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598
第九章
一
三多、苦茶离开下下木,告别众人直上青霞山。三多原打算当天赶过分水岭,到南县地界找个村子过夜。但苦茶却另有打算,要在青霞寺过夜。这样,她就有充分时间和三多面对面地谈他们之间的问题了。三多按自己的打算,尽在赶路;苦茶按自己打算走得特别慢,他们之间老有一段距离。三多走过一段路,回头看看,苦茶还在后头不慌不忙地走,停下等她,再走一段又是这样,他不得不开口了,苦茶却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久没走过山路,真累人。”说着索性就坐下休息。最后三多也只好放缓速度,迁就她。这样,大家都走得慢,有时苦茶还扶住他走路,他以为她身体不便,她却暗暗地在笑:“这急性子病,得用这方法治你。”
两个人拖拖拉拉,走近分水岭时不觉已日落西山,暮色漫漫了。三多心想:“糟,赶不上宿地了。”在山径道旁停下,得商量商量了,他问:“今晚赶不上宿地怎么办?”三多焦急,苦茶反而轻松了,她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倒来问我。”三多搔搔头皮:“没办法,只好……”苦茶张头四望,她认得这个地方,朝岭上只一指:“那是什么地方?”三多道:“你忘啦,青霞寺。”苦茶笑道:“你怕喂大虫,这儿不正有个现成宿地。”三多点头道:“我倒没想到。不过荒废日久,怕都倒塌。上去看看再说。”
他重新挑起担子,刚好有一岔道,日久没人走动,被乱草掩盖,只能依稀地认出条路迹来。走过岔道,不远又有道山门,石阶上、石门上满是滑溜溜的藓苔,看来是长久没人来过。进了山门有条夹径,往高处有石级一二百级,蜿蜒而上。三多说:“路滑小心。”一手抓住担子,一手来扶苦茶,苦茶索性就挽起他走。走过石级,又是一道山门,进了山门豁然开朗,出现一座大寺。寺前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古柏一棵,正中面对寺门一座石雕香炉,有千斤来重,也是青苔累累,寺门大开。三多说:“看样子,久没人来了!”他们直向寺门走去。
三多把担子放下,拍拍身上埃尘,拔出匣子枪,拉开大机头,走进寺门。那寺共有两重,前后殿连在一起,巍峨壮丽,从半山上仰望,只见雾气腾腾,彩云缭绕,仿如仙阁。走近一看,却荒芜得很,大半倒塌,野草丛生,荆棘遍地。几尊泥塑菩萨,年久失修,大都坍倒,有断头的,有失脚的。大殿上画梁间,尽是野鸟蝙蝠窠穴,满地鸟粪,蝙蝠拍翼哀鸣,带来惨惨阴风。走出大殿,转过侧门,更觉凄凉,原来那儿有两排平房,充当尼姑的宿舍、客舍、厨房、仓库,现在只剩断垣残壁,长满高过人头的蓬蒿,二丈来高的野树,充当山禽野兽的窠穴。当这稀客突然出现,立即引起一片骚动,野鸟发出尖厉哀鸣,振翼高飞,蓬蒿中黄猄[黄猄:一般指赤麂,麂类的一种。]发脚狂奔,引起那沉睡山林一片回音。
苦茶身累腿软坐在寺门口石阶上,用竹笠扇风,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有几分吃惊,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忙赶进大殿,正见三多一手持枪,一手提着一只三十来斤重的黄猄走了出来。那黄猄虽受了伤,却还用力在挣扎。苦茶道:“吓死我啦。”三多笑道:“刚好碰上,放走了可惜。”解开绳子把它捆绑起来。他们聚在一起了,正好研究过夜的办法。苦茶说:“你说怎,我就怎。”在这儿干稻草难找,野草尽有,却不如松针睡起来舒服。三多想了半晌,才决定在入口处找块干燥地方,作为临时铺。他把意见说了,苦茶也不反对,这样他又返身出去,一会儿搬进一大堆枯黄松针,细心地铺在地上,笑着说:“这铺可舒服啦!”苦茶一边看他铺“床”,一边在想心事。
她回想十年前,当时还是个黄花闺女,知道要嫁到过县的下下木,心情是非常沉重的!一个人关在房里哭了几日几夜,她为什么生来这样命苦,出嫁也要过县界?临出阁那天,大哥老白过来对她说:“把东西收拾好,我送你上婆家!”她怎样都不肯,哭哭闹闹的,叫做娘的也生气:“这样大一个闺女,嫁人又不是去送死,哭闹什么!”结果还是被迫收住泪,给祖宗神位、母亲磕了头,由老白送着上婆家。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晚上就在青霞古寺投宿,那时青霞山还太平,古寺香火旺盛,有十几个尼姑,十来个菜姑、长工,来往的香客也不少。可是,现在时过境迁,她原来投宿过的地方已认不出来,古寺一片萧条,尼姑香客都不见了。一转眼又是十年,她丈夫也死了,落得个不上不下,怎不使她触景生情?
三多把“床”铺好,用毛巾在揩汗珠,一面却对苦茶说:“我在寺后找到一泓泉水,凉爽清甜,可以喝,也可以洗身。”他看见苦茶没有反应,似乎也没听见,走近一看正在流泪,问声:“有病?”苦茶抹去眼泪,摇摇头,像和谁赌气似的返身朝外走。三多也跟了出去,边走边说:“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又闹病?……”苦茶有一肚子委屈,索性扶住寺门放声大哭。
三多站在一边,有点失措,心想自己这一天来一直没顶撞过她,为什么发这样大脾气?“太累了?”苦茶摇头。“为什么呢?”苦茶一阵心酸:“不要问我,问你自己!”三多更是莫名其妙:“问我?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苦茶更加悲伤了,呜呜咽咽地哭:“人人夸你,我就说你不是男子汉。”三多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我从没欺负过人,大嫂,我对你一向是尊重的。”
这话使苦茶大起反感,她哭着又跺足道:“大嫂,大嫂,你就只会叫我大嫂!”三多道:“这也是我的错?”苦茶直嚷着:“你害人!”三多吃惊道:“我害过谁?”苦茶道:“害我!”三多道:“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害过你?”苦茶又爱又恨,又好气又好笑:“所以我说,你不是男子汉,你不了解人!”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哭叫了,向发出淙淙流水的地方走去,三多在她后面悄悄跟着。
他们在泉边,喝着清甜泉水,吃了随身带来的干粮,两个人不交一言,不望一眼。夜色弥漫全山,星斗满天,对这一对满怀心事的男女,眨着眼。吃完饭,苦茶对三多说:“把面孔转过去。”三多想走开,又怕她一个人出事,只好转过面,苦茶就动手解衣用毛巾在清水泉边抹身。过后,她又对三多说:“你也来抹一抹,我在前面等你。”三多道:“你先回去。”苦茶故意说:“你不怕我叫大虫吃掉?”三多笑道:“那你就在前面等。”
他们回到古寺,坐在寺门口的石阶上,三多怕再引起不快,平心静气地对苦茶说:“你的床我已铺好,你累,先休息。”苦茶一怔问道:“你睡在哪儿?”三多道:“我不累,我在门口守夜。”苦茶感到一阵冷意穿心而过。三多却兀自从腰上拔出匣子枪,检查弹夹,自言自语地说:“在这个地方,周围没一户人家,一个人,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苦茶忽然又无缘无故地赌着气了:“我还怕什么,死了倒好!”三多笑道:“你今天为什么老生我的气?”苦茶道:“我不生你的气,生谁的气!”接着她又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做人多难呀,特别是做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有话没人说,有气没处出……”三多笑道:“所以你专找我这老实人发脾气?”苦茶活跃起来了:“人人说你老实,我看你这老实是假的。”三多吃惊道:“你从哪儿看出我假?”苦茶心想该说了吧?便开口道:“这些年来你把我逗得多苦,心里有话,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说,反要叫我来开口……”
三多恍然大悟,她老生气,原来为的是这个。一接触到这个具体问题,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了。他遥望那沉沉的太空,内心交织着错杂情绪。他知道这些年来,她都在等待着他,等待他的一句话。实际上在感情深处他也摆脱不了她,他们,没有如一般人谈情说爱过,但相互间的体贴、关怀,眉目谈笑之间,就深深地体现了这种不是一般叔嫂间的感情。她有愿望,他也有需要。但他拿不定主意来面对这现实,为什么呢?他想了许多,和寡嫂结合多不光彩,还有将来老婆孩子的拖累……
他的沉思不语,鼓起她的勇气,她想起婆婆的叮嘱、组织的关心,她觉得不能再等待了,要说,把心里话都说出去:“你从未向我说过一句心里话,对我有过真情表示,尽管我对你……”说着,她满怀委屈,声调变了,泪如泉涌:“从你大哥去世后,我一直在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守?当时我还年轻,如果我要……还有人要。我不愿意,我还一心一意地在等,我等你,等你一句话,一个知心的表示。我只有一个想头、一颗心,我相信你,相信你会。这样一等就是七八个年头,把我等到皮干、心老了。”她掩住面哭着,“而你,对我又是怎样?对我有情又似无情……”她伤心到不能再伤心了,站起身就走。
三多也很激动,站起身快步跟上去,苦茶一口气走到石香炉前,双手扶住它在哭。“我了解你,你的心就像一池清水,我一眼就看到底,”她哭着说,“你不是不要我,你是怕……”这话说得那样中肯,正打动三多的心思。“你怕人家耻笑吗?怕我落后拖累你?或者是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她几乎是在梦境里说这伤心的话,“那为什么要使我这样受苦呀?”她几乎是号啕大哭了,哭得他多难受!
他觉得她的话句句是真情,字字是血泪,但他也不是一个寡情汉子,他从来就感到她对他的真实情操,她照顾他、关怀他,就像一个善良妻子对着亲爱的丈夫一样。可是,他为什么又要使她难过呢?仅仅是为了个人的考虑?那不太自私!他的真情也动了,觉得很对不住她,很委屈她。他在她背后站着,听她的哭诉,泪水在眼中汪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抱着她,她没有表示抗拒,她变得那么软弱、那么的无力,让他抱着,紧紧地拥在他怀里。“哭吧,”她想,“尽情地哭吧。”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双手扶在他肩上。“我多恨你,”她说,抬起头,用那充满幸福、**的泪眼望他,“我多恨你呀!”她又呜呜地哭了。
夜深更尽了,从山坳里传来阵阵阴风,苍柏发出沉悒的呼声。苦茶和衣躺在松针床上,无法入睡,她在想:三多对她虽然没有一句明确的言辞,但第一次那样热烈地、多情地拥抱她,也算是表示他的态度了。这样他们多年来纠缠不清的大事,就可以解决了。可是,他为什么又不到她身边来?他们可以谈个通宵,谈谈他们今后的日子。他一个人沉默地坐在离她远远的地方,又在想什么呀?
三多这时手持着短枪,坐在门槛上,的确也在想心事。他得再想一想,他和苦茶的关系就这样解决了呢,还是……他觉得有点后悔,后悔刚刚不该那样冒失、冲动,在这荒山残夜,在这古寺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他愿意……可是,他不能把自己、把苦茶陷得更深。
半缺的月亮升了上来,群山在清新明丽的月光下,显得那样美丽动人。这雄伟壮丽的大山,这动人的夜景,又使他想起另一件事,他想起老黄同志说过的话:“别说它山高林深,荒无人烟,将来我们革命成功了,它就是一座宝山。我们可以在这儿建设我们的工业基地,建设新工业城市!”又说:“要开展武装斗争吗?青霞山是一个不可不经营的重要根据地!”三多也在想着:如果我们有三几百革命武装,坚守在青霞山上,让敌人用千军万马来进攻吧,也不用担心!
从远远密林深处传来了虎啸,月光鸟栖歇在古柏树上对着月光发出了哀怨的鸣声。他起身踏着月色,慢慢地走动,从寺外又走进寺内。走过前后殿四周,才又回到苦茶身边。月光斜照着,泻在她身上;她枕着残砖侧身在松针床上,看来似已呼呼入睡。借着清幽月色,他注视着她的睡态,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看见的。他默默地凝视她,觉得她那安详的睡态,挂着泪珠的双眼,匀平的呼吸,都是那样可爱和动人。他暗自说:“我不能再误她了!”
从门外刮进一阵夜风,带来刺人凉意,他想:“也许她要受凉。”他跪在松针床上,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手心,默默地脱下外衣,轻手轻足地唯恐会惊动她,替她盖上。悄步离开,又复坐在门槛上,像是母虎为了保护幼虎的安全,守卫在洞口似的。
其实苦茶并没有睡着,三多的一举一动她都明白。当他用那样目光在注视她,当他宽衣为她盖上,她的泪水也挤出紧闭的双眼,感动地在想:“这样一个好人,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起疑心呢?”她觉得大事已定,也就安心入睡了。