雪,吃了饺子,天就大亮了。这时候,村里的人们都在朝村西头大庙上走。这地方的规矩,紧门当户的,要到家里拜年;一般的都是到村西头大庙上作公揖,就像咱们现在的团拜一样。
立武大伯跟小砍刀到了庙台上,到的人已经不少了。庙门两边的旗杆上,照旧挂起了那两面镶黄边的大红缎子旗。庙门口的兵器架子上,插着长枪大刀。年轻人铿铿锵锵地敲着架鼓。孩子们穿上了新衣裳,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有的拿着一根香,不住地乒呀乓地放着炮仗;有的拿着用猪蹄瓣做的小灯,追逐着,嬉闹着。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立武大伯往当中一站,朝四下里作了个罗圈儿揖,说:“众位老少爷们都到了。砍刀,给老少爷们磕头。”
小砍刀走过来,二话没说,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跟着,立武大伯大声说道:“众位老少爷们都看见了,砍刀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没了爹娘,他的仇得咱大伙儿来报。老松兄弟可是咱们换命的哥儿们,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一辈子跟缉私队斗、跟官家斗,可从来没有含糊过。如今叫缉私队害了个家破人亡,就落下砍刀这么一根独苗儿。大伙儿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话还没落音,庙台上就跟开了锅一样。
“给老松报仇!”
“跟他兔崽子拼了!”
“砸他狗日的大盐店!”
“他今天敢杀咱一个,明天就敢害咱俩;日子长了,他敢骑着咱脖子拉屎啦。”
“对,”立武大伯接上去说,“这一回要不给他点儿厉害的,就没活路啦。我看咱先举几个人出来,合计个办法,大伙儿看怎么样?”
“行!”十字街上开茶铺的郭老炊说,“我举几个,大伙儿看行不行?立武哥领头,再添上满仓、大贵、兰亭……”
“你也算一个!”
“我?”老炊干咳了两下,“好,就算上我。”
立武大伯说:“既然大伙儿举了我们几个,也就不推辞了。大伙儿先别散,我们这就商量。”说着,就跟刚举出来的几个人,进庙里去了。
七
离郭家崖子东边八里地有个大镇子,叫吴家屯。吴家屯前后两条东西大街,正中间,有一条南北街横贯两头,站在高处看,恰似一个很大的“工”字。街上五六百户人家,几十家买卖铺面,都集中在南北街上。后街东头扎着个巡警局子,镇西头扎着缉私队。这些家伙,一来是保护大盐店和包官盐的大财主吴老昆;再就是专门和这一带穷做盐的作对,捶穷砸酱,无所不为。
吴家屯每逢一、六大集。今天正月初六,是开年头一个大集。集上的买卖铺子差不多都没有开张,街上只有一些卖小孩玩意儿和卖吃食的小摊子。一群一群的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一个劲儿地围着那些小摊子转。在那里,有卖“洋茄子[洋茄子:气球。]”的,有捏面人儿的,有卖兰花豆儿的……卖糖葫芦的扛着扁担,扁担一头绑着草把,上边插满了通红透亮的冰糖葫芦,看着就馋人。但是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卖炮仗的摊子。卖炮仗的站在桌子上,手里用竹竿挑着一挂鞭,一边放一边不住气地叫喊着:“卖炮仗,百子头、千子头、二踢脚、大雷子、起花、焰火、炮打灯……”孩子们顶喜欢买摔炮儿,那玩意儿又贱又方便,一个大铜子儿,能买十几个,拿起来朝地下一摔就响了。街里头到处是炮仗声、摔炮声、小买卖人的叫卖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可热闹得很哪!因为孩子们放炮仗,街里头烟气腾腾的,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火药味。早晨刚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一会儿就丢满了炮仗纸、穿糖葫芦的秫秸扦子、花生皮子……
过大年,各村里都兴玩社火。从初六开始,每天过了晌午,吃过早晌午饭,就拉着社火各村里串。吴家屯是这一带的大镇店,各村的社火,都要到这里玩一场子。
这时候,刚刚半晌午,四周围的村子里,就锣鼓喧天地敲打起来了。四面八方的大道上,人们牵线的一样,咬着尾儿往吴家屯街上拥。老的、少的、大闺女、小媳妇,一会儿工夫,吴家屯街上,就人山人海的了。
社火进街了,人们像流水一样朝南街上涌。这是郭家崖子的社火。郭家崖子村子大,练武的多,社火也最有名气。走在前头的,是两杆红缎子大旗。紧跟着是武术队。四十几个精壮小伙子,一色的白羊肚子手巾包头,上身穿着土黄色镶青边的小夹袄,胸前密密的一排黑蜈蚣扣襻儿,下身穿着青洋布灯笼裤,脚下一双实纳帮子踢死牛的铲鞋。有的手里提着长枪、双手带,有的背着单刀、宝剑。立武大伯带着小砍刀跟秀银,紧跟在武术队的后边。
再往后,是四十多面架鼓和二十多套铜器家伙,铿铿锵锵地敲着。中间是《傻老婆拉大鼓》。五十多岁的郭老炊,扮成个傻老婆,随着锣鼓点儿,扭得可欢实了。拉大鼓的后边是一对狮子。狮子过去是高跷。三十多副高跷,扮成各种故事戏文,有《打渔杀家》《傻小子扑蝴蝶》,还有唐僧取经的故事。在高跷队中间,有四个独脚“蹦跶猴儿”,插科打诨,穿插其间,越发显得有趣。高跷后头,还有小车子、旱船……哩哩啦啦占了半趟街。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年初一作公揖的那天,立武大伯他们商量好了,今天玩社火是个名儿,暗地里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砸大盐店,给死去的老松报仇。说起砸大盐店,在老年间,这是常有的事。这些做盐的穷哥们儿,就靠土里刨食吃,生来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把他挤对狠了,他真敢跟你拼命。自从十几年前那一回把事闹大了,不光砸了大盐店,还杀了几个盐巡,后来一营官兵来镇压,把几个带头的人逮到城里害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大闹过。
社火到了北丁字街口,这是吴家屯最繁华的所在。包官盐的吴老昆的住宅,就在这里。坐北朝南,一个高大的瓦房门楼,门上头一块金字大匾,刻着“泽被桑梓”四个大字。高石头台阶,一边一个大青石狮子,两扇黄松木大门,外边包着一层洋铁皮子。两边是一丈多高的院墙,墙头上是灯笼花的垛口。门口有两个拿枪的缉私队的人站岗,好不威风。
在吴家的斜对门,拐角的地方,有三间门面,那就是大盐店。这时候,大盐店还没有开市,板闼没下开,只开着朝北的两扇门,大盐店里的伙计,堵着门口放了一张八仙桌子,站在桌子上看热闹。
立武大伯一纵身,跳到吴老昆家门口的高台阶上,喊道:“乡亲们,不要乱,大家伙儿朝后闪闪,打个场子,让孩子们练一套。”随着他的话音,武术队的小伙子们往四下里一推,让开一个三间屋子大的场子。
头一个练的是小砍刀。他把小棉袄一脱,露出黑油油的光脊梁,摆个架势,先耍了一趟刀。紧跟着秀银拿杆红缨枪,走进场子跟他对练。今天秀银打扮得又利落又俊俏。她穿着一件葱心绿的小夹袄,周围镶着一圈水红边,腰里系着一块大红绸子,靠右边腰眼那儿,打了一个蝴蝶扣;脚下穿一双藕荷色缎子鞋,脚尖颤巍巍地缀着一对红绒球儿。她把一条油松大辫子分开,左右一边绾了一个髻儿。手里的一杆枪,乌龙摆尾一般跟小砍刀乒乒乓乓地对练起来。
练到劲头上,两边看热闹的,一迭连声地叫好。人越聚越多,连别村玩社火的也不玩了,都跑到这里来瞧热闹,把三条街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候,站在台阶上的立武大伯,微微蹙起眉头,一双眼朝四下里一看,只见除了武术队以外,剩下那些敲架鼓的、玩狮子的、踩高跷的,都亮出了家伙。拉大鼓的郭老炊,早已脱掉了装傻老婆穿的大红袄,掂着一对大鼓槌,眼巴巴地看着立武大伯的动静。看看时候到了,立武大伯把左手两个指头往嘴里一伸,“吱溜溜”一声呼哨,右手的三节棍一摆,将挂在吴家门口的两个大玻璃宫灯,打得粉碎。郭老炊紧跟着像打沉雷似的擂起大鼓来。
猛不丁地,把式不练了,社火不玩了,人群里像响了个炸雷,喊起:“砸大盐店呀!”“砸他兔崽子大盐店呀!”“替郭老松报仇!”轰隆一声,堵在大盐店门口的一张大八仙桌子被掀翻了,站在上面张着嘴看热闹的小伙计,一下子摔了个后仰炮。在大盐店这边的高跷队,早已解下了高跷,一个个抡着两根高跷腿子,泼风般地打进了大盐店,把大盐店里的拦柜、秤杆子、算盘子,家三伙四,一口气打了个稀糊烂。
这工夫,街上那些看热闹的,可就乱了营了,一霎时呼爹唤娘地乱跑。立武大伯站在高台阶上,拉开洪亮的嗓门喊道:“乡亲们不要怕,今儿个咱是冤有头,债有主,怕事的你们趁早躲躲,不怕事的就跟咱们一起干。”在这一带,大盐店是个人人恨的买卖,做盐的村子不说,不做盐的村子,也吃尽了大盐店的苦头。今天见有人领头,谁不想趁这工夫出出气呀!一下子就有上千口子人参加了战斗。吴老昆门口两个站岗的盐巡,叫人挤得连枪都横不过来了,举起大枪,朝半天空里瞎放。刚放了两枪,忽然觉着脖子后头凉森森的,一回头,见小砍刀跟秀银,一个石狮子上站了一个,两口明晃晃的单刀搁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两个家伙吓得把枪一丢,直挺挺地跪到台阶上了。
在人群中间,零零散散的也有几个穿黑衣裳的巡警跟穿灰衣裳的盐巡,这会儿好比长虫吃了烟袋油儿,浑身都吓酥了。他们在人群里挤过来撞过去,跑又跑不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砍刀朝秀银使了个眼色,把单刀一摆,喊了一声:“走哇,砸它的盐巡局子去呀!”立武大伯一把没拉住,他就像燕子飞一样,连蹿带蹦地朝镇西头缉私队那边跑过去了。立武大伯怕他一个人吃亏,赶紧拨了二十几个小伙子,跟下去了。
小砍刀跑到缉私队住的地方,只见门子大敞四开,大枪、刺刀、子弹带,横三竖四丢了一院子。屋子里的桌子上,摆着骰子、牌九、宝盒子,炕上的大烟灯还点着呢,可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儿。原来那些盐巡,早穿上兔子鞋溜了。小砍刀抡起单刀一阵乱砍,把玻璃窗子、办公的家具打了个稀糊烂。
这会儿,街上反倒肃静多了,人们砸完了大盐店,然后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把吴老昆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